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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〇


  李世丹說:「得積極點呀!這回是幫助黨整風,人人都得打消顧慮、解放思想,不論什麼意見,不論是對的還是錯誤的,不論是大事小事,大到國家政策,小到生活細節,都可以提,提出來才能改,不提怎麼改?眼下是先給縣裡提,過不久,咱們鄉里也要整風鳴放了,那時候,你們更得主動、積極地提,特別是對我和王書記這幾個領導。多給我提,只要你們提出來,不管正確不正確,我全部都接受,決不會打擊報復;眼下跟過去不同,要放手發動群眾鳴放,徹底民主,誰也不敢報復。」

  小張說:「提意見倒好辦,反正有什麼講什麼。就是咱們這兒事情太多,人總下村,不好集齊。」

  李世丹梳洗完畢,一邊穿著背心一邊說:「怎麼不好集齊?等正式整風鳴放了,一切工作全停止,都回來,日夜開會;眼下壓倒一切的中心任務是整風。還是早一點兒醞釀醞釀吧,別等到了那時候,再臨時準備。你這青年團員,更得解放思想,大膽向領導開火,立個大功,好創造入黨條件嘛!」

  小張咧嘴笑笑,端著泥湯似的一盆子水潑出去了。孔老頭又端進一碗熱騰騰的面片湯,漂著一層油珠,窩著兩個雞子。

  李世丹細嚼慢嚥地吃著,問孔老頭:「你那工分補助的事兒,社裡解決沒有?」

  孔老頭說:「我又找社主任一回,他說我在鄉里領了工資,家裡就不能再要補助了。」

  李世丹說:「你是低薪嘛,工資夠你一個人用,家裡的人呢?用繩兒把脖子勒起來呀?」

  孔老頭說:「他說上邊有規定,又請示王書記了。」李世丹「啪」地把筷子一摔:「呵,我說話就狗屁不如啦!規定?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是所有的規定全正確,還用的著整風嗎l 一個炊事員跟一個鄉長、黨委書記的勞動量比,是大是小?我看只能大,不會小,可是工資差一大截兒。應當多為下邊人想想嘛!回頭我要往上反映。」

  孔老頭說:「李鄉長,快別為這點小事興師動眾啦。我在家也是個半勞力,掙不了多少工分,這就滿不錯。家裡呢,兩個人在社裡幹活兒,也少分不了,夠吃夠用就行嘛!」

  李世丹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這不是小事兒,這關係著黨群關係、上下關係正常不正常的原則問題。唉,眼下溝太多了,不下決心是填不平啦!」

  孔老頭沒有想過「正常不正常」,也不懂什麼是「溝」,就敷衍了幾句閒話兒,回去封火了。

  小張對李鄉長這一套話更是沒有多大的興趣,也回去看電話了。

  李世丹打著飽隔,坐在辦公桌旁,翻開了新來的郵包和信件。這些東西有縣委來的,有縣人委來的,也有文教科、衛生局或者掃盲辦公室來的,大大小小,長長短短,堆了半桌子。他先揀縣委來的打開看,撕開信封,抽開一瞧,是《關於麥收保衛工作的幾點指示》,扔到一邊了。又打開一個,是《集中全力,迅速完成麥收任務的意見》。左一個麥收,右一個麥收,關於鄉以下的機關、學校、農村整風問題的指示文件,一點也沒有。於是,他把拆開的和沒拆開的歸集在一起,推到辦公桌一角,站起身,伸了伸腰,又從抽屜裡拿出個藥瓶,倒出兩片白藥片放在嘴裡,喝口白開水送下去,又一隻手彎到後邊,輕輕地捶著後背,在屋子裡走來走去。

  這一程子李世丹思想上的「病」,實在有點兒重於他那身體上的「病」。他是犯過嚴重錯誤的人,雖說過去幾年了,可是仍然象一個沉重的包袱壓在他的身上,多會兒想起來都非常痛苦。如今,他正象每天吃藥打針驅趕身上的病魔一樣,也在求方設法地要甩掉思想上的病魔。

  李世丹出身一個貧寒的知識分子家庭,在北平上中學的時候,受到地下黨的教育和革命的感召,曾經是一個很有愛國熱情又有鬥爭精神的青年。因為參加學生運動,安全受到了威脅,就逃到冀東解放區,參加了工作。那會兒,地方上的幹部多半是從農村勞動群眾裡提拔出來的,識字的人不多,縣、區都把李世丹這個文化人當寶貝;李世丹思想活潑,對什麼事兒都敢想敢幹,在遂心如意的時候,工作也挺賣勁兒。從縣政府辦公室調到區裡當文教助理,趕上大軍進關,幹部南下,又提拔他當了區長。他的積極性更高了,每天車子一騎,這個村,那個村,到處跑,到處忙,那股子精神勁兒,這會兒他自己想起來都有些吃驚。他的腦瓜聰明,自信心、白尊心都非常強,只要別的區有某一點地方趕過他這個區去,他要是不趕上,連覺也睡不著。

  一九五○年發展種棉花,四區出現一個植棉能手,給人家全區帶來了光榮。沒幾天,李世丹就發現了韓百安那塊棉花地,又搞出馬之悅這樣一個更能的「種棉能手」。一九五三年冬天貫徹社會主義過渡時期總路線,二區入社農戶發展到百分之六十,那邊的區長大出「風頭」。李世丹開會回來,連夜召開他負責的那一片的村幹部會,一天一夜,入社農戶從原來的百分之三十,發展到百分之八十以上。可是,第二年秋後,聽一些人說「合作化走快了」,又聽說要「穩步前進」,他立刻就「砍掉」了五個農業社,還強迫三個農業社轉成互助組,惹得村裡的黨員和貧下中農「怨聲載道」。就在這一年,他在金馬莊蹲點想搞出一些「名堂」來,專門扶植一個中農富社,還把一個漏網的富農分子拉出來當了社主任;這個主任為非作歹,誣賴一個貧農社員偷了社裡的錢,吊起來拷打。李世丹不光不主持正義,還把挨打的社員批評一通,讓那社員向這個壞幹部賠禮道歉。這下子可惹起群眾的不滿,貧農們聯名告到縣裡的監察委員會,接著又有幾個村寫來同類的檢舉信,李世丹「倒了黴」, 挨了重大處分:黨內留黨察看兩年,行政上撤了職;要不是當時「決心」表示的「好」,就開除黨籍了。實際上,李世丹心裡並沒有服氣,或者說非常「委屈」。他嘴上說:「我的立場沒站穩。」心裡卻說:「我是一心為革命,忠實地執行黨的政策,只是工作作風有點兒不深入。」他嘴上說:「這次黨對我的處分,是對我很大的教育。」心裡卻說:「真倒黴,趕上風頭,讓縣委抓了典型。」他這幾年背著沉重的包袱工作著,多會想起自己從一個區長降到一個鄉長,從扶搖直上的前進,一下子猛跌下來,都是傷心的不得了。這一程子城裡的大鳴大放一開始,他聽到一些攻擊農業合作化和攻擊黨的階級路線的言論又覺著上級黨讓這些人隨便放,說明過去的政策一定是有錯誤的,一定要改進改進。他覺著給自己「翻案」的日子到了,形勢發展,就要證明自己是對的了。

  這一次,李世丹放棄了「休養」,主動回鄉抓工作,而且,要在「糾正我們錯誤」的運動裡立一功。他在屋子裡來回地踱了幾個圈兒,覺著心裡邊挺舒暢,又有點兒不踏實,就朝外喊:「小張!」

  小張跑過來了。

  李世丹問:「你幹什麼哪?」

  小張說:「看著電話機。」

  李世丹說:「你讓老孔替會兒,咱倆殺一盤,試試你這些日子進步如何。」

  小張笑著說:「反正比您還差老遠呢!」就跑出去,一會兒又跑回來,放好棋盤,擺好棋子兒,坐下了。

  李世丹也坐下了,很老練地佈置好陣勢。

  小張對下棋技術不高明,興趣也不大,第一盤輸個一塌糊塗,第二盤剛走開,就給「將」上了。

  這當兒,小張背後忽然有個人插言說:「跳馬跳馬,這是一條活路!」

  兩個人抬頭一看,原來是東山塢農業社的副主任馬之悅。李世丹立刻就滿臉帶笑地問:「嘿,你從哪兒鑽出來的?」

  馬之悅說:「我找您好幾趟,門坎子都讓我踢破了!來了,不在,來了,又不在,把我想的啥似的。」

  李世丹說:「今天算你走字兒,要是明天來呀,我又走啦。怎麼這麼晚還出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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