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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他家的這把鞭子,據說傳了三代了。這三代都是能幹活、能吃苦、心又靈手又巧的人。他爺爺年輕的時候是泥水匠,攢了多半輩子錢,夠買個牲口拴個車了。沒想到有一次給財主家蓋房,上樑的時候腳手架上的木板沒搭牢,摔壞一個小工,財主硬要領工的爺爺包賠損失,買車馬的錢就全掏出去了。他爸爸年輕的時候是木匠,攢了半輩子錢,夠買個牲口拴個車了,正是兵荒馬亂的年月,票子改了,成了一把廢紙。到了馬子懷這輩子,趕上了太平年月。土改後兩年,他就買下一匹小青騾子。那一年,他是想買車的,錢還沒有準備齊全,農村就開始搞農業社了。人了社,他就跟女人嘀咕:「人多瞎搗亂,雞多不下蛋,生產搞不好,這回虧算吃上了。」結果呢,生產年年好,就是去年鬧了大天災,仔細一算,他家比單幹收入的錢也不少。今年麥子一豐收,他幹活更用勁兒了。他說:「人了社倒省心了,該幹活幹活,該分錢分糧都有人張羅,比過那個小日子,一天到晚勞神傷力,把攥著心過可強多了。」

  今年麥子一豐收,又見蕭長春和溝南邊的貧農戶們都一火心地過大日子,他也看著日子有奔頭了,兩口子也就更加勁兒幹活了。可惜他省不了心。村裡那些反對農業社的人,什麼話全不背著他,什麼話都往他耳朵裡吹:「農業社辦不長,早晚得散!」「我秋後是要單幹了。」「這回章程要變了!」諸如此類的話兒,他一天都要聽幾句,聽得他六神不安。他說,辦農業社也好,不辦也好,他最怕「一會兒鑼,一會兒鼓」。

  這一兩個月,一邊是小麥豐收,河渠要引過來,大日子要發達;一邊是叨叨咕咕說農業社的壞話。他看出馬之悅是撤了勁,也看出有些人散了心,就覺著農業社早晚要垮。他就想晚垮不如早垮,好安排自己的日子。莊稼地所要使用的一些大小家什,他都收拾好了,保存起來了,前幾天還添置了一個種子鬥。有一回,車把式焦振叢的鞭子折了,一時買不著,找他來借這把鞭子。他千囑咐萬囑咐,使兩天送回來。焦振叢說:「你家裡還留這玩藝幹什麼呀?」他說:「等社散了,我還得過日子呀!」

  馬子懷纏著那把鞭子,心裡頭沒著沒落。這一陣,他甚至感到,自己這日子一點兒也不牢靠,並沒有什麼奔頭。

  女人忽然捅他一下,說:「你瞧,會計在那邊,追上他問問,他總知道底兒。」

  馬子懷朝西邊瞧瞧,見馬立本正跟瘸老五說得挺熱乎,怕這會兒過去,對人家不方便,就說:「算了,咱們是傻子過年,看'隔壁子'吧。」① ( 隔壁子即鄰居。)

  這會兒,馬大炮家的院子裡,嚷得更凶了:

  「到時候,咱們大家可都得說話呀!」

  「對啦,誰也不能光等著吃現成的!」

  叫陷什麼呀,人家城裡正在大鳴大放,咱們就不興鳴鳴放放啊!」

  女人扯了扯馬子懷的袖口,兩口子退到門裡,又輕輕地掩上了大門。

  第十章

  馬立本從馬大炮家出來,急著要奔另一家。這一家的主人名叫馬同利,是東山塢的大人物之一。這一個人跟馬大炮有天地之別,不是很容易對付的,馬立本得花點心思。

  在溝北邊,按說頂數這一戶的房子好,一水是土改後新翻蓋的,牆壁是磚邊石心,頂上全是大瓦,瓦脊一條龍,上邊塗畫著圖案。就連煙囪都是與眾不同的,像小廟,又像亭子。可是,在溝北邊,又頂數這一戶的院牆不好,全是土打牆,牆簷上壓著草。裡外不相稱。人家主人專意要這個樣子:不圖驢糞球子外面光,圖的缸裡點燈裡頭亮;蕎麥面的肉包子,別看皮黑,一兜肉!

  馬立本來到門口,不見人,見到一把鋤頭。那鋤杠磨得兩頭粗,中間細,你就是專意用油漆,也漆不成這麼光滑。那鋤板使禿了,薄薄的,小小的,像一把鏟子,又像一把韭菜刀子。主人用它付了多少辛苦,流了多少汗水呀!這鋤靠在門口的牆上,旁邊還放著一個草帽子。草帽子是麥秸編的,日曬雨淋,變成了黑色,爛了沿兒,扔在大道上也沒人揀!

  把這兩件東西放在門口,有一層意思,是在告訴過路的人:我馬同利早起來了,早吃罷飯了,早等著集體行動了;就是農業社的優越性,全都闊氣了,全都福氣了,日出三竿,還不幹活呀!

  馬立本走進門口。門口裡邊是小菜園。

  這個小菜園是相當出色的。主人巧于調度,也善於利用。畦裡種的是越冬的菠菜、韭菜、羊角蔥;還有開春種下的水蘿蔔、萵苣菜。這期春菜下來,他就趕快種黃瓜、豆角、西紅柿。這期夏菜過後,他又緊接著就種上一水的大白菜。這園子常常是一年收四季。這還不算,他見縫就插針,沒有一個地方不被利用。比方,畦埂種的蠶豆角,牆根栽著老窩瓜,占天不占地,白得收成。不用細打聽。看看這個小菜園,就知道馬同利是個什麼人家了。

  這個菜園在宅子旁邊,既不是房基,也不是場院,原來是一塊耕地。搞初級社那年,他拆了院牆,擴展重壘,就把這塊地圈進來了。東牆角壓了小草棚子,西牆角壘了個雞窩,於是,這裡就成了宅院,不拿稅,不出糧,也不算自留地。不用細打聽,看看這個宅院,就知道馬同利是個什麼人性了。

  黃瓜架那邊突然一聲:「哪跑!」

  馬立本嚇了一跳,轉過去一看,是主人馬同利蹲在菜畦裡拔草。

  那草可真小,有的剛出土,有的還沒有出來,你要是站在畦埂上看,根本就看不見。他拔的很認真,手指頭使勁兒捏著,兩隻小眼珠瞪得一般大。

  他又捉著一棵小草:「哪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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