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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馬之悅把票子鎖進抽屜裡,一面把他們扶起來,一面嘬著牙花子說:「要說,一個莊住著,又姓在一個『馬』字上,我應當幫幫你們的忙。就是這個社剛辦,還不穩當;人多勢眾,什麼樣心思的都有,這個事兒不好辦;萬一因為你們的事兒,把個農業社攪散了,我可吃罪不起。唉,老嫂子,還是求求親戚吧。」

  娘兒三個把好話說的用車拉,說不動鐵石心腸。

  有人可憐他們,就給他們出主意:「到溝南試試,窮社也比富親戚強啊!」

  媽媽一手拉兒,一手拉女,又挪到溝南韓百仲家的小土屋裡。

  韓百仲辦的貧農社,缺東短西,畜弱資金少,春耕播種碰到了問題。有幾個社員讓困難嚇住了,想要退社。正在這個時候,娘仨進去了。

  他們剛要跪在地下磕頭,韓百仲一把將他們拉了起來:「唉,這是幹什麼,有話儘管講嘛!」

  媽媽說:「我沒有多遠的活頭了,撇下這兩個孩子,活不下去呀!求你們只當他們是小豬小狗,把他們拉扯大……」

  韓百仲沉思了片刻,對著社員說:「瞧瞧吧,咱們窮人不走合作化的道路不行啊,獨木不成橋,單絲不成縷,誰知道自己哪一天有個天災人禍呀!遇上個事兒,大夥兒不相互扶著點兒,就得敗了家,破了產,還得過上苦日子呀!」

  吵鬧的社員們一見這實在事兒,又聽了這實在話,都不吭聲了。

  韓百仲又對翠清媽說:「大嫂子,你儘管好好地養病。咱們是窮人,窮人不憐窮人讓誰憐!我們就是拖著棍子要飯吃,也不能丟下這兩個孩子。」

  娘仨回到家,當天夜裡媽媽就伸腿死了。

  小窮社幫助埋葬了死者,償還了債務,修理了房屋;又送小弟弟上了學堂,馬翠清跟著大人在社裡幹些輕巧活兒。缺了短了,社員們都搶著幫他們。這家做鞋,那家做襪,逢年過節,挨門叫他們。韓百仲怕兩個孩子孤單,三年裡邊,每夜他都跟兩個孩子住在一起做伴兒。大腳焦二菊像對待親生兒女一樣疼愛他們。馬翠清就是在這樣一個大家庭裡長大成人的。

  馬翠清長大成人了,人大了,心也大了。

  轉高級社的時候,孤老太太五嬸當了五保戶。馬翠清說:「五嬸一個人孤單單的,讓她跟我們一塊兒過吧;不用社裡『五保』了,我大了,能養活她。」兩個家合成一個家,做活的有做活的,做飯的有做飯的,和和氣氣,就像親骨肉。

  姑娘大了,出息的又結實又能幹,提媒的人多了。人們很自然要找韓百仲拿主意。

  韓百仲說:「她有媽了,跟五嬸說吧。」

  五嬸說:「翠清比我有眼光,讓她自己找吧。」

  馬翠清說:「我不想這道事哪!大夥兒把我拉扯大,剛能幹活效力,就跑了,太沒良心了!」

  去年秋天,焦淑紅聯絡一群團員開荒種樹苗,這種事情,自然丟不下馬翠清。過了幾天,焦淑紅又把韓道滿拉到裡邊。馬翠清和韓道滿兩家都住在村東頭,上工下工常常一道走。馬翠清覺著這個人挺老實,心又靈,手又巧,很喜歡他,就是嫌他落後。韓道滿覺著馬翠清挺熱情,積極,又能幹,也很愛她,就是怕攀不上。焦淑紅看出兩個人的心事,對馬翠清說:「他是個青年,落後點可以幫助嘛!」又對韓道滿說:「你努力進步,不就夠上啦!」一來二去,兩個人越走越近,越近越親熱;加上大夥兒一湊,不知不覺地就戀愛了。只是這場戀愛,給單純的馬翠清添了一塊心病:韓道滿的爸爸韓百安太落後,淨給馬翠清丟人現眼!

  現在馬翠清氣衝衝地往東走。

  溝北邊,最東北角,四周土坯牆,圍著三間磚座、草頂的房子。房子坐落在當中,後院小,前院大。後院是個死葫蘆頭,靠後牆根,一邊是茅房,一邊是小草棚子;前院有棵大杏樹,樹上掛著半青半黃的大杏子,蒜辮子似的壓彎了枝。樹下有一盤石磨,好久不用了,上邊遮著一片破席頭。前院後院的地上都種著蔬菜,當中留著一條單人才能行走的小路,青綠細長的大蒜葉子,朝外披散著,遮住路面,人走過,膛得它們刷刷響。

  這會兒,大門虛掩著,院子裡很靜,幾隻小麻雀在杏樹枝頭上跳來跳去。

  韓道滿剛點著火,正切菜。

  這個莊稼人,從小死了媽,爸爸是個木頭人,沒有得到過任何女性的溫暖。從打他跟馬翠清好起來,才有了個知疼知熱的人。他的脾氣也像是變了,不再死氣沉沉了,出來進去都是笑模笑樣的。特別是今天晌午頭在村邊樹林子裡跟馬翠清親熱了一回,真是起心美。他盼著麥子黃,盼著動鐮刀,麥子一收割,就登記結婚,馬翠清會給這個小院子帶來無限的歡樂。

  韓道滿往日回到家裡來,爸爸早就不聲不響地把飯做熟等著他。可是今天,鍋灶都是涼的。遇到這種情形,老實的小夥子就要想想了。爸爸一定又跟他生氣了。爸爸跟他生氣,從來不吵不鬧,只是不吃飯,不理人,到了節骨眼上就拼命。爸爸一向沒有捅過他一個手指頭,不知怎的,他怕爸爸,見了爸爸,就變成一隻老實的小羊羔了。

  馬翠清進了磚門樓,大聲喊:「道滿,快走!」

  韓道滿用手揉著被大蔥辣酸的眼睛,探出頭來,笑著問:「幹什麼去呀?」

  馬翠清站在屋門外邊,說:「馬連福在幹部會上搗蛋,罵了蕭支書,你們溝北邊的人瞎起哄,還要幹架;咱們好多人都在那兒助威風,就缺咱們兩個了。」

  韓道滿想著爸爸就要回來了,還不知道家裡出了什麼事兒,又扔下家走了不太好,就為難地說:「我的飯還沒有熟哪,等一會兒行不行?」

  馬翠清說:「先生,你是怎麼搞的,是吃飯大緊哪,還是鬥爭大緊哪?」她說著,一步跨進屋,彎腰從灶膛裡扯出柴火,騰騰幾腳,就把火給踩滅了。

  韓道滿一見馬翠清發了氣,也顧不上飯不飯了,就把棒子麵放下了,把鍋蓋上了,笑著說:「你說走,咱們就走還不行嗎?」

  馬翠清說:「這就對啦。年輕人,一定得雷厲風行的。到那兒,也不用你幹別的,就把你爸爸說幾句,隨後把他拉回來就行了。不管怎麼樣,你要拼命把他拉回來!」

  韓道滿剛把一隻腳邁到門檻子外邊,聽到這句話,趕緊又縮回來:「我爸爸也在那兒呀?」

  馬翠清說:「他不在那兒,我何必這麼急著找你。你想想,要是真動手打起架來,你爸爸准是站在馬連福那一邊,你說我是打他不打他?」

  韓道滿更害怕了:「還要打架呀?」

  馬翠清說:「說急了,他們動手,咱們還能幹等著挨呀!」

  韓道滿一愣:「打我爸爸?」

  馬翠清說:「我們青年人就是要站在社會主義立場上,不講什麼私情!」

  把爸爸拉回家的信心和勇氣都沒有,他敢動手打自己的親爸爸?韓道滿哀求地說:「翠清,你自己去吧。」

  馬翠清著急地問:「怎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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