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九斤的故事
十一 一點亮光
薛德順病故後,他給典獄長家兒子接骨那點人情,隨之也就完了。袁九斤剛入
獄那二年,憑了薛德順的面子,在制鞋坊幹活兒,每天只是挑撿破布、打格褙,活
兒比較輕鬆。從此以後,他就被押到磨坊裡做苦役去了。
這座磨坊,一排溜有五盤大石留。每盤石磨由四個犯人操作,而人拉磨,一個
羅面,一人添糧下料。這些活兒有輕有重,不是誰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而是根據各
個犯人「孝敬」獄警多少而定。袁九斤榨不出一點點抽水來,自然就只能是拉磨
了,每天起來從早到晚,拉著沉重的石磨,轉著磨全轉圈圈。遇到心地好點的獄警
值班,還默許歇一會兒,喘口氣。遇到壞心眼的獄警值班,稍一停歇就胡打亂罵,
特別是那個外號叫「大金牙」的獄警,對待犯人十分兇惡;這人是個矮胖子,大腦
袋,兩個虎牙上鑲著兩片洋銅片。大蓋帽扣在後腦勺上,黑制服抽子挽在小胳膊
上,手裡經常提著根馬鞭子,不停地在磨坊裡走來走去,看到哪個犯人不順眼,不
聲不響,馬上就劈頭盔臉就打過來了。
袁九斤第一天到磨坊,就和大金牙幹了一仗。他見旁邊拉另一盤磨的兩個犯
人,只停下來歇了歇,大金牙走過去就是兩馬鞭,袁九斤忍不住說了一句:「蛤蟆
跳幾跳還要歇一歇哩,何況是人?」
「你算他媽老幾?我叫你多管閒事!」大金牙氣勢洶洶地撲過來,劈頭蓋臉就
是一鞭子,袁九斤一下被激怒了,他已忘了自己是犯人,向前跨了一步說:「你
有本事再來一下:」
大金牙剛舉起馬鞭,就被袁九斤一掌難得跌坐在地上。他爬起來,大罵著正要
再動鞭子,旁邊羅面的一個老犯人低聲說:「他可是無期徒刑犯!」
原來監獄星雖然對無期徒刑犯看管得很嚴,可獄警、看守對這種犯人也懼怕三
分,因為他們都是離死刑只差一步了,要惹惱了,真敢和你拼命,大金牙知道這不
是個善茬,只好罵罵咧咧地走開了。這以後也再沒有找袁九斤的麻煩。
袁九斤白天在磨坊裡勞動,晚上回到牢房裡,只有孤孤單單一個人,連個說話
的對象都沒有了。薛師傅活著時候曾教過他一種在牢房裡消磨時光的辦法,這就是
像和尚一樣盤腿打坐,排除一切邪思雜念,只數自己的呼吸。這樣既可減少煩惱,
又可健身。可他試了幾回,不成,坐上不到一袋煙工夫就走神了,數著呼吸就數開
羊群。他知道自己不是這種材料,乾脆也就拉倒了。有時就自己摸著自己的骨頭,
假設各種各樣的骨折情況,按照師傅的傳授,練習接骨手法。有時就呆坐在鐵柵欄
跟前,望著甬道裡昏暗的燈光想心事,他常常懷念趕著羊群在山坡上自由地走來定
去的日子,也常常懷念「金鑾殿」裡那些愉快的夜晚。他非常想念他爹,更想念他
半傻的媽,還有他的愛犬賽虎。一想起這些來,自然也就想到了那個心眼惡毒的村
長唐培基。就因為給他家大門上貼了四張白紙,居然就把他誣告成了殺人兇手。袁
九斤想起這事來恨得咬牙切齒,滿腔怒火光處發洩,不由得就用拳頭搗地。獄警聽
到響聲,跑過來訓罵了他好幾次。白天做苦役雖然勞累,可日子總算還好打發,晚
上一個人悶坐在這孔又潮又暗的小石窯裡,真不是滋味,他真希望再能有一個犯人
和他同住,有個說話的對象,日子總是好熬一點。
有天晚上,袁九斤躺在草鋪上正要睡覺,獄警傳喚他來了,說是要過堂。他知
道自己已是判了刑的人,鬧不清又為什麼事要過堂。他只好走出牢房,隨著獄警來
到像是辦公室的一間房子裡。只見屋裡坐著一個穿著長衫的老人,正在品茶抽煙,
袁九斤一眼就認出了這人正是審問過他的岑承審。岑承審完全不像坐大堂審案子時
候那種橫眉豎眼的凶樣子了,臉色顯得和和平平,還向他微微點了點頭,示意要他
坐在凳子上。然後就7字一板他說:「你這案子是我經手的,不管怎麼說,總算保
住了你的一條命。這是不幸中之萬幸。近日我翻閱卷宗,覺得你這案子還有點回旋
的餘地……」
「天地良心,我根本就沒殺過人!」
「可你們村長唐培基,一口咬定你就是兇手。你說你沒殺過人,那麼廉三寶可
能是誰殺的?」
「我怎麼知道……」
「會不會是唐培基殺了人,嫁禍於你?」
「唐培基是個狼心狗肺的王八蛋,可他怕是沒有殺人的膽量,一刀能從後背捅
到前胸,他沒那麼大的勁!」
「難道他不會花錢雇殺手?」
「可他和廉三寶一無仇,二無怨……」
「傻瓜!」岑承審微微笑了笑說:」為了霸那份家業呀!他要把他兒子過繼給
唐寡婦家,在村裡你就沒聽說過?」
「對,對!有這回事。」
袁九斤兩手一拍說,「那,衙門裡就應當審問他!」
「談何容易。卷宗裡有你的口供,上邊押著你的指印,誰能替你翻案?這事只
有你當事人出來翻供才有用。只要你一口咬定唐培基為霸產害命,嫁禍於人,寫份
呈文,交到我手裡,我才好出面重審。」最後岑承審歎了口氣說,「唐培基圖謀霸
占絕產,總算如願以償了。我是為你鳴不平,才來向你透個風的。翻供不翻供你自
己拿主意吧!來人!」
話音剛落,那個獄警就走了進來,把袁九斤又押回了牢房。他一夜都沒有合
眼,呆呆地靠牆坐在那裡想心事。他覺得岑承審說得很有道理,看來唐培基就是為
了財產才殺了廉三寶。唐寡婦招不成女婿、他就可以把兒子過繼給她,這份大家業
就變成他家的了。以前自己只想到唐培基是為了報復貼那四張白紙的仇,才把這樁
殺人命案糊到自己頭上,怎麼就沒有想到這一步呢?想到這裡,忍不住在自己頭上
拍了兩掌,歎了口氣。他本來對這個岑承審有一肚子怨氣;可看起來這倒是個好
官,已經定了案的官司,他還想到為自己抱不平。如果這案子真能重審,弄個水落
石出,不只是平了自己的冤屈,也能替屈死的廉三寶報仇。他覺得自己如今像處在
月黑星稀的夜晚,終於看到了一點亮光。
天明時候,他正想睡一小會兒,就被押到磨坊勞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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