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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四


  「振叢,我看哪,你有什麼話兒,也不用藏著掖著的了,這樣子沒好處,光有害處。你要是覺著跟我說不大方便,你就找黨支部的人去,讓他們給你拿拿主意。這回我可明白了,不論什麼事兒,都得找黨支部彙報,都得找人家貧農交心思,人家比咱們眼明心亮啊!」

  焦振叢聽著哥哥發表議論,不住地點頭,最後,他像是下了最後的決心,說:「大哥,咱們話說到這兒了,我就全告訴你吧,彎彎繞他們倒動糧食的事兒,馬之悅也跟著幹了……」

  焦振茂真沒想到,沒有想到馬之悅還幹了這件事兒,也沒有想到焦振叢這會兒才說出來:「真的?」

  「那一回,我在河邊上親眼看見的嘛!」

  「哎呀,我說振叢,你怎麼還給他蓋著呀?你不知道幹這種事兒最違犯大政策、大條文的,幹這種事兒的人,就是不擁護社會主義,要是幹部幹這種事兒,也在毀咱們呀!」

  「你聽著,還有,今晚上,他強姦馬連福的媳婦去了……」

  「啊?」

  焦振叢把韓德大說的事兒轉說了一遍,又釘問:「你說說,要是把這兩宗事兒都給他揭出來,能把他搞倒嗎?」

  焦振茂吃驚地說:「噢!說了半天,你給他蓋著,是怕他倒不了台呀?唉,咱們是積極分子,總得想著對咱們社,對社會主義有利沒利,不能光想自己呀!他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兒,還象個什麼幹部,哪還有黨員味兒呀?你還怕他什麼?怕他往後不能再為非作歹呀!」

  焦振叢痛苦、羞愧地搖了搖頭:「唉,我這個人,就是有點愛面子,想自己想的太多了。你不知道我這一程子心裡邊多難過哪!蕭長春說的對呀,人一有了家產,就有了私心,有了私心,就沒有了良心。我算想透了,也認帳了,我沒有把心跟農業社揉在一塊兒,只是焊在一塊兒,焊在一塊兒的東西,總是有縫兒,總會裂開的。唉,這件事兒折磨我這麼多日子,見著支書、百仲他們,就象欠了債!我給一個壞蛋夾著尾巴幹什麼呀!我跟一個壞人還論什麼義氣講什麼面子呀!我成了壞人的防空洞、擋箭牌了!剛才馬之悅強姦連福媳婦,把德大這個小夥子氣急眼了,非要揭發他不可!」

  他說到這兒,忽然想起在溝裡等著他的韓德大,就說:「先聊到這兒,我得找找韓百旺去了,還得好好地動員動員他,我們一塊兒找蕭支書去揭,一定,一定!」

  焦振茂心裡邊開了鍋。當家子兄弟揭開的這兩件實在事兒,正好給馬老四剛才對他講的話作了補充的證明;馬之悅在這個講求實際而又一心向上的中農面前,徹底現了原形,馬之悅留在他心裡邊的磚石瓦塊都一下子抖落淨啦!他攔住焦振叢說:「別忙,再聊會兒,今晚上,我這心裡邊可亮堂極啦!」

  焦振叢卻強笑了一下說:「我跟你不一樣,心裡邊亂騰極啦!」

  焦振茂說,「不用亂。往後,咱們這樣的人,就得老老實實地跟著長春他們這夥人走,跟他們貼上心,他們的道兒永遠也走不絕哪!」

  第七十七章

  韓德大站在道溝裡,左等右等不見焦振叢回來,急得他火頂腦瓜門子,就先一步來到大廟裡;到這兒以後,沒說上兒句話,就跟大伯吵起來了。

  他站在門裡,兩隻手叉著腰,憤憤地說:「您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反正我這回是要揭他狗日的底子了!還給他瞞著,您還想讓他給東山塢辦點好事兒呀?沒那日子啦!您看看人家焦克禮,人家韓小樂,人家一個個入了團,這會兒,一個當了隊長,一個又要當會計!他們比我多點什麼?人家克禮有個好爸爸,小樂有喜老頭,我呢?」小夥子說到這兒,看看他的大伯,又看看自己的腳尖兒,心裡邊不由得一熱,聲音也就低了,「沒有人指點我進步,還指點我當落後分子,我不是三歲小孩子了,我將來變成什麼人呀!」

  小毛驢被捂著兩隻眼睛,甩著四隻蹄子,圍著石磨,一圈兒一圈兒地轉著,走著它那永遠也走不完的路。

  韓百旺聽到侄子最後這句話,猛地一震,手發抖地端起瓢子,把豆瓣兒注到磨眼裡去。那一條一股的乳白色的漿湯,便從磨扇的縫隙裡流下來,在磨盤上匯合在一起,從窟窿眼流到擺在下邊的那只桶裡。他轉了半輩子磨,吃了半輩子豆渣,今天倒好象第一次見到這玩藝那麼新奇似的,兩隻眼睛盯著磨眼兒、磨盤子和漿湯,任憑侄子喊叫,他頭不抬,身不動,一聲兒都不吭。

  可是,韓百旺心裡邊可難受極啦!那一天早上,為了換隊長和撤會計的事兒,蕭長春跟他談過心,午後又參加了貧下中農代表會。參加會的人,互相交換著心思,都看清了馬之悅,都把自己知道的事兒,一點都不留地跟大家提出來了;只有他,夾著一條尾巴,這是多麼苦的事兒呀!本來就難受,讓侄子這麼一鬧,就更難受了。「沒有人指點我進步,還指點我當落後分子,我不是三歲小孩子,我將來變成什麼人呀!」這些話,仿佛是一根針似地刺在他的心坎上。這是一個晚輩人對長輩人提出的抗議和呼籲,是兜著韓百旺的老底兒來的。在侄子面前,他覺著自己的舌頭短了。

  韓百旺老哥仨,就是韓德大這麼一個男孩子,這是一根獨苗兒。韓德大的爸爸是老二,那一年三伏天到北山割荊條,起大早餓著肚子去的,爬到山崖上,眼花、腿軟,滾了坡,把脊樑骨摔斷了,韓百旺把他背到家裡,還剩下一口氣。他把女人叫到跟前,又把韓德大叫到跟前,拉住韓百旺的手說:「大哥,我把這娘倆托靠你了。我窮一輩子,苦一輩子,什麼也沒有得到,連自己的肚子都沒有飽過一回,就得到這麼一根苗兒,你千萬把他拉扯大,讓他成個人。我不怕死,活著可有什麼意思!就是不放心他呀1 我怕他長不大,就……」兄弟死了,韓百旺把韓德大當自己的骨肉看待。可是,在舊社會,窮人連自己的命都顧不上,還怎麼顧別人呢?韓德大母子倆大年三十還到山裡要飯吃,回來趕上了大風雪,狂風把他們掀到雪蓋住的大溝裡,差一點兒全送了命。那一回韓百旺悔恨得哭了。恨自己沒本事,養不了這母子倆,對不起自己的親兄弟從那一回起,只要一想起這件事兒,他就悔恨,就慚愧,覺得對不起死去的,也對不起活著的,一直到農業合作化,全都過上了溫飽的日子,他這股子心情才漸漸地消退了。可是今天,侄子的兒句話,又勾起了他的心病,讓他想起一個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德大這會兒是社員了,吃的穿的是不用自己操心了,可是他還沒有長大,他還是一棵苗子,將來,是當個好人呢,還是當個壞人呢?是當個什麼樣的好人,是象馬老四、蕭長春這樣的?還是象自己,象馬連福,或者馬立本這樣的呢?韓百旺不敢想下去了,可是侄子已經把題目給他提出來了,他得馬上回答,不是用嘴,而是用行動……

  韓德大不會理解他大伯這會兒的心情。他也不會理解他大伯這個貧農跟馬老四、喜老頭、五嬸這樣的貧農有什麼不一樣;也不會理解他大伯這個貧農跟馬連福、孫桂英這樣的貧農又有什麼不同,因為他過去沒有想過這一些,也沒有比較過。他還在訴著自己的委屈;埋怨著大伯:咱們這個貧農太差勁兒了,得追上去啦!再給壞人當防空洞,還有點人心沒有?對得起農業社、對得起黨嗎?您不用在一邊觀察了,人家蕭支書才真是個好傢伙呀!您別在馬之悅身上做夢了,他是個腦瓜頂長瘡腳後跟流膿——壞到底兒的傢伙呀!」

  韓百旺看了侄子一眼,又往磨眼裡注了一瓢子豆瓣兒;侄子的話又在他那痛苦的心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子,拿著瓢子的手不住地顫抖。看了半輩子磨的莊稼人,他的整個財產就是那一挑子,一挑子的東西賣不出去,或是賠了本,他就會歇了毛驢停了磨;他得想盡辦法,挖空心思保住這個挑子,所以他膽小,又巧於給自己盤算;而且一個「轉磨」的人,一天到晚要跟各色各樣的人打交道,看了多少白眼珠,受了多少窩囊氣,所以他懂得世故,也善於應付。但是,在他的身上並不是沒有窮人的氣質。他瞭解馬之悅,也敬著馬之悅,可是跟焦振叢這些人敬著不一樣;焦振叢多半出於感激和情面,一個上升的莊稼戶,都是要抱粗腿的。韓百旺土改以後也沒上升過,他對馬之悅完全出於怕,他怕的不光是馬之悅的毒辣手腕兒,更怕馬之悅的「上邊人」,或者說是馬之悅的靠山。早先,區長李世丹一來就住在大廟的西耳房裡,韓百旺知道這兩個人的關係是怎樣的密切;去年撤馬之悅的時候,李世丹去休養,眼下呢,聽說已經好了。他要是一回來,能不給馬之悅撐腰嗎?因此,他怕。這一程子村裡的風雲變幻,震動了他,那麼多的人跟蕭長春結成一條陣線,團結的那麼緊,幹的又堅決,也衝激著他。現在,在一個義憤的年輕晚輩面前,他感到有點說不出來的慚愧……

  韓德大被沉默激惱了,又大聲地喊起來,「您倒說話呀,該怎麼辦?」

  韓百旺又端了半瓢子豆瓣兒,注到磨眼裡去,臉色仍是陰沉著,不肯開口。

  「我馬上報告去。」

  「德大,等等。」

  「還等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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