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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焦淑紅捶著馬翠清的後背說:「你呀,你呀,都坐上車了,還不知道往那邊去哪!蕭支書要問問溝北邊你公爹…… 」

  馬翠清一跺腳:「再聽你胡說,小心我扯爛了你的嘴!」

  焦淑紅說:「我跟你談正經的。蕭支書問溝北邊那些中農戶鬧分麥子的事兒。」

  馬翠清說:「嗨,鬧了半天問這個呀,早說了不就得了!我全知道。我剛才站著冷了,回家拿衣服,半路上碰到馬連福媳婦,她到小酒鋪打燈油,瘸老五問她為啥前幾天打的燈油今天又來打,她說費。就站在那兒跟瘸老五嘮叨開了。我就靠在牆根上聽著。她說她家開了好幾晚上會,一開半夜,點燈熬油,鬧的她也撈不著好覺睡。她說為什麼不到馬主任家開去,馬主任是召集會的嘛!馬主任說在他家開會不方便。瘸老五問她會開的怎麼樣,她說都挺一心的,就是商量按土地分麥子的事情。她說,開頭連福不願意,說他家土地少,沒油揩。馬主任說,去年不光東山塢一個村沒收來,全國好多地方都減產了,報紙上登著;說今年收來了,國家要大收大購,只給社員留個尾巴;還說,只要馬連福帶個頭,分了麥子,沒他的虧吃;還說,眼下農業社要變章程了,要講群眾路線,講自由民主了,群眾說話算數,只要異口同聲,就是縣委下來也沒辦法…… 」

  馬翠清那兩片薄嘴唇,劈劈啪啪,就象敲梆子似的說了一大堆,連一口氣都沒有喘。

  焦淑紅聽到這兒,不由得大吃一驚,看看蕭長春,見他沒動聲色,便說:「死丫頭,你又胡說八道了!」

  馬翠清急扯白臉地說:「誰撒謊是小狗子。不信,咱們找瘸老五問問去。」

  焦淑紅越發著急了:「蕭支書,你看會有這種事兒嗎?馬主任總不至於糊徐到這個地步吧?」

  蕭長春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從神色上看,他也有點慌亂了,只是在極力地鎮靜著。停了片刻,他說:「這種事情,你們倆知道就行了,不要再跟外人傳。馬連福媳婦是個張狂的人,從她嘴裡吐出來的話沒個准稿子,不能全信真假虛實,要調查清楚再說。」

  馬翠清說:「還用的著調查呀!這幾天彎彎繞、馬大炮這幾個人,總象綠豆蠅似的追在馬主任屁股後邊,可神氣啦,見到溝南邊的人,就撇咧著嘴,沒有馬主任給他們撐腰,他們有五個腦袋也不敢呀!」

  焦淑紅已經有點站不住腳了:「蕭支書,翠清這話對,平時,馬主任跟這夥人倒是挺親近,要是真有這種事,可怎麼辦哪!馬主任一摻進去,咱們的工作更難搞了。」

  天上不知什麼時候長了一片雲彩,正好遮住了月亮,曠野上一陣黑暗。眨眼的工夫,雲彩飄散了,又是一個光輝的夭地。

  蕭長春兩隻手抱在胸前,仰面望著天空,沉思著。他想從慌亂中理出一點頭緒。

  兩個姑娘,拄著棍子,沉默地站在一旁。

  蕭長春最後強笑了一下,說:「你們倆這是怎麼啦?發愁啦?用不著!就算真有這種事兒,問題複雜是要複雜一些了,可也別怕,一怕就慌,一慌就容易找錯了辦法,鬧出亂子。我們做的事情,不是你一個人,我一個人的,我們得想到幾萬萬人呀!他的聲音不高,像是說給別人聽,也象在囑咐自己,「咱們頭腦要醒,眼睛要亮。依著我看,東山塢大多數人都懂得自己跟國家的關係,都願意支援國家建設;至於土地分紅,我看不會有多少人贊成,地多的人總是少數,他們也經不住駁,沒道理嘛!」

  馬翠清說:「對了,一點兒不差。明天我找他們講道理,憑什麼不願意賣餘糧,沒良心了!」

  焦椒紅畢競是成熟一點,也比馬翠清想得更多一些,她問:「蕭支書,你說說,翠清剛才說的這些要是真的,我們要用什麼辦法對付呢?」

  蕭長春沒有立刻回答。他撕紙、捲煙,又點著。遇著難辦的事兒,他習慣用這個辦法來穩定自己。過了會兒,他說:「咱們經的事情太少了,讓我立刻拿出具體辦法我也拿不出。不過我有個最根本的辦法― 天不怕,地不怕,不論遇上什麼問題,咱們要堅決作硬骨頭!去年那個大災荒,我們不就是靠這個辦法過來的嗎?咱們得先摸摸底兒,摸清楚了,再對症下藥解決問題。」

  兩個姑娘聽了這番話,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由得點了點頭。

  蕭長春說:「你們先轉著,我趕快回去看看。」說罷,便急匆匆地朝村子走去。

  月光下起伏的麥浪,淹沒了他那健壯的身影……

  第四章

  東山塢沉睡在柔美的月色裡。

  從北山裡伸來的小路,繞過麥地和田坎,由街中腰插進來,過了一棵古老的槐樹,就見到那條大溝了。大溝是東西方向,約有丈把深,十幾步寬。把著這條路口的東邊有一座大廟,廟台又高又寬敞,逢年過節可以在上邊搭戲臺,比較大的群眾會也在這兒開,容下個千八百人不顯擁擠。如今大廟裡是保管室和副業組的豆片坊。路西邊,有一眼官井,井邊壘著石板,架著拉水的滑車架子;從這邊再往西靠一點兒,有一盤碾子,碾子旁有一棵傘形的槐樹。大溝的南坎上有兩條街,大部分是泥牆土頂的矮屋,院落和院落有些參差不齊;大溝的北坎上有三條街,差不多全是青磚瓦頂,有些矮小的土屋,都不是坐地戶。這會兒,不論是溝南溝北,全都很安靜,只有少數人家的窗子上閃著燈光,有人影搖動,但是沒有聲音。那是勤儉的女人正在給丈夫孩子縫連補綻,或者是用功的學生正溫習功課吧?再不,就是什麼人遇到了發愁的事兒,正對著燈火抽煙想心思……

  農業社在溝北邊盡東頭,三間沒有上瓦的土頂屋子,一間是臨時倉房,另外兩間通連,又是會計室,又是會議室。

  屋子裡的罩子燈亮堂堂。緊挨著辦公桌旁邊有一張木床,木床上躺著一個二十五、六歲的人。他長方臉,淡眉細眼,留著分頭;下身是一條藍制服褲,上身是一件洗得很白淨的尖領汗衫。他靠在卷起來的行李上躺著,兩隻手墊著後腦勺,頭上戴著耳機子,閉著眼,顫著腳,聽得正入神。

  掩著的門輕輕地打開了,蕭長春帶著滿身露水的潮濕氣味一步跨了進來。他朝躺著的人看一眼,立刻把那種急躁的神情緩和了,沖到嘴邊的話吞住了,一面朝裡走,一面問道:「馬會計,這麼晚還沒有睡呀?」

  會計馬立本沒有動,仍舊閉著眼睛,得意地說:「嘿,快來聽聽,北京正開鳴放會,大鳴大放,真有意思!」

  蕭長春沒有聽明白,在羅圈椅上坐下之後,又問:「什麼鳴放會,這麼有意思呀?」

  馬立本睜眼一看,不由得打個楞,嘈下子坐了起來,連聲不迭地說道:「喲呵,蕭支書回來了,啥時到的?」

  蕭長春說:「剛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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