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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他站在坎子上,轉著身子,把整個東山塢環視一遍。他對東山塢這個村莊有著一種非常特殊的感情。這種感情,從二十多年前就開始了。那會兒,他一心要發家創業,要在東山塢稱雄,要奪下馬小辮的天下。他每天在計算自己收入的同時,也計算哪一家哪一塊地在哪一年能買到手裡,哪一家哪一所房基在哪一年能寫在自己的名下,哪一家哪一個人能給自己當長工……後來,他改變了主意,打算從另一條路子上達到稱雄東山塢的目的。這條路不是平坦的,先有工會主任韓百倬管著,馬之悅不能隨心如願;後來又有支部書記焦田管著,馬之悅仍不能放開膽子幹。後來,一個死了,一個走了,熬著掌上了大權,他想按著自己的心思來統管東山塢了,可惜還是不能隨心,反而越來越緊,把他擠得都沒有站腳的地方了。現在,不光有人對馬之悅嘲笑、頂嘴,甚至於有人指著鼻子罵馬之悅了。沒有良心的東西呀!不是我馬之悅,你們能有今天嗎,是誰用腦袋保住了你們的房子?是誰為你們應付了種種事變?四通八達的道路是我馬之悅指揮修的,新式的學校是我馬之悅操持蓋的,東山塢出了名,一切榮譽是我馬之悅給你們奪來的呀!無功無祿,這會兒,你們要把我馬之悅一腳踢開!

  馬之悅想到這一切,他的兩眼有些潮濕了。他現在才感到為人處世的真正難處。想安生,就得像韓百安那樣,一生一世窩窩囊囊,受人擺佈;有他不多,沒他不少,潦潦草草地過一輩子;你要想出頭露面,有所追求,就得經歷千辛萬險,就得遭受各種各樣的折磨,就得花盡心血,絞盡腦汁,可是又忽東忽西,自己也看不到前途是個什麼樣子。唉,算了吧,都五十歲的人了,兒子中學一畢業,也是自己的幫手,也能養活自己了;放著安定的日子不過,何必奔波這個呢!人世間不過是這樣亂七八糟。不過是你訛我詐,你爭我奪,訛詐一遭兒,爭奪一遭兒,全是空的。勝利者是空的,失敗者也是空的,毫無價值。把眼睛洗得亮亮的看著姓蕭的。今日河東,明日河西,能人裡邊有能人,草怕嚴霜霜怕日,惡人自有惡人磨。共產黨就信任你一輩子,就不會再出來個人拆你的台?日頭沒有落下去的時候了,局勢就永遠不變了?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馬之悅想到這裡,心裡輕鬆了,腳步加快了。他走進自己家的大門,在那寬大的院子裡兜了個圈子。他停在一堆已經長了荒草的石頭旁。這堆石頭是他的心血,是他的驕傲。二十年前,他趕起大車要創業。每一次把貨物送到了城鎮,空車回來,他便一路走,順路揀著沙河裡的石頭,揀一塊,往車上扔一塊;車不停,馬不住,等走到家的時候,正好揀了一滿車。先是揀大塊,後是揀中塊,到後來,揀小塊了;不到二年,五裡沙河快讓他給揀光了。每當他把大車趕到坎上,屋裡的人聽到車軲轆響,聽到他的鞭子聲,聽到他那有氣魄的咳嗽聲,瞎媽和多病的媳婦就迎出來了。媳婦跑去開了大門,瞎媽站在屋門口,問他生意順手不顧手,問他掙了多少錢。接著,一家人一面卸車,一面談論幾時可以把石頭拉夠,幾時把鉸攢足,什麼季節把他爸爸拆去的廂房蓋起,把他爸爸賣出的土地買回來。那時候,馬之悅過日子的心多旺呵!在東山塢哪個人不誇他是個抓錢、奔日子的能手!多少中農戶看著他眼饞,就連地主馬小辮都擔心馬之悅將來暴發起來,跟他在東山塢抗衡。可是後來呢,馬之悅這種旺盛的過日子的心思一下子被拋掉了,他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到另一種奔波上。奔呀,奔呀,到頭來奔出一個什麼結果呢?當然噦,馬之悅覺著沒有白混,他得到了東山塢的人誰也沒有得到過的東西。話說回來,這些空空洞洞的東西又頂什麼用呢!說沒,就這樣不留情地都沒了。全是空的,空的!要是馬之悅把家業創起來,把房子蓋起來,自己想怎麼著就怎麼著,想住就住,想拆就拆,不高興了,一把火點著它,誰管得了,因為它姓馬。對了,從今開始,馬之悅是光棍回頭,要好好地奔日子了,不能像自己的爸爸那樣,給自己的兒子撂下一身重債,一生永不能磨滅的怨恨。他要為自己的兒子想想了。過麥秋先把房子蓋起來,把院子開成菜園子,把老井再修修。明年兒子就中學畢業了,讓他回家過日子,給他娶個媳婦,一家人就團聚了。自己呢,副主任的牌子願意掛就掛著,不願掛就摘了它。從此不問政界的事,安安分分過晚年,願意家呆就呆著,呆煩了,北京城裡有的是朋友,散散心,再回來。得了,馬之悅要忍了!

  馬之悅越盤算越痛快,越想越平靜。他仿佛又回到二十年前的時候,又對自己的日子雄心勃勃了。那些煩惱、憂慮,已經不在話下了。他邁著輕快的腳步,正要往屋裡走,忽聽背後有人走路的聲音,轉身一看,彎彎繞探頭探腦地在他的門樓外邊轉。

  馬之悅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往外運糧食的事情。彎彎繞獨斷專行,竟然想瞞著馬之悅偷偷地賣掉他自己的糧食。他的什麼底子馬之悅不知道呢,何必使這種手腕?誰要跟馬之悅繞彎子,那才是活上當哪!馬之悅甚至於敏感地想到,彎彎繞是不是認為他這個靠山不牢靠了,有意這樣做呢?他想到這裡,瞟了彎彎繞一眼,冷淡地招呼他說:「又繞什麼,有事進來說吧!」

  彎彎繞兩隻小眼睛警戒地盯著院子裡邊,問:「馬主任,狗哪?」

  馬之悅說:「不咬你。」

  彎彎繞放下心,一面往裡走,一面笑笑說:「我還瞎怕它哪,原來狗仗人勢,它……」

  馬之悅像是沒有聽清似的吆喝一聲:「彎彎繞,你滿嘴噴的什麼糞?」

  彎彎繞笑嘻嘻地說:「沒說什麼,我說這狗也老實了。」

  馬之悅不是傻子,他已經聽出了彎彎繞的弦外之音;他蒙受到這一天裡最厲害的侮辱,心裡邊一股子抑制不住的怒火沖了上來。他兩眼兇狠狠地盯著彎彎繞那張帶著嘲笑、狡猾的黃臉,暗罵:「好你個勢利跟,你就是那個仗人勢的狗!過去馬之悅攬權得勢的時候,你彎彎繞對馬之悅說盡了好話,溜鬚拍馬,恨不得給馬之悅嗍嗍;如今馬之悅還沒有敗興,還沒有倒臺,你就把酸文假醋一齊拿出來了,就想騎在馬之悅的脖子上拉屎了!好個白眼狼啊!」

  彎彎繞也看出馬之悅的神態變化了,故作不知。他一腳跨進門檻子裡邊,做出說一句話就要走的姿勢,問:「我說主任,王書記來了,你們領導怎麼又改調子了,開貧下中農會是什麼意思呀?」

  馬之悅冷冷地回答說:「討論麥收工作嘛!」

  彎彎繞又問:「那個群眾會什麼時候開呀?」

  其實,彎彎繞問的這兩碼事,他心裡早有底兒了,這麼問問,不過是想給馬之悅加把火,激激他的勁頭。

  馬之悅又回答說:「我也說不定什麼時候開。」

  彎彎繞兩手一攤:「你這個副主任,連啥時候開會也說不一定,我看你什麼也不用管了!」

  這句話很有勁,像一顆子彈穿進馬之悅的胸膛,使他感到一種難忍的疼痛。他眨巴著佈滿紅絲的眼睛,瞧著這個小個子、蔫蔫呼呼的莊稼人,心裡邊翻上翻下。把這句話硬吃下去吧,馬之悅受不了;跟彎彎繞幹起來吧,他們在一條繩上拴著,得罪了他,事非小可:不光是他馬之悅幹的許多事情,彎彎繞都摸底,自己這個台架子也靠這種人支著,最主要的,傷了和氣,就等於把他們往蕭長春的懷抱裡推了。蕭長春他們正在那兒搞「團結中農」呀!於是,馬之悅這麼一想,記起「忍為貴、和為高」的古老格言,立刻變成了一副寬宏大度、和顏悅色的樣子說:「什麼時候開,還沒有最後定,反正是要開的……」

  彎彎繞並不讓步:「我問問你,讓我們鬧騰了半天,這麥子到底怎麼個分法呀?」

  馬之悅聲音很微弱地說:「蕭長春那邊勁頭挺大,勢力也強,恐怕,不過……」

  彎彎繞跺著腳:「嗨,你們光哄弄禿老婆上轎呀!我看透了,跟你們轟轟,連屈毛好處也摸不到!」說完,一轉身,氣衝衝地走了。

  這個富裕中農,不光敢跟堂堂的馬之悅說酸話,也敢站在馬之悅面前發脾氣了,等明天連韓百安也敢來欺負馬之悅了!不行!馬之悅什麼也不顧了。他滿臉沖血,追到門口,可是,他的一條腿還沒有邁出去,被後邊的人一把拉住了衣裳襟兒。

  拉住他的是馬風蘭。這女人皺著兩道禿眉毛,小聲問:「你要幹什麼呀?」

  馬之悅怒氣衝天地說:「我要揍他個狗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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