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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這個一團烈火般的姑娘,這會兒的心情是很複雜的。她覺著,別人背後奚落韓道滿,實際上就等於奚落她。因為她愛韓道滿了!她自己也說不出為甚愛上了韓道滿。就因為他聰明手巧、老實厚道?好像不是。在人背後,光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馬翠清常常把韓道滿罵個一錢不值,甚至連一個笑模樣都不給韓道滿看;等到同著人,馬翠清總是抓空子給韓道滿抹胭脂搽粉,讓韓道滿在什麼地方顯一手;有人說韓道滿一點不好聽的話,馬翠清就起心惱,想盡辦法護著韓道滿。今天晌午,兩個人發生了一點口角,這會兒火氣已經下去了。馬翠清是個容易發火,也容易消火的人。火一消,她就後悔自己發了火。這會兒的心情就是這樣。她按下韓小樂,親自來找韓道滿,不是為賭氣,找到門上千一場。她怕韓道滿為晌午說的那幾句話鬧情緒,躺在炕上不動彈,韓小樂去了一見,回來就傳出去了,焦克禮這個傢伙又有了說韓道滿壞話的材料。同時,馬翠清親自來,什麼不講,只叫一聲韓道滿快上工,就能夠把和解的意思表達出來,也能使韓道滿消了愁,解了氣,歡歡喜喜、順順溜溜地跟她一塊兒到苗圃來。

  馬翠清急忙忙地離開了苗圃,穿行在溝裡,來到韓家門口。她見大門上著,剛要拍打,忽聽裡邊有人說話,扒著門縫看看,看不見,就把耳朵貼在門縫上聽聽。不早不晚,馬翠清正好聽到父子兩個在院子裡講這樣幾句話:

  「滿頭,你說一聲,誰也不告訴,說一聲,我就塌心了啊!」

  「別逼我了,我往後不管您了,還不行嗎?」

   「滿頭,我全是為你好,你要血迷心竅到外邊抖摟了,就是抖摟你自己呀!你想想,我不是為你能找上個對象,我能人社?要不是為你能找上個對象,我能讓你跟淑紅她們一夥子瞎搭工去進步?你說對不對呀?」

  「全都完了,我進步不了啦!」

  「不行,得進步,等把馬翠清娶過來再不進步。」

  「娶什麼呀,您不知道馬翠清為您的事情生多大的氣哪!」

  「你說什麼,她知道了?」

  「您不用修房子了,我們兩個的事吹了!」

  大門外邊的馬翠清聽到這兒,只覺得頭上轟的一聲,呆住了,趴在門上,好久好久,沒有動一下。

  「翠清,翠清,你這是怎麼啦?」

  一個人在她背後喊起來。

  院裡的聲音停了。韓百安跑回去往西屋門上上鎖,韓道滿被「翠清」這兩個字兒振作起來,跑去開門。

  大門外邊,焦振茂一面攔著馬翠清,一面說:「走哇,進裡邊呆一會兒呀!」

  馬翠清滿臉漲得通紅,牙根發顫。她推開焦振茂的手,說:「我呀,這輩子再不進這個門了!」她說著一跺腳,轉過身的時候,眼淚刷下子流了下來。她趕忙用手捂著臉,開腿就跑。

  韓道滿手扶著門板,愣了片刻,猛抬起頭來,朝馬翠清的方向追過去了。

  焦振茂不知啥餡,也不便追去問根底,就歎口氣,走進院子,對呆呆站立在屋門口的韓百安問:「剛還好好的,為什麼又鬧氣呀?道滿怎麼了?你關上門管教他了?」

  韓百安愁苦地說:「翅膀硬了,管不了啦!」

  焦振茂說:「管不了就不管嘛,反正他們都大了,也懂得為人處世。當父母的,管了小,管不了老。我看你就想開點,比什麼都強。以後不要管他了。」

  韓百安歎口氣說:「我沒管他,什麼也沒管他呀!」

  焦振茂說:「我不信,你不管他,那麼老實個孩子還能無緣無故地跟你鬧氣呀?」

  韓百安沒吭聲。他兩眼盯著地皮,兩腮鬆弛多皺的皮肉在抽動;兩隻大手也在使勁兒攥著衣裳襟兒。他的隱人之秘,不能對著任何人說出來。倒退一年,這樣的事情,他是完全可以無保留地告訴給焦振茂,焦振茂也會設身處地的為他想想利害,拿拿主意。可是現在,這個老朋友變了,越來越離著遠,越變越隔心。韓百安在東山塢再也找不到一個知心對勁的了,連親生兒子也跟他絕了情義。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是多麼孤單,多麼渺小,多麼沒有力量;有這麼個人不多,沒這麼個人也不少。在這一瞬之間,他想,活著真不如死了好。

  焦振茂根本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問又問不出,看著老朋友這個樣子,真不知道該怎麼勸他了。

  這個心靈手巧的老莊稼把式,在他一火心朝著他看准的目標努力地追求的時候,他變得比過去單純了。他把一切想得都很如意,也看得簡單,他怎麼會想到,他跟這個四五十年老交情的朋友中間,不僅在表面上,而且在心坎上,已經打上了一道無形的高牆!要把這道牆拆除,光是焦振茂一個人的力量是遠遠不夠的,別看你是積攢了幾十年勞動經驗,別看你搜集了一包子政策條文,別看你已經轉到新的生活方向,你還沒有這麼大的力氣呀!

  焦振茂心裡邊嘀嘀咕咕,想著剛才在大廟裡兩個人的交談,又朝這滿是綠葉的小院子看一眼,忽然想起一件特別有興趣的事情,想借由頭解解韓百安的煩惱。他點上一鍋子煙,一邊抽著,一邊說:「百安,過了麥秋,咱倆搭個伴,到通縣雙橋農場看看拖拉機好不好?我聽焦振叢說的,他趕車拉東西在那兒看見了,說是一天能耕好幾百畝地,還能收割麥子;蕭支書說,將來咱們農業社也要使上這寶貝。那可太好啦,莊稼人可真不簡單啦,成神啦!咱們帶上乾糧,到那住上兩天,好不好?」

  韓百安往日願意多留這個朋友聊天,今天卻盼他快走,他歎口氣,冷漠地說:「我還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一天哪!」

  焦振茂不高興了:「哎呀,你怎麼說這話呀!不用講新事兒,講進步,光從咱們過去那個落後地方看吧,過不多久你就要娶兒媳婦了,愛幹你到社裡幹點,餓了回來有現成飯,困了,回來有熱炕頭,你真是要事福了!」

  韓百安心裡一陣痛:「娶不上媳婦了。」

  焦振茂說:「娶得上,這房子還不好修!蕭支書說過了,過了麥秋,大夥一湊,就幫你幹了。辦啥事光按著你自己過獨日子的小算盤打不行,如今是大日子,人多手多,大夥少呆一會兒,就把你成全了。」

  韓百安說:「房子修好,也娶不上了。」

  焦振茂不明白:「怎麼回事?」

  韓百安的嘴裡吐出一句難以吐出的話:「他們吹台了!」

  韓道滿這個時候正為讓這件婚事不吹台奔波著。

  他追上了馬翠清,向她報功:「我批評我爸爸了,他都哭了,他以後要改!」

  馬翠清瞪著兩隻淚眼,咆哮地喊:「走開,別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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