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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一


  「這也難怪,他爸爸過去幹的壞事兒,有人跟你說,不一定有人跟他說。馬小辮能跟他說嗎?」

  「屁!跟他說怎麼反對共產黨!」

  「對啦。越是這樣,咱們越要記住黨對這種事兒的指示。你想想,在馬志德這個人身上,能不能來一個『化消極為積極』呢?馬立本讓他們給化過去了,咱們不能再化過一個來嗎?」

  焦克禮聽到這兒,眨了眨眼,忽地又一拍手:「對呀!這小子比馬立本可老實多了。我去化他!」

  蕭長春笑著攔住他說:「別急呀!這個事情跟你們幫助韓道滿又不是一回事兒了,得慢慢來。我看哪,先從外表上把他分出來,再慢慢地從心裡邊把他分出來。克禮呀,人的工作,得一點一點地做,能做就得設法兒做;爭取過來一個,擁護我們的就多一個,反對我們的就少一個,我們得隨時隨地做呀 !」

  焦克禮讓支書把一股「化」人的勁兒給鼓起來了,轉身來到馬志德的跟前。

  馬志德正在麥垛那一邊等著。他低著頭,兩隻手無目的地撕扯著一根麥秸子,心裡猜測著支部書記要對他說什麼,自己是不是幹錯了什麼事兒。

  焦克禮愣衝衝地對他說:「馬志德,剛才我把你給放錯位置了!」

  馬志德聽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愣住了,忙問:「放錯了,什麼放錯了?」

  這會兒,馬之悅在麥子垛那邊露了一下頭,看了焦克禮一眼,又縮回去了。

  焦克禮說:「是放錯了!我不應該把你放在地主、富農那一邊兒。」

  馬志德聽了這句話,才放下心,說:「這沒啥……」

  焦克禮說:「嗨,可不能把這當成小事兒。你不是地主富農分子,不能跟他們站在一邊兒。你應當跟農業社、跟我們站在一邊兒,從身子上到腦袋裡都應當跟我們站在一邊兒。你明白嗎 ?」

  馬志德點了點頭,說:「明白了。」

  焦克禮說:「哪有這麼簡單的,我一說你就明白了?你又應付我呢吧?」

  馬志德連忙說:「真的,我早跟他劃清界限了;我幹我的,他幹他的,我們全是兩回事兒。」

  焦克禮說:「界限得從心眼裡劃,得小蔥拌豆腐,劃個一清二白的才行。可不能學馬立本的樣子。那傢伙表面上又挖溝、又夾寨子,其實呢,溝擋不住,寨子也沒有隔開,還是跟富農一個肺葉扇扇子,一個鼻子眼兒出氣兒。」

  馬志德說:「我保證跟他不一樣。」

  焦克禮說:「你別光用嘴保證了,我看光用嘴危險。馬志德,從這會兒起,你不再跟那些地主富農一個組了,到場上來幹吧,跟喜爺爺我們一塊兒幹。」

  馬志德吃了一驚。因為前幾天,他爸回家說過,隊長跟他們這夥人宣佈,任何地富壞分子都不能到場上千活兒;還說,場上發生火啦災的,要由他們負責。他想到這兒,就小心地問:「把我放在場上,要是出了事兒可怎麼辦呢 ?」

  焦克禮說:「幹嗎出事兒呀!我們大夥兒保護著它,還能出事兒嗎?」

  馬志德問:「你一個人說了,人家沒意見呀?」

  焦克禮說:「剛才蕭支書親口跟我說的,要我們把你當自己人看待。你也別跟我們隔心才行。往後,我們大夥兒還要幫助你,讓你跟地主真正劃清界限。你可得自己多使勁兒,別光等著別人拉著走哇 !」

  馬志德連忙點著頭,正要說什麼,忽聽身後邊傳來一陣響聲,就把話收住了。

  焦振叢趕著一大車麥個子上了場,後邊又跟上一大串車馬,稀裡嘩啦,闖到大麥垛跟前。

  「卸麥子啦!」

  「卸了車好開飯呀!」

  場上所有的人都放下別的活兒,走過來幫忙。有的解繩子,有的爬到車上往下扔麥個子,有的往垛上搬,又是一陣熱熱鬧鬧的忙亂。

  蕭長春跟著一夥子婦女卸最後那一輛車,他爬到車上,見焦克禮帶著馬志德在前邊那輛車上卸麥個子,心裡想:應當讓馬志德跟著大夥兒走社會主義道路,東山塢的貧下中農有這個信心,也有這個力量。

  第九十四章

  馬之悅早晨從炕上爬起來,喝了一碗涼茶,飯也沒吃,就按著韓百仲半夜後給他下的「通知」,急急忙忙地來到一隊的打麥場上。他不是忙得顧不上吃飯,也不是不想吃飯,因為一整夜地失眠,口幹舌枯,不開胃。更不是他非常急著這麼早就來勞動,勞動,既不是他的習慣,更不是他感興趣的事兒。但是,他一定得來,而且一定得早到。他估計,蕭長春已經把昨天那個黨內鬥爭會的內容,在群眾裡邊「傳達」了,他馬之悅「犯了」什麼「錯誤」,這會兒成了人所共知的事兒。因此,他得強打精神,得積極,比過去更積極,好讓大夥兒看看,他是「心地坦然」的。同時,再拿出一種「沉靜」的勁頭來,讓一些人感到,他是挨了「壓制」和受了「委屈」的人。他這麼早就來「勞動」,還有另一個打算。他想:麥收是最忙最亂的時刻,隨時都會出岔子,他不能讓蕭長春為所欲為地、順順當當地把麥子打到場上、裝到倉裡,最後分到每一個社員的手內;他得找空子,看風向,作一番挽回局勢的努力,不能成為「甕中之鼈」,最後由著人家一伸手就抓起來……

  他來到場上了。他跟著掃場板,跟著卸車,跟著搬麥個兒,來來往往地忙著,很少說話;可是他的耳朵,他的心,一時片刻也沒有得閒兒。

  一垛一垛的麥子垛起來了,好像壓在他的身上。今年的麥子長得好,他早知道,可是往場上一垛,好得這麼出奇,他是沒有想到的。他心裡越發沉重地盤算起來了:過不了幾天,頭場打完了,就得先分配,那些等著麥子下鍋的窮小子們,會美得拍屁股樂,會給農業社燒高香、磕響頭;恐怕那些地畝多的戶,和那些心裡計算著人社吃了虧的戶,等把麥子分到手裡,再一盤算總帳,也會因為嘗到了甜頭兒,覺著農業社還差不離吧 ?這一來,蕭長春可真像小孩子坐飛機抖起來了,真在這夥子老百姓裡買下好了,反對他的人也就會越來越少。再等到大車小輛的麥子往國家倉庫一送,「超額完成」交售任務的條子開下來;紅旗啦,獎狀啦,往辦公室一掛,得,蕭長春又在上邊買了好,他的站腳地基又砸結實了,更不好把他撂倒了。馬之悅自己呢 ?就算李世丹和馬志新來了,運動到了,敢鳴放和想鳴放的人也會變得少了,還鳴得起來,放得起來嗎?就算鬧起來,蕭長春把支部會上說的事兒在大庭廣眾裡一揭,自己可就在老百姓的心裡邊臭了;就算變了天,沒有多數老百姓的擁護,沒有了足夠的根基和本錢,誰還重用馬之悅呢 ?十五年前,馬之悅光著身子進了「政界」,那時候,手心朝地,又手心朝天,上下一翻,左右一耍,江山就打出來了。如今呢,自己身上帶著的傷痕和黑點兒太多了;老百姓也不是過去那些老百姓了,他們腦袋瓜裡的玩藝兒多了;自己不容易翻,也不容易耍了。真要到了那一天,共產黨這邊靠不上了,新換的政府再貼不上去,那不就竹籃打水一場空,接著又踩了一腳,那散了的籃子再也編不上了 !那是多麼可怕的一個結果呀!保著共產黨不垮臺吧?慢說大勢所趨,自己沒力量保,就是有力量保,保住了對馬之悅更可怕啦!共產黨一垮,就等於打倒了「舊債」,什麼罪過啦,錯誤啦,全都一筆勾銷;頂多爬不上去,可也不會掉下來。說一遭兒,自己還得往那個「變」字兒上邊使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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