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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他知道韓小樂這會兒接手有困難,想拆了橋,讓韓小樂過不來,上不去!」

  焦淑紅咬牙切齒地說:「真是做夢!本來早起跟小樂商量,明天再接賬,這回呀,回家我就找小樂,馬上接賬,讓他看看厲害的。不把賬裡的問題查清楚,不把這攤子事情搞好,我就不姓焦了!」

  蕭長春贊成地點著頭:「對,就是要有這麼一股子硬骨頭精神!」又說,「對問題想深一點兒,才能鼓起勁兒來吧?」

  焦淑紅說:「要不人家有事就找你支書了?就是比別人強!」

  蕭長春感慨地說:「那是因為上有上級黨,中有党團員,下有貧下中農群眾;我要是水平高一點兒,對党的指示領會得快一些、透一些,那就真強了。可是每一件事兒來了,幹著,好象是差不離了,等過後仔細一想呢,自己幹得太差了,特別是對上級的指示,領會得總是不深不透。」

  「你對自己的要求越來越高了。」

  「因為我跟不上鬥爭要求哇!」

  「你會跟上的,我們大夥兒都會跟上。」

  「千萬別自滿哪!」

  「那當然啦!」

  小南風真象個娃娃躺在黃毯子上了,嘻嘻地笑著,從這一邊,滾到那一邊,跌下去了,在小河的水面上翻翻身,在草坡子上蹬個蹦兒,又躺到黃毯子上,又從那一邊,滾到這一邊……土地真蓋上蓋兒了,隱藏著無數的秘密……

  可是,有誰知道,在這一眼望不到邊的麥海裡,有一顆火熱的心,在那兒跳動呢?

  那是黨支部委員、副主任韓百仲。

  他光著古銅色的肩膀,肩膀上搭著一件小灰褂子;也光著兩隻大腳丫子,一雙膠底鞋合在一起,掖在後腰的褲帶上了;一隻手托著一個小本子,另一隻手的兩根粗粗的手指頭捉著一根禿禿的鉛筆頭……

  他順著麥壟走著,又橫穿到另一條壟裡去,看看麥子,舔舔鉛筆頭,在本子上畫了畫,又把筆夾在耳朵上,騰出一隻手來,捏捏麥穗兒;又拿下筆,又看,又畫,又走……

  他在做著一件重要的事兒。這件事兒,支部書記還沒有來得及考慮到,別的人,更不會考慮到,只有他想到了,又不聲不響地到這兒做起來了。

  他的老愛人焦二菊,今天特意「搞勞」他,老早就起來,給他烙了一張餅,象草帽子圈那麼大,還煮了三個醃雞蛋,幾乎是用「強迫命令」的方式讓他全吃個乾乾淨淨。本來他打算今天歇著,泡一壺茶喝喝,也不賴嘛;剛坐在炕上,腦袋裡一縷工作,忽然想到這件事情,就轉到地裡,而且越轉越遠,越轉越久,加上太陽一毒,可就把他害苦了:嗓子眼幹得直冒煙兒。他得忍著,得把事情辦完了再回去呀1

  走在前頭的焦淑紅第一個發現遠遠的麥地裡有一個人。因為只露著一個黑腦瓜,既看不到身影,也看不到步伐,認不出是哪一個。

  她回頭對蕭長春說:「你看,那邊地裡有個人!」

  蕭長春順著焦淑紅手指的方向看去:「真是。幹什麼的呢?不象幹活兒的。」

  「那是一隊的地,一隊哪有放假還幹活兒的人!」

  「是不是克禮呀!」

  「他跟保管清理工具哪,都忙的腳丫子朝天,哪還有工夫到地裡轉遊!」

  從這地裡到那邊地裡,當中隔著一道大溝。他們下了坡坎,那坡坎被長年雨水沖刷,變得很陡;又穿過溝心,溝心裡長著拉拉蔓和小樹棵子,小石塊中間有點點羊糞蛋子;等到爬上另一邊高坎的時候,才看清地裡那個人是韓百仲。

  「百仲大叔!」

  「大舅!」

  喊聲傳給了韓百仲,因為沖著強烈的中午陽光,得用手搭個遮陽才能朝這邊看;等他看清這兩個人的時候,就答應一聲,走過來了。

  他那兩隻大腳板,踩倒了地上的薺薺芽和苦菜花。焦淑紅笑著說:「看看大叔多財迷呀,背著新鞋,光著腳丫子!」

  韓百仲說:「不是心疼鞋,是心疼我這雙小腳!地板子熱,那膠底特燙,還不如光著舒坦哪!」

  蕭長春卻留神地看著韓百仲那冒著汗珠子的臉和那兩片幹皺的嘴唇兒:「這麼熱的晌午,怎麼還在地裡轉呀?」

  韓百仲說:「我查查地塊兒,看看到底兒哪塊熟的透;後天就動鐮,到時候,人都到了地裡,還得現找地、現分派活兒,那不就窩工了!」

  蕭長春心一動,忙說:「我對這事兒馬虎了,虧您想到了!」

  焦淑紅說:「要不人家就當主任啦,對莊稼活兒心裡就是有算盤。喲,喲,還記帳哪,主任的這杆大筆,這下可有用啦!」

  韓百仲笑著說:「中學生不興笑話我這大文盲!」

  「誰笑話您哪?連表揚都聽不出來!」

  「事情逼著,這杆大筆搬不動也得搬,你就是笑話,我也得搬!」

  蕭長春還順著白己的思路,想著另一個問題,說:「領導一再教育咱們不要獨斷專行,要集體領導,這樣子就是有好處。一個人的本事總是小的,就是有大本事的人也不行,顧了翻鍋,就忘了燒火,一處不到,就一處亂。」

  焦淑紅說:「百仲大叔,我看看您都寫的什麼呀?」

  韓百仲大大方方地把本子交過去了,說,「不用看,你也不認識我這洋文;看個書啦報的,連蒙帶猜地還對付事兒,一動筆,那算嘬癟子了!」

  焦淑紅捧著本子看著,只見大大小小、斜斜扭扭的字裡行間,還畫著一些叉叉杠杠、圈圈點點,好象搬來了韓家的大門板,拍了一下說:「真是洋文! 」

  韓百仲湊過來說:「說你不認識,偏要逞強。」又指點著說,「聽我給你講講課吧。這種記號是品種,這是碧螞五號,這是小麥王,這是葫蘆頭。馬連福這傢伙,一點兒計劃也沒有,瞎種,這兒一點這個種,那兒一點那個種,收的時候得單收單軋,不能混了。這種記號是留種子的地,這是一等種子,這是二等種子,這是三等的。這種記號是後天要趕快割的,這種記號是要等幾天再割,還可以壯壯糧食……這是東條子地,這是北崗地,這是刀把地……」

  「怎麼都是人家一隊的呀!您想連人家的都給割走哇!」

  韓百仲奪過本子說:「我這是給克禮查地塊哪,不是一隊的,還是幾隊的呢?一隊的地塊這麼亂,種得又這麼雜,克禮帶著一群人來了,能摸著頭腦了?我先自個來個調查研究,下午再帶上他複查一遍,心裡就都有譜了……」

  焦淑紅樂了:「噢,百仲大叔也在幫我們新隊長哪?」

  韓百仲故意繃起臉來:「怎麼著,你以為我得拆他的台是怎麼著?」

  焦椒紅說:「我是說,您真了不起呀!」

  韓百仲說:「你這丫頭,別氣我了,這有什麼了不起的!安排他當隊長那會兒我不贊成,是為集體想的,等到贊成了,也是為集體想的;往後,怎麼生著法兒讓大夥兒都伸手幫助他,讓他這個隊長當個棒棒的,還是為集體想的——大叔我本事不大,這是實在的,心眼裡可就是不摻一點兒髒的!」

  蕭長春更加興奮地說:「一點不錯,一點不錯呀!」年輕的支部書記今天本來已經是高興上邊加高興了,這會兒又加上了一層。儘管這是很小的一件事兒,可是他從這樣一位老同志的身上,看到了階級的感情,黨的力量;看到了給青莊稼苗耕耘布雨的秘密,和那「萬紫千紅結隊來」的遠景風光……

  第七十二章

  這一天下午,東山塢農業社在同一時間裡發生了兩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第一件事情,隊長馬連福要上工地;第二件事情,會計馬立本要下臺!

  冷眼一看,這兩件事情好象是一樣的,其實這裡邊差別不小。現在得一件一件地來說。

  真的,馬連福真要走了,真要上工地。他把工作手續全部都交給了焦克禮;行李也打上了,乾糧也包上了,連出門穿的衣服也換上了;這會兒,他到飼養場,跟他爸爸馬老四告別來了。這一陣子的馬連福,比任何時候都平靜,又比任何時候都不平靜,他是故作平靜,追求平靜,可又平靜不下來。幾天裡,他吃飽了睡,睡醒了忙,忙著交代手續,忙著安排老婆、孩子,忙著準備動身,除此之外的事情,他全都不聞不問,全都不去想它。他一心惦著走,惦著快快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到工地上老老實實地幹一陣子,等到村裡的麥收時節過了,風也平了,浪也靜了,他再回來,鬧一個重打鑼鼓另開張——那時候,馬連福處處都要來個「新的開始」。想到這些,他的心裡是平靜的。可是,馬連福在這個隊長的崗位上站了好幾年,不論怎麼著,對自己的工作還是付過一點辛苦的,也還是有一點感情的;幹了好幾年,工沒少搭,累沒少挨,苦沒少吃,到頭來,隊裡的工作沒搞好,自己的日子沒過好,沒有功勞,沒有成績,連一個正經的人都沒有當上,裡裡外外全都不是人——真有點「夾著尾巴逃跑了」的樣子。唉,這幾年白活了,自幹了,白他媽的……說什麼呀!

  馬連福站在溝北坎子上左右看看,只能用一句話來安慰自己:「回來見,不幹出一點名堂來,我就不站著見人了!」他這會兒本來是不想多見人的,臨要動身,卻想起他的老父親。於是,他到這裡來告別。

  在飼養場門口的空場子上,這父子倆見了面。

  「爸爸,我要上工地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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