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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蕭長春看看馬之悅,只見他的態度誠懇又平和,暗自想:他這些話是真是假呢?是內心的表示,還是指桑說槐的發牢騷呢?馬之悅如果真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從此能跟同志們一條心,東山塢的工作還能搞不好嗎?黨支部團結成一個鐵疙瘩,幹部的步子邁整齊,群眾就能跟上來,東山塢的工作就好搞了,建設的計劃就可以實現了。這個好動感情的莊稼人,想到這兒,不由得又激動起來。他真心誠意地說:「老馬,我覺著今年麥子一豐收,咱們的農業社就能鞏固了,這是個千金難買的時刻。過了麥收,社員們的日子也都富裕了,我想先把北大溝封起來,秋後咱們就植樹。我跟縣農業科打過招呼,他們可以支援我們梨樹和蘋果秧子。只要把樹栽上,轉眼幾年就得利。還有,河水一引過來,山坡地能澆,靠金泉河邊上還可以開些稻田,栽些蘆葦……」

  馬之悅聽著,心裡長牙,恨不能上前去咬蕭長春一口,暗想:你可真會打譜,你的風頭還沒出夠,還想多撈一把呀,「幾年得利」,美的,你想坐一輩子江山呀!可是他嘴上卻說:「好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們這個山坡地方,不養樹就肥不了人。可也別急躁,得慢慢來,搞綠化不是一件容易事。」

  蕭長春說:「你講得對,我們要把攤子擺小點。等社員見到收穫,勁頭高了,再擴大。搞這些事情,你得多出力。老馬,剛才你說的那些話都很對,往後咱們得多交交心,心見面了,才能擰成一股勁兒。我沒有經驗,可是我願意把全身力氣拿出來,跟大家在一塊兒,把咱們東山塢的工作搞好。」

  仇恨、憤懣和嫉妒,一齊湧到馬之悅的胸口。他就像咬了一口苦瓜尾巴似的搖了搖頭:「唉,不行了,現在馬之悅說話還頂什麼用呢?你說馬連福聽我的,那是哪年哪月的事呀!這會兒,他早把過去忘了,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端起熱飯碗,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這些話說得十分自然,又是訴委屈,又是罵人。

  蕭長春打斷他的話,說:「老馬,你這樣想就不對了。是自暴自棄呢,還是對過去組織上對你的處分不滿呢?你過去做過一些好事,好事不能抹,你也做了錯事,錯事也不能抹。你去年犯的那個錯誤,給黨、給東山塢的社員造成多大損失,一個黨員,多會想起這個都得難受,還能對受處分心懷不滿呀?我實心希望你記取教訓,鼓起精神,我們合成一股勁兒。只要你總是把群眾的事兒擺在前邊,不出格,你就永遠不會有什麼不滿了,也不會再犯錯誤了……」

  儘管蕭長春說的都是心裡話,說得很激動,馬之悅卻覺得全不是由衷之言,十分反感。你姓蕭的算老幾,也給馬之悅上政治課來了,真是豈有此理!

  剛才,馬風蘭一撩門簾子走出來,先打開西屋門,放走了馬立本,就坐在鍋臺上梳頭。她腦袋上那幾根毛,一天不知道要梳幾回,沒事情幹也是閑著,不鼓搗它幹什麼去!她一邊梳著頭,一邊伸著耳朵聽裡屋三個人說話兒。她聽著,一會兒撇嘴,一會兒咬牙,聽到緊要地方,真想進去插上幾句,又怕找麻煩,只好在那兒攥拳頭、顛屁股,替她的馬之悅暗使勁兒。她把頭髮梳完了,又照原來的樣子別了個家雀子尾巴,忽然想到馬立本,不知道他的任務完成沒有;又想到晌午就要開幹部會,「準備」還做得不太好。她是馬之悅同甘共苦的妻子,在這樣緊要關頭,不能不多給丈夫使點勁兒。

  屋裡的三個人,話談完了,出來了,每個人的臉上都紅彤彤的,很興奮的樣子。

  馬之悅一邊往外送客人,一邊對馬風蘭說著暗話:「馬會計沒來嗎?」

  馬鳳蘭會意,連忙說:「沒來,大概在辦公室裡忙工作哪!」

  第九章

  馬立本溜出馬之悅家的黑漆門,來到後街馬連升家。

  馬連升是溝北的中農戶之一,四十開外,長得又高又壯,黑不溜秋,兩隻總是溜溜轉的鈴鐺眼,一臉毛紮紮的連腮鬍子;走起路來,兩條腿噔噔的,說起話來,大嗓門兒嗡嗡的,外表上就帶著一副富裕戶目空一切的神氣。

  吃罷早飯,他從小棚裡找出一把鋤頭,扛起來就要走。

  內當家的從後邊追過來了,笑模笑樣地說:「等一下。我想起豬圈,你幫我鏟幾鍁好不好?」

  馬連升說:「就要上工了。」

  內當家說:「人家都沒去,你等打了鐘再走還晚呐?來幫幫我吧。你不擱手,光我一個人幹,又得忙半天。晌午飯也沒法兒做了。」

  馬連升受不了這種軟磨,只好放下鋤頭,拿過鐵鍁,跟內當家一起跳進自己家的豬圈裡了。

  這個高壯的漢子,真本事並沒多少,家業是繼承他爸爸的。他爸爸當年給地主馬小辮當過幾年管事的,本來掙下的財產不少,馬小辮訛他貪污了錢,打了半年官司,差一點兒破了產。土地改革以後馬連升能夠趁水和泥,重整家業,眼看著就要發達起來,一方面是共產黨給老百姓打出太平天下,沒有地主排斥他這樣的小肉頭戶了,另一方面,全靠這位內當家。內當家外號「把門虎」,雖掛個「虎」字,並不兇惡,對丈夫倒是非常地溫柔;從來是不吵不鬧,連聲調重一點的言語都沒有,和和氣氣地就把事辦了,也把丈夫給管住了。這女人能算計,會節省,婦女群裡百里難挑一。

  她從打過門沒開懷,偏方秘藥吃了無其數,一點事兒沒管。俗語說,「夠不夠,四十六,如今已經四十三了,看樣子也沒有多大指望了。頭幾年,他們盤算著從本家弟兄那邊過繼個兒子,一來是老來的靠山,二來,也算找個不花錢的長工,好幫他一起發家。那會兒,好幾家堂兄弟都上趕著找他們,由著他們挑,要哪個,給哪個。一成立農業社,人們的心思變了,土地人社了,沒什麼好繼承了,這是一;要把孩子白送給人家的,都是一些貧農戶,人了社,社裡有的是地,只要伸出兩隻空手幹活,秋後就往家扛糧食,幹嗎把個勞力送給人家呀,這是二。因為這兩層關係,馬連升兩口子張羅好幾年也沒過上兒子,只好生悶氣,越加恨農業社,越加盼著散了社單幹,也就越發下狠心過日子。他們恨不能一下子變成像當年馬小辮那樣的財主。使奴喚婢,有兒子沒兒子怕什麼!

  兩口子來到豬圈裡,把門虎用腳尖指點著說:「從這兒鏟,一層一層地鏟,小心石頭子兒;往外扔的時候,稍微使一點勁兒,別都堆在牆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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