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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一


  喜老頭朝西邊的十字路看一眼,只見彎彎繞跟一個正蹲在土坡上的莊稼人交頭接耳地小聲嘀咕,就說:「你不用急了,馬之悅就在那邊的小茶棚子裡……」

  「真的,這條狐狸,真會找窩兒呀!」

  「馬齋也在那兒,旁邊還有一個,沒看臉兒,我趕快去瞧瞧,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我去吧……」

  「你冒冒失失的幹什麼去呀?我去保險,你就在這兒看著他們吧。」老人轉過身去的時候,心想:這句話說得不太合乎分寸,年輕人成長的真快呀!

  韓小樂又靠在牆邊站定,遠遠地盯著那邊人的動靜。那邊跟彎彎繞說話的人,也跟彎彎繞的年紀差不多,穿戴邋遢,卻是紅光滿面。他既不是東山塢的,也不是本鎮的,更不是帶著什麼煽風點火的任務來的,可是,他甘心情願盡義務,幫助右派們擴大「市場」,找縫兒下蛆,鑽空子引蟲。

  他是彎彎繞的妹夫。這個反動富農比東山塢的馬齋還要「神通廣大」。他不是那種「土富農」,上京下津是極平常的事兒,因為在天津他有個閨女,在北京他有個兒子。他的反動思想的來源也跟馬齋不一樣,馬齋是多半來自他那反動階級分子的本能和五經四書上的一些陳腔濫調兒;他呢,除了具備這個特點之外,又能經常接受「新思潮」的影響,什麼國際國內的大事情,雖說都是一知半解的,肚子裡可裝著不少。前半個月,他到北京的兒子那裡住了幾天,天天看報紙,夜夜聽廣播,還溜進兒子所在的機關看了一回大字報,同時又接觸了幾個跟兒子相好的朋友,有關大鳴大放,以及由此而來的各種各樣的荒唐言論、反動的口號,別人全是傳聞,他卻是親眼所見。他從北京趕回村之後,就想鼓動一個大鳴大放;而且,他想的那個「鳴放」,比城裡的那種鳴放還要厲害的多;城裡一些右派只提到反對農業合作化、反對搞社會主義,他連土地改革都要翻案,連民主革命的政策都攻擊!沒有想到,剛一散風,就給村裡的幹部發覺了,社員們群起而攻之,把他鬥爭得落花流水。鬧的連今天趕集來都得請假,回去還得彙報。可是他賊心不死。這回在集市上偶然遇上了大舅子彎彎繞,兩個人立刻就粘在一塊兒了。

  彎彎繞正有滿肚子的「窩囊氣」,找不到溝兒找不到眼兒往外泄,可見到「知音」了,哪還肯白白地放過去呢?不要說給家裡買什麼東西的事兒忘沒影兒了,連馬之悅的約會也顧不上了。可是,當他聽了妹夫的一番「變天論」之後,不知怎麼,又有點不安,或者說有那麼一點兒害怕。

  妹夫立刻發現了他的變化:「哎,你怎麼啦?」

  彎彎繞琢磨著說:「要我說,這天下,還是由共產黨來掌管才好……」

  妹夫奇怪地叫了一聲:「喲呵,看樣子,你對共產黨還有點情份啊?」

  彎彎繞苦笑了一下。真的,是奇怪的事兒。這個頑固的富裕中農平時對共產黨滿腹不滿,或者說結下了仇,怎麼忽然聽說共產黨要「垮臺」,又不安,又害怕了呢?他的心裡邊亂了,沒頭沒腦,自己也摸不著邊兒了。過了一會兒,他象自言自語地說:「你說情份嗎?唉,這真難說。想想打鬼子,打頑軍,保護老百姓的事兒;想想不用怕挨壞人打,挨壞人罵,挨土匪『綁票兒』、強盜殺腦袋;想想修汽車路,蓋醫院,發放救濟糧……,這個那個的,唉,怎麼說呢?只要共產黨不搞合作化,不搞統購統銷,我還是擁護共產黨,不擁護別的什麼黨……」

  妹夫嘲弄似地笑了:「你呀,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呀!共產黨要不搞合作化,怎麼往『共產』社會奔?要不往『共產』社會奔,它就不叫共產黨了!只要共產黨掌天下,就得搞農業合作化,就得搞糧食統購,這是往遠處走的臺階兒呀!不走這一步,能跳過去嗎?往後是越走越緊,越沒你的自由!你別藕斷絲連的了,還是變變天好!」

  彎彎繞說:「我咬過舊社會的苦瓜尾巴,我受那害受夠了,再回去,我真有點怕了……」

  妹夫開導他說:「唉,你這眼光就是不行。你得知道,共產黨垮了台,別的黨掌了天下,也不會再搞舊社會那個樣子的社會了,完全是新的。打個比方吧,象人家美國那樣……」

  彎彎繞叫了一聲。「我的媽,變成帝國主義?」

  妹夫說:「看,你不懂不是!我不是說變成帝國主義,是變成完全自由的、文明的世界;那個世界沒有地主、富農,可是……」

  「發財也不行啦!」

  「聽我說呀,沒有地主、富農,可是,有農場。私人可以開農場,招工人,用機器幹。你瞧,要當上這樣一個財主,還能參加竟選,誰有錢,有勢,就可以多得票……」

  「他姑夫,我……」

  「聽我說。你不用三心二意。這是社會潮流,你願意,也得變,你不願意,也得變,連共產黨都攔不住,你一個人想不變就行了?大勢所趨,人心所向I 你為什麼不來個就水和泥、順水推舟呢?就憑你這套算計,將來當個農場場長,說不定發了大財,還鬧個議員、當個官兒哪!」

  「唉,總聽說大鳴大放,我想是要求共產黨改改制度,松松經繩,沒想到是這呀!他姑夫,你知道我這個人,我是從來不想當什麼官的,連官派,我都不沾邊兒,我就是想能夠過個富貴日子,別的什麼想頭我全沒有!」

  妹夫繼續開導他說:「沒跟你說嗎,時代跟過去不是一回事兒了!不論是共產黨的天下,還是變成別的社會,你想要當個土財主,不沾官派,做夢都沒有那日子了。就拿你眼下說吧,你哪一點兒沒有沾官派?你哪一點不讓人家管著,嘟一點能夠自由自在?」

  彎彎繞又歎息了一聲:「所以我就怕嘛!」

  妹夫一笑:「真是旁觀者清。我要是站在你那份上,我什麼全不怕!你是怕人家換了你的官呢,還是怕人家剝了你的產呢?官你沒有,產早剝走了I 這會兒,你應當趁這個空子,把產業拿回來,把麥子要到手!」

  彎彎繞點著頭說:「哎,你這才說對了。我別的指望沒有,就圖把地給我,把麥子給我,讓我自己隨著便過日子,想怎麼就怎麼,全有了,別的,我可管它幹什麼呀!還想貪大的呢?就這麼一點小事兒,都辦不到哇!」

  妹夫見他開了縫兒,又小聲說:「我給你保險,這點小事兒全辦的到。就是看你敢不敢出頭了。不論什麼時代,頂數你們這種中間戶頭說話算話,辦事頂事兒;就是怎麼鬧,也擔不了大風險。你要再不幹,錯過這個機會,那可就太傻了!」

  「你不知道,我們村有一大夥子人圍著支書,什麼事兒也不好辦。」

  「那是假的!天下的人誰不想自由!圍著支書那些人全是假積極,跟你一樣,也是因為怕的關係,你是躲著,人家是巴結。等那個日子一到,你再看看,這些人還圍誰?鬧起自由來,保險落不到你後邊!」

  彎彎繞站起來,活動活動大腿,也借機會把塞了滿腦瓜子的問題擺一擺。可惜,他心裡亂極啦。誰掌天下,變成啥樣子,他沒法兒深想,也感到這樣大的事兒,自己是沒本領管的;他的整個心思還是粘在最切身、離著自己也最近的問題上。他又問:「別的什麼我全不管,我就是想多分點麥子。你說,要是不貪別的,光奔這一宗,奔的上還是奔不上呢?」

  「那要看大局勢變不變啦。」

  「要是不變呢?」

  沒容妹夫回答,從旁邊闖過來一個高個兒、長瘦臉的中年婦女。她一手扯著孩子,一手提著籃子,高腔大嗓地喊開了:「喲,大叔,說好了一塊兒走,你怎麼把我給撂下了?擠了兩趟街,也沒找著您,敢情是鑽到這兒避風來了!」

  彎彎繞一看是焦慶媳婦,趕忙迎了一步,甕聲甕氣地說:「前追後拿地找我幹什麼呀?」

  焦慶媳婦左右看看,皺著眉頭,小聲說:「找您給我拿拿主意呀!」

  彎彎繞說:「咱們各人過各人的日子,我可給你拿什麼主意呀?」

  焦慶媳婦急了:「喲,怎麼又這麼說啦? 那件事兒是您搭的橋兒鋪的道兒,我才走的,您要不是親自找上我的門,我就是有老虎肝、豹子膽,也幹不出來!」

  彎彎繞也急了:「瞧瞧,真是寧跟男子漢吵頓架,不跟婦道人說句話,還沒怎麼著,又把屎盆子扣到我的腦袋上了,你們是安心不讓我過日子啦?」

  焦慶媳婦說:「誰讓我過日子呀?二鬥小米子,給我找了一身病,害得我茶不思,飯不想,一天到晚,那心揪揪著,象個小酒盅似地端著……」說著,兩個眼圈就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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