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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馬大炮更急了:「評定?把我們關在大門外邊,你們這一色人評定?」

  彎彎繞跳著腳:「我們的牲口,我們的家具、土地全都交到社裡了,我們這會兒是兩手攥著空拳頭,社裡連吃飯都不管啦?」

  焦淑紅被氣得滿面通紅,大聲說:「你別胡說!你家牲口入社了,別人家的牲口沒入社嗎?入給誰了?入給咱們大夥了。入社的牲口給了你錢,入社的家具折了價,土地當然要歸農業社集體種,地裡長出莊稼你沒分嗎?怎麼不管你吃飯啦?」

  馬大炮說:「同利叔說得對呀,我們把什麼都交給你們社了。入也歸了你們了!」

  彎彎繞緊接話音:「可是我們人要餓死,你們不管,你們還給別人活路不?我找支書去,我吊死他家門口去!」

  韓百仲站在坎子上,這裡的情形他全看見了,氣得牙根發顫。他心裡想:同樣都是農民,都是幹莊稼活的人,都是農業社的社員,跟剛才獅子院那些人比一比,多不一樣啊!依靠貧農、下中農,這話真對呀。可是團結中農?老天,彎彎繞這傢伙可怎麼團結呢?

  他從坎子上跳下來,壓住心裡的火,說:「同利、連升,你們想參加晚上的會議呀?那好辦,可以列席聽聽。」

  彎彎繞說:「列席?我不去。你別光想著給我們灌米湯,你得先說說,我們沒的吃怎麼辦?」

  馬大炮說:「就是嘛,光給個空話聽,說一千道一萬,頂屁用。」

  韓百仲說:「別在這兒胡吵,走咱們到你們家說去。」

  彎彎繞說:「到我家你得翻!」

  馬大炮說:「先到我家翻!」

  韓百仲那滿肚子火忍不住地往上頂,高聲說:「瞧你們這兩個人,怎麼一點理都不講啊!」

  兩個人同時叫嚷起來了:「誰不講理?」

  韓百仲又壓了壓心火,說:「同利呀,剛才我到獅子院去,我想起一件舊事兒。正好十年。那天半夜,你到獅子院敲門找我,人沒進來,你把個文書①(指地契。)盒子塞給我了。我讓你弄得不知啥餡兒。你說:『土地我交出來,只要不讓我掃地出門,我就感你一輩子大恩……』看把你嚇成那個厭樣子!我當時跟你講:土改是消滅封建,不會鬥爭中農;我讓你跟我們一塊兒鬥爭地富,你當時還不相信。我說用腦袋擔保,你才跟我走了。發土地證那天晚上,你又到獅子院找我,你拉我到你家喝酒,我不去。你當時說過一句話,我還記著哪,你說:上有天,下有地,我馬同利發誓,我一輩子擁護共產黨,跟共產黨走到死,我兒子、孫子也要跟共產黨走……同利呀,還沒有一輩子,才十年,你怎麼就變啦?你仔細想想,拍著心口窩想想。」

  彎彎繞這回繞不出來了。他被韓百仲這一席話說得幹眨巴眼,嘴裡出不來聲音。

  馬大炮比他還笨,所以幫不了忙。

  韓百仲說:「別一條道走到黑了,那是死胡同,還是跟咱們一塊兒好好地幹吧。」

  彎彎繞說:「先給我解決肚子問題吧,保住小命,才是真的!」

  馬大炮幫了一句:「對啦,除了多給咱們分點麥子,別的全是空話!」

  面對這兩個死不回頭的傢伙,韓百仲再也忍不住了,就沖著他們堅決地說:「你們還想白吃土地股子,這辦不到,一輩子也辦不到!」

  彎彎繞來勁兒了:「怎麼樣?一叫真的就不行了吧?我找支書去!」

  馬大炮說:「對啦,跟你說不頂事兒!」

  兩個人找個硬臺階下了,一塊兒氣鼓鼓地走了。

  韓百仲被氣得太陽窩一鼓一跳,真想追過去,狠狠地給他們每人一腳,出出氣!

  站在旁邊的兩個年輕人也氣得不得了。

  焦淑紅說:「百仲叔,咱們幹咱們的,別理他們。東山塢沒有他們照樣搞社會主義!」

  焦克禮說:「團結,團結個屁吧!瞎子點燈,白費這根蠟,趕快把咱們計劃上的這一條抹去!」

  韓百仲呆呆地站著,聽著兩個年輕人憤憤不平地議論。這些話,全是他這會兒想的。實在,東山塢沒有這幾個富裕中農,社會主義一樣搞,還要比眼下搞的順利點兒。你們一定不跟咱們團結,就請便吧,你們就跟著地主、富農往資本主義奔去吧!咱們把眼睛擦得亮亮的,看哪個最後丟人現眼,看哪個走到絕路上去!

  要是在一天以前,韓百仲這些話早就出口了,他敢對彎彎繞和馬大炮當面講,當然也能跟這兩個年輕的同志發洩一通。眼下,他不能這樣做了。因為鄉黨委書記和支部書記都強調對中農採取有團結有鬥爭的政策,支委會上又作了決定;一個黨員,一個黨支部委員,能在兩個團員面前說那些違反上級指示、違犯支委決定的話嗎?

  韓百仲忍著極大的痛苦,把湧到嗓子眼的話咽下去了。他默默地朝前走著,那矮小的身體像是經不住這些怒火和壓力的負擔,有點兒搖晃。他走了幾步,回過頭來說:「你們倆剛才的情緒不對呀!怎麼不對呢?我一時還說不清,因為我的情緒也不對。沒別的話說,咱們得執行支委會的決議;他們不走正道,咱們就鬥爭,可不能不講團結,不能把他們推出去不管。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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