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九斤的故事
七 上殺場
有天上午,袁九斤正解開衣服捉蝨子,看守在外大聲喊他。袁九斤只好系好扣
子,用一條腿跳了出去。一到院裡,就被兩個警察五花大綁起來。往日過堂,只是
由警察押解,並不捆綁,今天這是怎麼了?他忙問道:「這是怎回事?」
一個警察說:「待會兒就知道了。」拉著他就走,他只好一條腿跳著跟上。好
在看守所高大堂不遠,就在衙門裡的右邊,一出看守所,不多遠就是大堂。
今日大堂上,和往日的氣氛有點不一樣,站了十幾個穿著黑制服、打著白綁腿
的警察,有的還背著洋槍。公案後邊坐著的是一臉殺氣的縣長,身上十字披著兩條
紅布。公案前還跪著一個人,也是五花大綁著,看不見眉眼,只能看到他剃得光光
的一顆大腦袋。袁九斤被押到大堂下,縣長立即厲聲喊道:「跪下!」他身旁站著
的岑承審,指了指袁九斤的腿,低聲說了幾句,大概是說腿斷了,不能跪。縣長也
再沒理這個茬,然後他就展開一張很大的佈告念了起來。大意是說那個犯人是大煙
販子,罪行累累,國法難容。最後幾句是:「驗明正身,綁赴刑場,執行槍決,以
戒效尤。」念完,提起紅筆在末尾勾了一筆,接著又在兩個像「令箭」一樣的亡命
旗上點了一點。立時警察們就忙亂起來,有的拿上佈告、漿糊走了,有的拿起亡命
旗,往犯人背後插,袁九斤背後也插了一支。袁九斤本來還不知道這是怎回事,這
一插,他清楚了。他沒見過殺人,可聽「十二紅」說過;舊戲上處決罪犯的情形,
這不就是「推出轅門問斬」嗎?他不由得大叫起來:「大老爺冤枉!」押他的那兩
個警察悄悄拉了拉繩頭,他脖子裡的那個繩套立刻勒緊,把臉都憋紅了。這時只見
縣長猛然一下把那支紅筆甩到大堂前,這好像是一個信號,警察們看到這一信號,
立時就把他們架起來,推推擁擁往衙門外走。
衙門外早已站滿了看熱鬧的人群:大照壁前停著兩輛拉犯人的差車,趕車的垂
頭喪氣地靠在車轅旁,這地方把這種差事叫做支「紅差」,誰家的大車也不願意幹
這種倒黴事。不僅是白效勞,未了還得自己掏腰包買些紙錢給死者燒化。更主要的
是支了「紅蓋」之後,很長時間欖不到拉腳的生意,這種車不是下命令派,而是隨
便抓的。每運處決犯人;前一天下午,差役們就到城門口等上了,見一輛扣留一
輛、實際上除了需要的一兩輛外,其餘的車只要給一定數目的錢,就都放了,這也
是差役們的一甩額外收入。城裡人消息靈邁,一聽說城門口抓支「紅差」的車,就
知道第二天准要處決犯人,到時候不用便知,自然就擁來看熱鬧了。
袁九斤和那個光頭犯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推上了大車,在巡官的一聲號令
下,就開始遊街示眾了,走在最前邊的是軍樂隊,這是由警察們臨時湊合起來的。
他們打著從學堂裡借來的洋鼓,吹看洋號。鼓是破的,發出「撲踏撲踏」的響聲,
洋號吹得也不合拍,曲子和槍斃人根本挨不上邊兒,竟然吹的是「三國戰將勇,首
推趙子龍」的軍歌曲子,樂隊後邊是拉著犯人的兩輛「紅蓋」牢,再後邊是背著槍
的警察和騎著馬的監斬官——邊巡官,除此之外就是跟著看熱鬧的人群了,就像正
月十五鬧「社火」一樣,滿街滿巷盡是人,兩旁鋪面門前的臺階上、欄櫃上、甚至
房頂都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第一輛車上的那個光頭犯人,不時地大同大叫,「老子販大煙土犯法,閻督軍
賣大煙土為啥合法?真他媽的不說理!他賣的戒煙餅是啥東西?不就是大煙土?」
他說的倒也是實情。那時正是「閻馮倒蔣」時期。閻錫山為了籌集軍餉,大批
倒販大煙土,他們把大煙土裝在小鐵盒裡,公開銷售。各村村公所都代銷,人們稱
之為「官土」。確也摟了不少錢財。
那個光頭犯不停地大喊大叫,罵閻督軍,有時又可著嗓子唱幾句戲。沿途群眾
不時地向他叫好。
第二輛車上的袁九斤,也很想叫喊叫喊,可他沒殺過人,也沒賣過大煙土,沒
什麼可說的。他在人群中忽然發現了他村的柳二牛,柳二牛含著淚在看著他。他想
到自己將要含冤死去,心裡氣憤難平,兩眼直冒火星,可他沒有哭喊,也沒有流
淚,只是一個人生悶氣。街上有的人指著他在議論:「這一個是個軟蛋!」「軟骨
頭!」……這些話他都聽到了,也只能悶聲不響。
這支遊街的隊伍走得很饅,不時還要停下來,因為那個光頭犯人每看到飯館、
酒店的招牌、幌子,就叫喊要吃肉喝酒。只要他一叫喊,這家商號也就連忙把酒肉
端來了,還得一口一口喂他;等他吃喝完,隨手就把盤子碗扔在地上摔碎了。這也
是多年來遺留下來的老規矩,據說捨不得給犯人吃喝,于店主不利。袁九斤沒有叫
喊要吃要喝,可也有的飯館給他端來了酒,一路上糊裡糊塗灌了兩三碗。縣城的這
條街並不太長,就因為走走停停,又吃又喝,等走到北門外殺入場的時候,天已經
正午了。
這裡緊靠著城牆,到處是灰渣堆,到處是破磚爛瓦,雜草叢生,亂紙滿地。這
原本是附近居民倒垃圾的地方,因為處決犯人都在這裡進行,於是人們就把這裡叫
成殺入場了。一到殺人場,拿槍的警察們就散開警戒,城牆上也站了崗哨,不准圍
觀的人到警戒線裡來,只能站到遠處盼望。犯人被從車上拉下來,那個光頭面對城
牆跪在那裡。袁九斤因為不能跪,只好面對城牆坐在那裡。其實他醉得坐都有點坐
不住了,頭昏腦脹,兩眼漆黑,只聽「叭」的一聲槍響,他就趴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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