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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馬之悅翻騰著自己那一套歷史,胸口堵得難受。躺在一旁的女人,身上散發著熱氣,響著不均勻的鼾聲。他想:壞事就壞在這個娘們身上了!他跟馬鳳蘭明鋪暗蓋,氣瘋原配的女人,一次一次往區上告狀,正巧趕上李世丹被調到縣裡去檢查錯誤,沒人護著他了。領導上開始對馬之悅印象不好了;特別是女人氣死之後,領導上一再警告,他還是執意娶過這個成份不好的馬鳳蘭。為這事,區裡來人教育他,韓百仲、馬同峰這幾個人整整說他一夜,從此開了個「挨批評」的頭。其實一步錯,步步錯,去年春天要是不跟範占山跑那兒趟買賣,在家發動社員早下種,澆澆水,雹災過後,不再接著茬搞商業,咬著牙幹幾天,也不會造成那麼大的災情;災情造成了,要是不躲開,硬著頭皮頂幾天,蕭長春也就沒空子鑽出來了……一句話,馬之悅的大勢已去,不能再充當幹部了,也不會再有名、有利、有權,更不能穩坐江山了……

  蕭長春頂了他的位子以後,在他面前擺下了兩條道路:一條是忍,保持個站腳的地盤就行了,一條是再往前猛衝。忍耐,這份氣不好受,誰敢保險蕭長春能容下自己?誰知道蕭長春會把東山塢搞成什麼樣子?往前沖,實在難,這半年多,事情越變越複雜了。不過,要是兩個辦法一齊用,明忍暗沖,把群眾拉過來,籠絡住,把蕭長春擠垮,一定還可以等待機會,重整基業!這段日子,馬之悅就是照著這個計劃做的。

  今年麥子豐收了,溝北的幾個中農戶都紅了眼,都打起各種各樣的算盤,想多分一點麥子到手,懷念起過去單幹單收的日子。馬之悅摸准了這些人的脾氣,莊稼人只看眼前利,不算拐彎的賬,這個時候,誰要主張多分給他們麥子,誰就是天大的好人;事情辦成,他們就會朝這個好人身邊靠攏,而這個事情一辦成,跟農業社散心的人多了,打擊了農業社,也是打擊了蕭長春。馬之悅想抓住這個好機會,收攏人心。偏巧,修河要開工,馬之悅極力主張挑優秀分子去,把一些黨員、不聽馬之悅話的人,差不多全挑上了,接著又慫恿蕭長春去帶工。道路掃清,一切都可以隨心如願。麥子一黃梢,事到臨頭了,他並沒有一直筒子地幹起來,他帶著點盤纏錢,出去採買生產用具,順便探聽點情況。

  他在北京遇見馬小辮的兒子馬志新。從馬志新那裡他聽到一個很意外的消息。馬志新說,建國幾年來,許多黨派對共產黨都不滿,知識分子、農民、工人也都有意見,過去悄悄替農民叫苦的人都趁機會喊出來了,還直接提出農業社辦糟了,糧食統購統銷搞壞了;共產黨害怕發生匈牙利那樣的亂子,就開展整風,要徹底改正錯誤據馬志新估計,不管怎麼整風,類似匈牙利那種事情,早晚得在中國發生,改朝換代的日子就要來到了。馬之悅不大相信時勢會發展到這麼嚴重的地步,不過,他覺著,要是不多給群眾一點自由,也難說不出事。他又調過來想,共產黨裡邊的人沒有傻子,最會順著群眾的意思辦事兒。比如說土地改革吧,一九四八年以前搞的就跟解放後的搞法不大一樣;要按著整地主的辦法,大城市一到手,也會照樣整資本家,卻來了個贖買政策,這明明是害怕了。農村呢,緊了這麼好幾年,不自由自由也不行了;東山塢地多的戶都要土地分紅,人多勢眾,一定得照辦,辦了也沒亂子,民主嘛,倘若這麼一鬧騰,農業社垮了合,馬之悅還可以混水摸魚,還可以穩坐江山。

  這是個大好時機,馬之悅不能錯過去。他回到東山塢之後,就動手策劃,順著中農的心思,先製造一種空氣,給他們引引頭,等全動起來了,再開個群眾大會,一吹風,通過決議;蕭長春回來的時候,群眾已經發動起來了,大鳴大放也開始了,木己成舟,想改他也改不了啦。去年鬧災,蕭長春在溝南買了個好,今年豐收,馬之悅要在溝北買個好,鳴放不到自己頭上,還會有更多的人保舉自己。溝南溝北,兩個天下,你再搬搬馬之悅試試!沒想到,事情剛插手,八字還沒一撇,鳴放來的這麼遲,蕭長春又回來的這麼早。事情辦不成,少不得要挨蕭長春一頓整,溝北的人又得笑話馬之悅無能,怨言一堆,成了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了……

  馬之悅想呵,想呵,最後,他終於想出一條絕好的妙計,心裡一陣高興。好象滿天的黑暗被一陣風吹散了,眼前大放光明。他一挺身坐了起來,蹬上褲子,下地摸鞋。

  馬鳳蘭被驚動了,拉住他問:「幹什麼去呀?」

  馬之悅笑嘻嘻地說:「寶貝,我去找馬會計呀!」

  馬鳳蘭睡了一覺,見男人高興了,就說:「啥事情明天辦不了,人家馬會計早睡六國去了!」

  第七章

  會計馬立本一夜失眠,清早想睡個懶覺,又不得安靜。先是寨子(① 籬笆的俗稱)那邊的大公雞喔喔地啼叫,接著是破風匣呱達呱達地怪響,隨後,他的爸爸六指馬齋一聲接一聲地咳嗽,他的小個一子媽媽一句連一句地嘮叨,他的小兄弟一陣高一陣低地哭喊,真氣死一台戲。

  他在被窩裡翻了個身,心裡邊暗暗地咒駡了一句:媽的,都死絕了倒乾淨!就扯著被子,蓋上了腦袋,又開始不出聲地數著數兒,一、二、三、四…… 忽忽悠悠地像是睡著了,又像是沒睡著。他心裡邊還在後悔,後悔昨天晚上自己說的話辦的事兒。頭一宗不該把心裡想的話全都掏給焦淑紅:城市正在大鳴大放不假,是不是象馬之悅說的那樣,因為上邊犯了錯誤要糾偏呢?說這種話,會不會影響自己入團的事兒呢?第二宗,後來不該又立即跑去給馬之悅報信,象個小偷似的爬牆跳院子,多不象話!跟馬之悅一起辦的既然是好事情,為什麼又一天到晚總是把攥著心呀?土地分紅這件事兒,是不是給群眾辦好事呀?自己老是這樣跟著馬之悅跑,到底兒有沒有前途哇?

  馬立本給自己起了個外號叫「常後悔」,他的日記本子上邊就寫著不少的後悔事兒。

  土地改革第二年,他正念初中,那會兒,馬之悅對他說:建國初期,到處都需要人,早參加工作比晚參加工作吃香,應當抓住時機進步。他覺得這話很對,又因為家裡的日子垮了,他要報答父母養育之恩,就退了學,到一個山溝裡當小學教師。教師的薪金低,不能滿足需要;一天到晚哄一群孩子,熬到白頭,頂多能當個校長,頂什麼用!他後悔不該退學了。他要求退職。當時區裡人好心勸他,給他講人民教師的光榮,他不聽,不讓走,就偷著跑了。他跑到保定附近一個小縣城裡投考了銀行,當上會計員。當會計員工作累,前途也不大,他又後悔不該離開教師的崗位。他要求調動工作。銀行的領導幫助他認識金融工作對恢復國民經濟、建設社會主義的重要,他聽不進去,工作疲遝,追求享受。沒幹一年,因為貪污和亂搞男女關係,被開除了,自然又挺後悔。回到家裡,衣裳換了,頭髮剃了,七天沒出院門。

  有一天,馬之悅親自到家裡找他,說:「大侄子,你這是怎麼的了?」

  馬立本哭了:「大叔,沒臉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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