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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四


  「快收拾一下也去吧。越是『這樣』越得好好幹哪!」

  馬立本說:「您過這邊來,我跟您說個事兒。」

  馬之悅看馬立本一眼,問了聲:「什麼事兒呀?」就要從那個還沒有完全編好的「界限」豁口跨過去。

  馬齋急忙攔住他,陪著笑臉兒,指了指大門口。

  馬立本說:「您還是繞幾步吧。」

  馬之悅搖搖頭說:「對啦,要不然,往後就繞不著了。」

  馬立本把馬之悅迎到窗前,把韓百仲找他的事兒,這般如此地說了一遍。

  馬之悅聽了,根本無動於衷,見馬立本急得直搓手,反而輕輕地一笑說:「唉,我看你是疑神疑鬼!」

  「真的,他一定讓我過晌把單子拉出來!」

  「拉就拉吧!」

  「我怕一拉就沒頭兒了。」

  「我說立本,你怎麼這樣淺呀!這麼一點兒深沉勁兒都沒有,將來怎麼辦大事兒呀?」

  「不是深淺的事兒,一拉就不得了啦……」

  「比方說,公安局、法院來幾個人,往你跟前一站,說:馬上交代帳目裡的問題!你怎麼著?怕是要跪到地下了吧?行了,那你就歪垮一齊來,伸著脖子讓人家割吧。真不成事。應當把胸脯子一挺:這人乾淨如水,兩袖清風,怕你何來!交代就交代!這一來,就把他們嚇住了,他們的信心就得動搖了。對這種事兒,硬來硬抗,軟來軟磨,就是到了只有韭菜葉兒那麼寬的路,也決不把胸脯子彎下來。這才是有作有為的大丈夫,懂嗎?」

  這一番話,這一股子「大丈夫」的氣概,把馬立本給穩住了,可是他還有一點兒轉不過彎兒來,試試探探地說:「話是這麼講,我一定能這樣做,可是,比方說,萬一挺不住呢?」

  馬之悅一擺手說:「沒有什麼挺不住的。」

  馬立本說:「我看韓百仲是聞出什麼味兒來了!」

  馬之悅輕蔑地哼了一聲:「你別高抬他了,他有那麼高的水平呀?你就是把東西塞到他的鼻子底下去,他也聞不出什麼味道來。依我看哪,准是哪個烈屬聽說要放假了,要置買東西,又逼韓百仲要錢,他沒有轍了,找你給對付幾個;他這人腦袋簡單,只會直著瞧,不會橫著看的笨蛋,決不會從這點小事兒上想到別的!」

  馬立本這才稍微地安定下來,又問:「您說,我給他拉單子不呢?」

  馬之悅說:「他讓你拉,你就給他拉唄,這還不是方便的事兒呀I 不過,能推脫,就先推脫一下,推到馬連福上工地走了,事情更好辦了。萬一推不脫,你那筆幹什麼使的,嘴幹什麼用的?東牆先拆塊磚,西牆再揭片瓦,左右一摻,賬本子那事兒,不要說他韓百仲,連蕭長春算上,也能讓他騰雲駕霧。」

  馬立本聽著,不住地點著頭,心裡立刻打開了兩扇門兒。他怎能不對這位神通廣大的領導五體投地呢?他忍不住地笑了:「對,我上午騎您的車子去理理髮,晚一點兒回來,就能推到明天。明天馬連福總該走了吧?」

  馬之悅又隔著寨子安頓馬齋幾句,就離開這兒奔金泉河邊來了。

  這邊的勞動場面更加火熱了。兩個隊的社員差不多全都參加了挖泥、挑泥的活動,擠成了人疙瘩。人馬這麼齊全,在東山塢說來,過去是不常見的。特別是一隊有幾個富裕中農,出工的時候,隊長得把嗓子喊啞,這個說腿疼,那個叫肚子痛,這個要回娘家,那個要接閨女,使什麼法兒也找不齊,另外,就是找來的,也得有一幫子人遲到早退。

  火熱的勞動,齊全的人馬,是因為鬥爭勝利的結果。有的人是白覺來的,有的是自願來的,有的是被這熱火勁兒吸引來的,有的是被形勢逼著來的。有的是為多給集體貢獻一點力量,有的是為多積糞肥,好多打糧食,過好日子;有的是為了表現一下自己,有的則是願意今天結束這件工作,免得明天放假了讓他加班,耽誤私事……不論因為什麼心思支配著到這兒來勞動的,都跟勝利的鬥爭形勢沾著邊兒,都挺賣勁兒。

  正在坑邊上專管裝筐的韓百安第一個瞧見了走過來的馬之悅,笑臉相迎,又挺親近地打招呼:「馬主任也來了?」

  馬之悅把筐子往韓百安跟前一放,說:「這兩天工作少一點兒,得抓空兒多幹點兒活呀!來,給我裝。」

  韓百安給他裝了個平筐。

  馬之悅從韓百安手裡奪過鐵鍁,大鍁大鍁地往自己的筐裡邊鏟著,說:「裝滿點。幹慣了活兒的人摸不著活兒,比什麼都難受;工作太複雜、太多,想幹活也幹不成。整天整夜坐在那兒動腦筋,哪有幹活兒舒坦呀!」

  韓百安笑笑:「真是那樣兒。我就怕開會。坐兩袋煙的工夫,渾身筋骨都疼;幹一天活兒,也不會這樣。哎,馬主任,少裝點兒吧,泥土沉哪!」

  馬之悅丟下鐵鍁,挑起筐子,故意賣俏地說:「多挑點不要緊,勁頭還是有的!」等到轉過身的時候,他那嫩肩膀象插進一把鋒利的刀兒,疼得他又呲牙又咧嘴。

  正挑著土筐子從坑下邊上來的彎彎繞,跟挑著空筐子回來的馬之悅走個碰頭。他一邊躲著路,一邊朝馬之悅那筐子、扁擔、頭上、腳下瞥了一眼,心裡是又吃驚,又失望。他想:「看這副樣式,這個後臺徹底垮了,往後再沒有一個替自己這號人說話的了,伸著腦袋讓人家彈吧,氣算受到底兒了!」

  馬之悅從他的眼神裡明白了他的心思,故意逗他說:「嗨,真是老黃忠啊!」

  彎彎繞小聲地說:「什麼黃忠、綠忠的,您這個大主任都賣命了,我們還能釘個板兒把它供起來呀!」

  馬之悅說:「多積肥多打糧嘛!」

  彎彎繞說:「多打糧食好。為人民服務。」

  馬之悅覺著這句名詞兒從彎彎繞嘴裡說出來,那是非常可笑的,就說:「呵,進步了!」

  彎彎繞說:「進步不進步的,反正往後我是行動坐臥都聽幹部的了,指到哪兒,幹到哪兒,老老實實地度日月了。」說罷,朝前走了。

  後邊這句話,的確是這個頑固中農此時此地的真實心境。從打「糧食事件」發生之後,他時時刻刻都在提著心,害怕挨整。他「繞」了好幾晚上,繞來繞去繞不開,看樣子,別的道路是沒有的,只有等著挨整了;要想減輕處分,就得老實一點兒。因此,這一段兒,他在隊裡再沒有調皮,也沒有曠工,而且在眾人面前幹得也算不錯。

  馬之悅往下走了幾步,又遇上了馬大炮。

  馬大炮也把勁兒掏出來了,光著膀子光著腳,扁擔壓個對頭兒彎,見到馬之悅,抹了一把汗,咧嘴笑著,大驚小怪地喊:「呵,日頭從哪邊出來呀?」

  馬之悅笑著說:「你呢?」

  馬大炮說:「我他媽是幹這個的嘛!」

  馬之悅說:「我是幹哪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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