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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九


  馬翠清覺著會議的內容和開法都合適,立刻就全同意了。焦克禮也全贊成。可是他們三個人,對這次會議的想法並不是完全一樣的。

  馬翠清覺著,團支部要檢查的事兒她都不沽邊。她沒有著過急,也沒有害過怕,更沒有糾纏過自己的事兒,真是乾乾淨淨,利利索索。她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粉紅半袖的小褂,月白色的瘦腿褲子;襯著她那紅撲撲鴨蛋形的臉兒、兩條又粗又黑的大辮子,顯得格外的好看。同時,她今天又特別莊嚴,因為她是這次會議的主席。她這會兒坐在草地上,考慮著發言提綱;她要給焦淑紅提意見,焦淑紅這樣要求她,當然得滿足這個要求了。一來,她們是好朋友,她希望這個團支書永遠正確;二來,自己最瞭解焦淑紅,焦淑紅只要發現自己身上有毛病,不改掉就受不了。特別是對馬立本追焦淑紅那件事兒,焦淑紅沒有把馬立本罵個狗血噴頭,馬翠清的心裡一直不痛快;在這種問題上,如果說,焦淑紅處理得不乾脆的話,那麼,自己是最乾脆,而且對工作很有好處,這樣,發言就很有權威了。她把那紅漆布皮的筆記本兒放在膝蓋頭上,一隻手提著一支農村還不多見的圓珠筆,寫一筆,揚起頭,眨巴眼,想一想,再繼續寫下去。非常用心思。

  韓道滿坐在韓小樂的身邊,揪了一把馬蘭草,編著小辮子玩。

  韓小樂捧著一把舊算盤,用那又粗又壯的手指頭撥拉著算盤珠兒,嘴裡還小聲地叨念著:「二一添作五,逢二進一十……」只念過四年書的小夥子,正象他自己說的,從書本上學來的東西,這幾年早就扔個差不多了,搞初級社那會兒,村裡幾乎沒有識字的人,才把會計工作安在他的身上了,實際上,那會兒他加法還會打,減法就不行,更不要說乘除法。眼下,又要幹起來,三天的限期,得把算盤打熟練,得把記帳簿的一些知識學到手,夠他鬧騰的了。他打著打著,打糊塗了,把算盤「嘩啦」一搖,轉臉看見了韓道滿,就捅了他一下說:「細了,再編粗一點兒才象。」

  韓道滿奇怪地問:「象什麼?」

  韓小樂朝馬翠清的大辮子呶呶嘴:「象不象,你看?哈哈!」

  坐在對面的焦克禮,今天也不象往時那麼愛說愛笑了,心裡邊七上八下,翻來覆去掂著「幹不幹呢?能幹好嗎?」這幾個字兒;他精神有點兒發楞,眼睛有點兒發直。他見韓小樂逗笑話,就很嚴肅地制止他們說:「別逗!」

  韓小樂說:「還沒開會,說話你也管?」

  焦克禮說:「沒開會,你想想問題嘛!」因為從今以後,他很可能就是隊長了,應當象個隊長的樣子。

  新媳婦玉珍對男人「擺架子」的神氣最敏感,就說:「還不知道開啥會,怎麼想?」

  焦克禮最怕韓小樂他們說他怕媳婦,想借機會顯一點威風,就沖著媳婦說:「你是列席,沒發言權。」

  玉珍骨朵著嘴不吭聲了。

  焦淑紅說:「不管列席還是正式出席,今天都興在會上發言,給咱們團支部提提意見,特別要多批評團支委。」

  玉珍說:「這一講,不就明白了?是檢討會呀!」

  焦克禮說:「這是小整風會。」

  於是,所有的人都嚴肅起來了。韓小樂收起他那舊算盤;韓道滿趕緊把小辮子抖落開,撒在草地上。

  當最後兩個人趕到的時候,馬翠清站了起來,一面拍打著身上的草毛毛,一面在眾人的臉上掃視一下,又捧著本子看了一眼,鄭重地宣佈:「同志們,今天我們在這裡召開了團支部擴大會,除了在工地上的十五名團員,全到齊了。按團章規定,人數不超過一半兒,不能決議什麼事兒,可是呢,那十五位同志已經把臨時的組織關係介紹到工地上,那裡成立了臨時支部,我們這兒也算是全體的了……」

  韓小樂著急地說:「全體不全體沒啥關係,你快說說具體內容吧。」

  焦克禮說:「沒到發言的時候,你先別打岔呀!」

  馬翠清倒沒有跟韓小樂橫眉瞪眼,只是停了一下,又繼續莊重地宣佈:「本來,我們支委會研究,想向全體團員同志、青年同志作一次全面的工作總結報告,全面地檢查我們這一段的工作,肯定成績,指出缺點,找出解決辦法,決定今後的方針大計,隨後再讓同志們討論……」

  這位團支部的宣傳委員,今天嘴裡的詞兒全變了,調門也變了。有的人想笑,又不敢笑。

  馬翠清說:「可是,現在面臨著重大問題:麥收、階級鬥爭不能磨磨蹭蹭地咬文嚼字兒了。不,不,我這句話說走板兒了,全面總結工作,當然不能算咬文嚼字兒。我是說,時間來不及。因此,我們決定,先來一次初步的檢查,由大夥來幫助團支部檢查;通過這個檢查、總結,咱們以後看問題都能用階級鬥爭的眼光,那就提高戰鬥力了!」說著,扭頭問焦淑紅,「淑紅姐,啊,淑紅同志,我沒丟下吧?」

  焦淑紅說:「沒有。」

  馬翠清繼續說:「今天的會上,焦淑紅同志還要求帶頭檢查自己的思想……」

  好幾個人聽了這一項都有點兒發楞。

  馬翠清繼續說:「我要聲明——這是個人的看法:淑紅同志並投有犯下什麼錯誤,比起我來,她也有些缺點……」

  韓小樂低聲嘟嚷一句:「真不謙虛。」

  馬翠清沒有聽見,繼續得意地說:「淑紅同志跟我談過,她的思想裡邊有一些不是無產階級的東西。同志們,你們聽明白了嗎?無產階級,才是最革命的,才是最擁護共產黨的,才是最愛咱們東山塢農業社的,才敢跟壞人鬥爭,才能跟落後分子一刀兩斷,才是大公無私的1 比如象蕭支書、韓主任那樣的,就是無產階級,還有好多好多的人,象馬老四、喜爺爺、啞叭,也是無產階級。」說著,又一挺胸脯子,「我也是無產階級l 你們笑什麼?小樂,你嘟嚷什麼?我不是無產階級嗎?我不是在這兒給自己搽胭脂抹粉,也不是來吹牛!我是個最無產最無產的階級,我是光著身子進農業社的,我當然沒有金銀財寶,我沒有房子,沒有地,連個家,連個媽都沒有,黨就是我的媽,農業社就是我的家,拿炮彈轟,也不能夠把我跟黨、跟農業社轟開!這是真的,信不信由你們!」

  姑娘說著,臉蛋更紅了,兩只好看的眼睛也潤濕了。她喃喃著:「我心裡就是這樣,信不信由你們!」團員們鄭重地說開了,

  「誰說不信啦!」

  「誰不知道你呢!」

  馬翠清說:「我不是說,我身上連芝麻粒兒那麼一點毛病都沒有,比方說,一會兒淑紅同志要檢查那次馬連福當了壞人的槍,在幹部會上罵大街的時候,她不冷靜,看問題沒用階級鬥爭的眼光,沒看到他屁股後邊還有敵人,就光沖著馬連福幹了;其實,那一回,我也跟她差不離兒,我還搬兵想跟馬連福打仗哪!淑紅同志說,這一回她要檢查最根本的東西,對啦,我們現在是說根本的東西,就是論根子;根子是跟黨一條心的,有哪一片葉子黃了、長了蟲子眼兒,把它摘下去就行了。我還得聲明,她家雖說是中農,她可是黨手摸著腦袋長大的。土改那會兒,女工作隊長就喜歡她,給她講劉胡蘭的故事,教她打霸王鞭;上了學,女校長也喜歡她,校長也是黨員,淑紅姐上了九年學校,念的全是共產黨的書。人家畢業了,不往大城市跑,也不鬧心病,一心一意,留在農村這個呀,就跟無產階級一個樣!馬長山,你說什麼,我成了表功啦?我還沒有說完呢,你可急什麼呀!同志們,我不是說淑紅姐一丁點毛病都沒有,要是全都沒毛病,有空待著不好嗎,何必要開會呢?這一回,淑紅姐主動要求在支部大會上作檢查,沒人強迫她,她還希望大夥兒都幫助她。咱們這個會開完,我們還要向党支委彙報,請蕭支書和韓主任指導我們。」她又停頓了一下,在小本子上找了找,看看有沒有漏下的東西:「我講的可能就是這麼多了。大夥兒提吧。別忙,別忙,大夥兒先說說對團支委這個決議有什麼意見。把平時鬧著玩、說笑話的本事都拿出來,用到正地方,別豆干飯悶著。好吧,大夥兒發言,先說第一個問題吧;一個一個來,別搶話,別打岔,小樂,你聽見了沒有?就你愛打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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