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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蕭老大說:「我沒他那麼寬的心縫,這口氣難忍哪!」

  蕭長春說:「難忍的倒不是別人罵了我,是一些人這樣死跟社會主義作對,要往資本主義鑽。咱們可不要把心思全糾纏在個人出口怨氣上。馬連福罵的不是我一個人,罵的是農業社;罵咱們的也不是馬連福一個人,是有一小夥,這夥裡什麼樣的人都有,咱們得看透這一夥人,跟他們鬥爭!」

  院子裡的人都覺著支書的這個看法很重要。

  焦振茂說:「對,對!你這一句話把我提醒了,要不然,馬連福不會這麼沖,背後一定有靠頭,沒錯兒!」

  這工夫,馬翠清、啞巴和五嬸也趕到了。

  啞巴擠過來,扳著蕭長春的肩頭,戳戳臉,瞪眼齜牙,掄拳頭,意思是說,馬連福要是再罵你,我去替你打他。

  圍著的人都轟地笑了。

  焦二菊對蕭長春說:「長春,你瞧瞧,有這個衛兵,你還怕什麼呀!」

  焦振茂說:「有的人,別看齊齊全全的,都不如個殘廢的啞巴懂得好歹。」

  五嬸說:「他的心眼可好啦,也知道照顧五保戶。翠清不在家,有點事兒,我都找他幫幫手;多會找,多會到,不把事情幹利索不走。有一回,我給他烙了一個餅,想酬謝他,我追他一條街,他連推帶搡,不要。他跟我比劃:社員是一家人,他應當幫我。瞧,多懂事呀!要是馬連福這個臭麻子,你給他作揖,他都不會幫幫別人做點好事兒,光欺負我這個老實人,偷了我們隊的蠶豆角子,還騙我是百仲讓他摘的!」

  焦二菊說:「他是看你沒勁兒,好欺負,要是遇上啞巴,就不敢了。馬連福最怕啞巴。那天他在菜園子拔了棵菜,讓啞巴看見了,硬拉著馬連福,讓他給栽上。他就乖乖地給栽上了。」

  淑紅媽說:「瞧人家啞巴放的那羊,全都肥的走不動路了。淑紅姥家那村,有個人放了三十多年羊,我看,他放的哪一隻也比不上啞巴放的。前兩天還托我跟馬主任說,讓啞巴幫他們調理調理。真是,有嘴的人還不如啞巴。」

  焦振茂說:「我見過放羊的無其數,像他這樣經心的,找不出對兒。有一回我上山摟柴火,回來趕上大北風,還飄著小雪花。走到桃行山坡子下邊,就見啞巴那一群羊了,再一看後邊的啞巴,把我嚇了一跳一一大冬天,他光著脊樑,棉襖在懷裡抱著不穿。我心裡想,真是殘廢人缺個心眼兒。再缺心眼兒,他也得知道冷啊!我跟他比劃,快把棉襖穿上,他一個勁搖頭,凍得渾身打抖,兩隻眼睛發直。我不放心,怕出性命事,一直跟他到羊棚。到了羊棚裡邊,他就生火,那手凍的,連柴火都拿不起來了。我急的拿棉襖給他披上,一抖摟,裡邊掉出一隻剛生下不久的小羊羔……」

  聽到這件事兒,院子裡的人全都被感動得朝啞巴投過敬佩的眼光,都不住地咂嘴讚歎。

  焦振茂說:「按農業社的章程,啞巴應當受獎勵,我跟馬主任說了好幾回,他事多,大概給忘了。」

  啞巴心裡是透亮的,別人說什麼他都懂。他紅著臉,嘿嘿嘿地笑笑,又連著擺擺手,聳聳肩,表示他做的很不夠,讓大夥兒別誇他了。接著,他對蕭長春比劃,讓蕭長春勸勸蕭老大別生氣,又這個那個地比了一陣子。

  蕭長春跟他點著頭,他把啞巴比劃的全部意思都懂了,他們像是一對很投脾氣的同志,談得很知心。

  蕭長春的兒子小石頭從外邊跑了進來,拉住啞巴亂比劃。

  啞巴彎下腰,跟小石頭比劃:兩個二拇指一伸,放在頭上,又伸開巴掌在眼前晃了晃。意思是,跟我看羊去好嗎?

  小石頭點點頭。

  啞巴蹲在地上,等小石頭往他背上一趴,背起就走,到了門口又轉回來,用一隻手跟蕭長春比劃。這一回人們都看懂了。他比劃的是:你就好好地搞咱們農業社吧,農業社太好了;你什麼也不要怕,有我給你撐腰,看誰還敢再來欺負你!啞巴比劃完,就匆匆忙忙地折回他的羊欄。

  蕭長春感歎地對大夥說:「啞巴是給咱們大夥兒鼓勁哪!他要咱們別因為有人想向資本主義路子走,罵幾句壞話,使點壞主意就鬆勁兒,要咱們決心幹到底。仔細一想,也真沒什麼可怕的。農業社好不好,這不是用嘴說的,事實在這兒擺著。有人說,我們共產黨辦事就是靠宣傳,說這話的人太蠢了。對這麼一個啞巴,咱們不能夠宣傳什麼吧?他只能用心來體會好壞。社會主義鑽到人們的心裡去了!」

  院子裡這些年齡不同的男女農民,都覺著這句話說得很有力量,很實在,也說到他們心裡去了。

  啞巴走後,大夥又隨便談論了一陣子,見蕭老大蹲在一邊抽起煙來,火氣像是消了一些,就漸漸地散去了。淑紅媽惦著家裡的雞,頭走了;焦二菊想著圈裡的豬,也走了;壓在馬翠清心裡的另一股子火又升起來,她也悄悄地溜了。院子裡只剩下蕭家父子、焦振茂和幾個鄰家婦女。他們又談起家常話。

  一時間籠罩在這所小院落的緊張空氣,漸漸地煙消霧散。

  這當兒,大門口外邊又突然闖進來一個人。他一進門,就停住了。他系著一條說黑不黑、說白不白的半截兒圍裙,手裡提著一根拌草料用的木棍;那張瘦長的臉顯得更加蠟黃,兩隻小眼珠流露著憤恨,也流露著一種賠情道歉的神情。他朝院子裡的人看一眼,最後,那種摻和著各種複雜感情的目光就停滯在蕭長春的臉上。

  蕭長春正蹲在豬食槽子上捲煙,見他進來,忙站起來打招呼:「四爺……」

  馬老四走過來了,兩隻眼睛還是停在蕭長春的臉上不動。好大工夫,他才開口:「長春,連福欺負你了?」

  蕭長春平和地笑笑:「沒有。想欺負我也辦不到哇!」

  「我聽說了。」

  「全過去了,沒什麼啦。」

  「當時我抓不著一個人給我看牲口。要不然,唉……」

  「您不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蕭老大沒打招呼,也沒看馬老四,進來的這個人好像就是馬連福,恨不得上去啐他一口。在他看來,兒子在外邊給別人做了好事,是爸爸的光彩,也是爸爸教育的功勞;兒子在外邊幹了壞事,是爸爸的羞恥,也是爸爸不教的罪過。像馬老四有那樣的一個壞兒子,那樣蠻橫不講道理,不通人性,欺負了蕭老大這樣一個好兒子,就是開台把馬老四罵一頓,也不為過。只是礙著他們是老莊親,和氣了一輩子,沒鬧過口角;也礙著剛才兒子和眾人的一片好言解勸,蕭老大用很大的勁把火氣忍下了,把臉拉的長長的,又扭到一邊一一不說不道,給點顏色看!

  焦振茂習慣於調解糾紛,就生著法兒想用一些不關緊要的話沖淡這股子重又卷起的沉重氣氛。他說:「老四呀,帶著煙沒有?來,嘗嘗我的,真正的關東大葉兒。對啦,你不抽煙了。喂,那兩條小牲口這幾天怎麼樣啊?奶好不好?」

  馬老四既沒留神看蕭老大的神態,也沒留神聽焦振茂的閒話,他的兩隻眼睛,還在盯著蕭長春。

  蕭長春說:「四爺,怪熱的,回去歇歇吧。」

  馬老四搖搖頭,嘴唇在抖動。

  蕭長春又說:「四爺,回去看看牲口吧。」

  馬老四又搖頭,嘴唇抖得更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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