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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這個眼色,這句話,使得蕭長春的心裡猛烈地一震。他立刻想起一件事兒,剛才焦二菊把他從馬大炮家叫出來,告訴他馬連福在辦公室跟馬風蘭嘀嘀咕咕的,像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誰給馬連福酒喝了?是馬之悅嗎?喝酒跟放炮罵農業社有沒有關係呢?罵他的事兒有牽連沒有呢?要是有關係,問題可就複雜了。蕭長春跑了一上午,還當是把幹部的情況已經摸透了,其實不是這麼一回事兒,會場上發生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預料。於是他忍住心跳,默默地警告自己:你要冷靜,你要冷靜啊!馬連福是貧農,共產黨是他的救命恩人,農業社只給他帶來好處,沒有壞處;蕭長春跟馬連福一向沒有什麼過不去的事情,他說出這些話一定是受了別人的指使。慌忙之中,蕭長春不能一下子理出頭緒,也不能立刻查清原因,可是有一點他這會兒清醒了:自己是黨支部書記,不是一個普通的民兵,多少人都在看著自己,有一點點想得不周到,有一點點莽撞,都會帶來不可收拾的惡劣後果。應當顧全大局,講究策略,應當忍耐,這種忍耐是痛苦的,痛苦也得忍住!他用一種年輕人少有的抑制力,壓住了被衝激起來的火焰,裝在褲兜裡的拳頭慢慢地伸開了,咬緊的牙齒鬆開了;穩了穩心,透了口氣,便轉過身,把韓百仲幾個人拉開,說:「都坐下,讓馬連福把所有的話都講完!」

  焦淑紅像不認識蕭長春似的盯著他的臉。支部書記怎麼啦,是默認了,還是忍讓了?不能默認,這些肮髒的東西跟你一星一點的關係都沒有;不能忍讓,這是原則問題,這是關係著你在群眾裡的威信問題,這不是小事情,讓他罵了,往後你還怎麼在人群裡說話?你不為這種軟弱的行為感到羞恥嗎?焦淑紅也翻過來想,支部書記有自己的難處,他要團結同志,他不好自己開口,那麼,作為共青團員的焦淑紅,作為同志的焦淑紅,訣不能像馬主任那樣不聲不響裝啞巴,這是丟人的事兒,也是她痛心的事兒,她要保衛自己的支部書記,要保衛原則!

  焦淑紅想到這兒,就挺身而出,擠到蕭長春的身邊,站到馬連福的跟前,對蕭長春說:「蕭支書,你沒有一點兒錯處,全是馬連福安心污蔑,不能讓他滿嘴噴糞廠

  蕭長春平靜地說:「可以讓他講!」

  焦淑紅紅脹著臉,兩隻冒火的眼睛盯著蕭長春:「為什麼要聽他罵?」

  蕭長春說:「應當聽一聽。」

  焦淑紅說:「我就不能聽,我聽不了!」她回頭對馬連福,「你滾出去,這個地方沒你的位子!」

  馬連福不屑地瞪了焦淑紅一眼:「算了吧,用得著你來幫狗吃食!」

  焦淑紅鬧了個倒憋氣,心裡一陣難忍的劇痛。她急眼了,逼過來,要揪扯馬連福。

  馬連福見焦淑紅凶凶的樣子,嚇得朝後一退,差點兒倒在婦女主任的懷裡。

  婦女主任一邊護著孩子,一邊低聲罵道:「死麻子,你才是一條瘋狗!」

  當焦淑紅站出來說話的時候,馬立本嚇了一跳。他想攔擋,又不敢,急得出了一身汗。唉,淑紅,你太沒分寸,太不知道自愛了。昨天晚上我怎麼對你說的,這就是大鳴大放的信號呀!又沒人罵你,你管哪家子閒事呀!後來他看著焦淑紅又跟蕭長春頂起來了,更有些著慌。他要不顧一切攔住焦淑紅,因為他有保護她的權利。可是沒容他想出阻攔的辦法,韓百仲說話了。

  韓百仲經過像焦淑紅類似的痛苦鬥爭以後,已經多少明白了蕭長春的心意。他忍住怒火,拉住焦淑紅說:「淑紅,坐下,長春說得對,應當讓他說,我們應當聽聽;不在這兒聽,你到哪兒能聽這樣的話呀!」

  焦淑紅怒不可遏地掙脫著別人的拉扯,說:「不,不,你們誰願聽誰聽,我不能聽,我就不讓他說!」

  蕭長春一把將焦淑紅拉過,嚴厲地喊著:「我命令你坐下聽!」

  焦淑紅一抬頭,呆住了。她還是第一次在蕭長春的臉上看到這副威風逼人的氣勢;第一次受到蕭長春這樣粗魯的對待,可是』讓焦淑紅反過來頂撞自己的支部書記,她的勇氣又不足了。她憤怒、痛苦又委屈,順勢坐在凳子上,真想哭。她極力地忍住,沒讓眼淚流下來。

  一場要爆發起來的毆鬥被壓下去之後,蕭長春回轉身來,心平氣和地催促馬連福:「你繼續說,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

  馬連福靠在牆壁上,嘟囔著說:「說完了,就是土地分紅,就是沒吃的,就是……」他翻來覆去這句話,而且一次比一次聲音低微。

  馬之悅可慌神了。眼看著要燒起來的火,竟被蕭長春驚人的冷靜給壓下去了,這可真是天大的怪事!馬之悅根本沒想到會有這麼一著!他又驚恐,又著急,一時又想不出對策。他的屁股底下像是有個釘子,兩隻手都急得出汗了。他瞧瞧馬立本,馬立本像個害怕的小雞子,低著頭,用指甲剜著桌子縫。他心想,真是個沒用的傢伙,你起來幫上兩句,總比我馬之悅方便哪!他又想,再不趕緊地想個對策,眼看著一整套的計劃都要完蛋,不光沒有削弱對方的威風,反而會助長了他們的銳氣。他急中生智,假借出來小便,

  對外邊聽聲的社員們說:「屋裡是講理的地方嘛,在這兒嘀咕什麼?」

  彎彎繞明白這句話的用意,就捅一下馬大炮,小聲說:「進去,進去!」

  馬大炮立刻往裡擠,彎彎繞幾個人也跟上了。

  志泉媳婦問焦二菊:「咱們進去好,不進去好?」

  焦二菊說:「興他們進,就興咱們進,走!」說罷,也跟著朝裡擠。辦公室容納不下了,裡裡外外都是人。

  只有韓百安沒敢進去,他慌亂地跑出了會場的院子。

  馬連福朝外邊瞧一眼,見裡裡外外全有溝北邊的社員,覺著自己要是軟了,實在太丟臉了,就硬挺著勁兒,提高了嗓門喊:「決定吧,按地分麥子,不分不行!」

  這會兒的蕭長春比任何時候都要平靜似的,其實,怒火過後的痛苦,壓得他胸口都有些疼痛了。他蹲在凳子上,兩眼緊緊地盯著馬連福,見馬連福再說不出新樣的,就又一次站了起來,用冷靜的口吻、進攻的內容開口了:「馬連福,你把話都講完了是不是?好。你罵我的那些話,是對,還是無事生非地造謠言,咱們先留著,往後有空再清算!你說農業社那些話,咱們得馬上講清楚。現在咱們先談直接關係著農業社的事兒,就談分麥子吧。這不,社員們也來了好幾位,你就沖著大夥講一講,有什麼理由要改變社章,要土地分紅!說吧!」

  馬連福見這麼多撐腰的人在跟前,膽子壯了,舌頭長了;他又覺得要多說幾句,當著這些人顯顯威風,那才像個革命軍人的氣魄;可惜得很,馬連福聲勢可懼的外表,掩飾不了他空虛的心靈,他能找出多少可以拿出來見見天日的理由呢?同樣可惜,他除了發脾氣、罵人以外,又能說出多少堅強有力的話呢?他只好來回來去地磨叨那幾個詞兒:「人社地多的社員有意見,就得多分點。」

  蕭長春立刻反問他:「人社土地少、勞動日多的社員不贊成土地分紅,你說誰有理呢?」

  焦二菊插一杠子:「對了,我們都不願土地分紅!」

  一群年輕的社員跟著嚷起來:「堅決反對土地分紅!」

  連老實的志泉媳婦也低聲說了句:「我們有幾畝地?一群孩子,全靠我們倆掙工分養哩!」

  馬連福找不出新詞兒來,還是反復那句:「人家人社地多嘛,怎麼不該多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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