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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好莊稼景致,最能迷戀莊稼人的心啊!

  韓百安眯縫著兩隻小眼睛,四外裡瞧著;一隻大手,沿路撫著麥穗頭,沉甸甸的大穗子,在他手下歪倒,立刻又直愣愣地跳了起來。他心裡的鬱悶和痛苦,頓時消散了。他走著,聞著,每走一步都像喝下一盅高粱燒酒。他醉了。

  他又朝前走了一截兒,猛抬頭一看,不知不覺的轉到他的刀把地裡來了。

  這片土地最平整,最肥厚,那麥子長得一起樓,呼擁呼擁的沒人的肩頭。靠地邊上的那一條條,是韓百安去年春天人社的刀把地。地裡有他的祖墳,旁邊有一個使墊腳土用的坑子,坑邊上長著兩棵歪脖子柳樹。這樹人社那會兒就說定了,還歸韓百安所有。他原來想把它們養得再粗壯一點兒,將來給自己破一副壽材板。現在的日子這樣不穩定,也就無心料理的那麼遠了。再說,過了麥收兒子就要結親,應當設法湊點材料先把房子收拾收拾。原來那房子缺兩架貼山柁,用這兩棵樹補上,那是頂合用的。安排是這樣安排了,誰知道將來還會有什麼樣的變化呢?這年月,一會兒雲,一會兒風,變化無常,簡直把他鬧得暈頭轉向。

  他順著地邊的一道小土坎子走著。土坎上長滿了雜草。苦麻子、齊齊芽、車軲轆轉,開著黃的、紫的花。不知哪家淘氣的孩子,把石頭子兒扔到地裡來了。他彎腰揀起來,使勁兒扔到旁邊的土坑子裡。他低頭一看,又是一塊,就又揀起扔出去。現在他才留神看到,地裡有好多的石頭子兒。他索性把糞箕子裡的幾顆牲口糞蛋扣在地邊上,拿著糞箕子揀。一塊,又一塊,一會兒就揀了滿滿的一糞箕子。多肥的土呀!要是把石頭子兒都揀淨,那就更肥了。他覺得自己對不起這塊地,就像對不起他死去的老伴一樣。地在他手裡的時候,明明知道多使糞能夠多打糧食,可惜沒有那麼多的糞給它吃;明明知道挖一眼井,能夠保護住收成,可惜他試了好幾年,咬了幾次牙,也沒有打成;明明知道把石頭子兒揀出去,能夠使它更肥厚,可惜他一個人,扯著一個孩子,顧了家,顧不了外,顧了買,顧不了賣,顧了地,顧不了場,哪還有工夫打扮它!就像跟老伴一塊兒過了十七年日子,明明是喜歡她,可惜沒有讓她過上一天歡樂、舒坦的日子。

  對不起這塊地,對不起死去的老伴。十五年前,馬小辮硬要霸佔他的刀把地。這是他一家人的命根子,他拼了命也不肯畫十字。馬小辮的心好狠毒呀!韓百安種了莊稼,苗兒剛出土,馬小辮就指使他的車把式在地裡走大車;莊稼剛拔節兒,馬小辮又讓他的羊倌趕著牛群、羊群滿地膛。韓百安惹不起他,就在地裡搭個小棚子。白天讓小兒子看著,夜裡爺倆守著。莊稼眼看著保住了,就要到嘴邊上了,一場大禍從天降。

  他記得很清楚,那天是八月十五晚上,雲遮月,天色灰濛濛的。爺倆鑽進小草窩鋪裡剛剛要睡覺,闖進來一夥子棍團,一句話不說,先把韓百安上了綁,拉著就走,還帶上了嚇得嚎嚎哭的孩子。黑夜裡,他迷迷糊糊,不知道走了多遠,也不知道被拉到什麼地方,又給關進一個小黑屋子裡。直到第二天過堂,他才知道那地方是

  柳鎮的棍團大隊部。他的罪狀是私通八路。壓杠子,灌涼水,受的那個罪就沒法子說了。家裡的老伴急的不得了,糧食糶了,牲口賣了,託人情,拜保人,最後沒辦法,只好把刀把地寫給馬小辮。等到韓百安帶著孩子回來,老伴看他們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一口氣堵在心窩,就病倒了。哪裡還有錢治病!眼睜睜看著她斷了氣。死的埋不了,活的養不了,韓百安一急,也病倒了。爺倆沒法兒活下去,買了一包毒藥想尋死,多虧了熱心腸的焦振茂跑來了。焦振茂一瞧那飯不是顏色,一聞那飯不是滋味兒,連碗帶飯全給扔了。他說:「百安,不能尋短見,為了孩子,咱們得活下去,世道不會總這樣,早晚要變的。」焦振茂還給他開心,給他安葬死的,給他治好病,又帶他到北口外做木匠活,打短工,才算度過命來。可是刀把地跟老伴一樣,再也回不來了。

  土地改革,插牌子分地,韓百安跑到刀把地掉淚,不敢說話。焦振茂明白他的心,跟貧農團主任韓百仲講了情,刀把地終於又回到他的手裡。他把全部的心血都交這塊土地了。他打著好算盤』要把他那全身本領,他那一輩子都沒有機會施展的技術掏出來,要靠著共產黨打出來的太平天下,把這家業給子孫後代守住。他不敢有太大的野心,只要靠著他的刀把地過個豐衣足食、安安定定的太平日子就心滿意足了。能添置些東西,能發展發展更好;兒子大了,是幫手了,這個算盤完全能做到。誰想,從天上又冒出個農業社。他頂著,頂著,刀把地還是交出來了。他的計算,也跟著打碎。

  韓百安憂憂悶悶地想著心事,慢慢騰騰地揀著石頭子兒。他揀著,揀著,像揀著他的憂愁,把它們抖摟出去,又像揀著愛情,把它們積攢起來。

  南方吹來微微的小風,風帶著燥熱,往他身上撲來。麥浪又歡樂地起伏,小鳥在盡情地飛舞。一把剪刀似的小燕子,擦著他的頭頂掠過去。

  麥地那一邊的路上,有兩個行人走過來,一高一矮,每個人胳肢窩都挾著一卷子布袋;一邊走路一邊說話兒,最後停在坑邊的兩棵柳樹底下了。

  「這個地方風涼啊,歇歇吧。」

  「大概是快到了。」

  一個坐著,一個站立,抽著煙。

  站著的高個子叫了一聲:「呵,老王,你瞧這麥子多好,今年又是個大豐收!」

  坐著的矮個子應和著:「對了。咱們這趟買賣算是來著了,保管空不回去。」

  高個子說:「有老範的面子,什麼年景也不會讓咱們白跑,你放心好了。這麥地不知是誰家的。」

  矮個子說:「哎,這年頭還有誰家的,跑遍中國一個樣兒土地全是大傢伙的!」

  這句話好像一根針似的猛刺在韓百安心頭上。他趕緊蹲下身,胸膛一熱,淚水忍不住地湧上來,蒙住了他的眼睛。

  高個子發現了韓百安,說:「你瞧,那邊地裡有個人,問問路吧。「

  矮個子立刻就朝這邊喊:「喂,老鄉,前邊這個村於是東山塢嗎?」

  韓百安揉了揉眼睛,「嗯」了一聲,依舊彎著腰揀石頭。

  矮個子又問一句:「馬之悅住在這個村嗎?」

  韓百安抬起頭來,朝兩個生人打量一眼,又「嗯」了一聲。

  兩個人同時扔掉了煙頭,用腳踩滅,從地下拾起口袋,順著路,朝村子方向走了。

  等他們走遠了,韓百安才直起身,心裡邊嘀咕,這兩個人看著好面熟呵!他忽然想起來了,他們是城裡一家小雜貨鋪的。去年夏天,有一次韓百安跟馬立本、彎彎繞出車拉東西,在那個小雜貨鋪落過腳。人家對他們幾個人招待的挺熱乎,上頓下頓都有肉,晚上還請到戲館子看戲,煙捲兒由著性抽,花錢像流水似的。韓百安過去擾過人家,人家這會兒到自己的村了,到自己的家門口了,要不要打個招呼呢?算了吧,他們這種大手丫子的城裡人,莊稼地的小門小戶是應酬不起的;再又說,他那會兒招待自己,全是沖馬之悅的面子,要不然,人家認識韓百安是老幾!去他的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麻煩的事情夠多的了!

  他又蹲下揀石頭子。他心裡邊發悶,手腳越發地遲鈍了,自言自語:「這是大傢伙的地,大傢伙的,揀它頂什麼用!」他抽身站起來,把糞箕子裡的石頭子兒往地邊上一扣,收起糞蛋,就邁著沉重的腳步回村了。這會兒他才想起來,焦振茂還在大廟裡等他一起做木匠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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