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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他轉動一下身子,又脫掉另一隻鞋。馬之悅給他捎去的那封信,又在他眼前晃蕩起來。村子裡實實在在的事兒這麼一擺,證明那封信上的話全是虛假的,裡邊包含著另一番意思,是有意給蕭長春的定心丸吃,想把家裡的實際情況隱瞞起來,把他穩在工地上。轉到高級社,取消土地分紅,實行按勞分配,全中國一致,人人都贊成,這是辦農業社不能動搖的原則,馬之悅你是個老幹部、老黨員,你為什麼要支持這種歪風邪氣呢?是糊塗了呢,還是有意這樣做呢?是真有其事呢,還是謠傳呢?無風不起浪,要是沒一點影子,社員們絕對不會這樣議論你;焦淑紅跟你反映,你不加過問,也不往上邊反映彙報,還故意隱瞞,這本身就是錯誤的。你是真沒有看出問題來呢,還是故意裝聾作啞放縱他們?馬之悅為什麼越來越往歪道上走?在革命工作最困難的時候,救護過革命幹部,到炮樓裡搜集情報的,是馬之悅;合作化運動開始,在東山塢搞互助組、辦農業社的也是馬之悅;去年你雖然犯了嚴重的錯誤,可是組織上對你仍然是信任的,群眾盼著你變過來:要不然,副主任能讓你當嗎?蕭長春對你仍然是尊重的,把你當老同志看,盼你走正道兒,可是你為什麼跟黨總是貌合神離,跟蕭長春總是不能擰成一股勁呢了這個病根子到底在什麼地方呢?

  蕭長春坐在床邊上,塌著腰,兩手托著下巴頰,望著那跳動的燈火,苦苦地思索著。他的胸膛裡象一鍋開水那麼沸騰,心火沖頭,太陽窩突突地跳動。在這一眨眼的工夫裡,他心裡邊又產生一股子說不出來的慚愧和內疚。論勞動生產,蕭長春有力氣,能吃苦;論作戰打仗,蕭長春衝鋒陷陣,不畏生死,可是作為一個黨支部書記兼社主任,領導起這樣一個農業生產合作社,實在缺少經驗,力不從心哪!往後的道兒還長著呢,離著那個奮鬥目標還遠著哪,說不定還要出多少問題哪!蕭長春能不能領著大夥幹到底呀?蕭長春,你畏難嗎,退縮嗎?不能!這是全體社員的事業,這是黨的事業,就是粉身碎骨,也要衝過去!

  窗上的月光,越來越顯得淡薄了。院子裡的楊樹,搖著大葉子,嘩嘩啦啦一陣響。街上,好象有人走動。從飼養場裡,響起毛驢叫聲。接著,在不遠的地方,傳來一個人的熟悉的聲音:「焦克禮,快起來,該你們接班了!」

  吱吱扭扭的開門聲。

  喊聲又在另一個地方響起:「韓道滿,還睡哪?快起來接班去呀!」

  蕭長春聽得出來,這是焦淑紅正在挨門招呼看守麥子的人。麥地裡的那些婦女們,一定都給露水打濕了。現在,另一群青年小夥子又要到地裡去了。沒有誰組織他們,也沒有誰強迫他們,他們都是自覺地這樣做,這樣不辭辛苦地保衛著集體的勞動果實。蕭長春從這些年輕人聯想許多同志,工地上的,村子裡的;多少人,多少顆火熱的心,都在不聲不響地為著集休事業操勞,都在為著一個目標咬牙奮鬥!想到這裡,他的心中油然地升起一股熱流,一股力量。他跳下床,拖著鞋,拉開了房門,沖到門外邊。

  晴朗的天空,繁密的星斗,皎潔的月亮,挺拔、喧鬧的大葉楊,都一齊收到蕭長春的眼裡,使他的胸懷豁然開朗。他又聯想起犧牲在山洞裡的老交通班長,想起好多跟自己一塊兒參軍,一塊兒練兵,一塊兒追擊敵人,又在自己身邊倒下去的戰友。這個江山是千千萬萬個先烈用心血、用腦袋換來的。自己應當跟大夥兒一起,用心血,用生命把這個江山保住,把它建設好。自己要永遠作硬骨頭!

  現在,這個年輕的莊稼人渾身增加了力量,提上鞋子,大步走出辦公室。他要找人談談心,找人多摸摸情況,找人一塊兒拿拿主意。

  他出了大門,走到溝裡,剛要上南坎,忽聽西邊官井那裡有人說話兒。仔細一看,是兩個人,一男一女,站的比較近,男的聲音很低,女的聲音很高;從聲音裡,他已經聽出,一個是馬立本,一個是焦淑紅。立刻想到,最近有人傳說這一對青年男女正在談戀愛的事情,便趕忙加快了腳步上了坎子。不一會兒來到了副主任兼第二生產隊隊長韓百仲的家門口,嘭嘭嘭地敲打起來。

  蕭長春沒有聽錯,站在官井旁邊說話的兩個人,正是馬立本和焦淑紅。

  剛才,馬立本從辦公室出來,匆匆忙忙地往西走。剛要進胡同口,就聽見焦淑紅喊門叫人的聲音。這聲音在他聽來,要比廣播電臺放的歌子還要中聽。他停住,仄著耳朵聽著,欣賞著那聲音的韻味,如同喝多了酒,從心裡邊往外醉。就算是關天的大事兒,眼下也要扔在脖子後邊了。他折回身,順著聲音響起的地方追過去。可惜他剛剛走到那兒,焦淑紅的聲音又轉移到另一個地方了。他又連忙轉回來,又撲空了。東追西撲,跑了兩條街,才在井邊上碰上了。他的心裡該是多高興,他輕輕地喊了聲「淑紅」,就急忙迎了上去,快到跟前了,又故意停住;明知黑夜看不出表情,卻又本能地露出一副驚喜的笑臉:「嘿嘿嘿,我一聽聲音就知道是你,沒錯!你們看麥子剛回來呀?他們怎麼這樣晚才換班呀?真不知道心疼人!」

  焦淑紅手裡提著木棒,正要回家睡覺,見馬立本湊上來,也就停住說:「我們定好這時候換班。你還沒有歇著呀?」馬立本又朝焦淑紅跟前湊了湊,說:「唉,我哪能這麼早就睡呀!一天的帳目都得清理,一大堆的事情也要安排妥當,真是夠忙的啦,你說…… 」

  焦淑紅打斷他的話,說:「我正要找你哪…… 」

  馬立本心裡一樂:「找我,嗨,我也想找找你,就是太忙了,一丁點工夫也擠不出來。」他說著,兩隻手貼在胸口使勁兒搓著,好象有一條繩子拴著他的手,想用力掙開似的。

  焦淑紅說:「我問你,你們溝北邊都開了什麼會?"」馬立本一楞:「會?沒聽說呀!」

  焦淑紅說:「就是嚷嚷要土地分紅的事兒,開了好兒個會了,你一點兒都不知道呀?」

  馬立本低頭瞧瞧自己的腳尖兒,摸摸脖梗子,又偷偷地瞥了焦淑紅一眼無可奈何地說:「群眾的反映我倒是聽到一點兒。唉,難辦呀!」

  焦淑紅問:「什麼難辦?」

  馬立本說:「就是分麥子的事兒唄!」

  焦淑紅說:「土地分紅,不賣統購糧,全是胡說八道,有什麼難辦的?你是溝北的,你家是富農,富農是恨農業社的,你對這件事兒怎麼想?說老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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