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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地 雞 毛
劉震雲

                               

     小林家一斤豆腐變餿了。一斤豆腐有五塊,二兩一塊,這是公家副食店賣的
 。個體戶的豆腐一斤一塊,水份大,發稀,鍋裡炒不成團。小林每天清早六點起
 床,到公家副食店門口排隊買豆腐。排隊也不一定每天都能到豆腐,要點排隊的
 人多,排到,豆腐已經賣完了;要麼還沒排到,已經七點了,小林得離開豆腐隊
 去趕單位的班車。最近單位辦公室新到一個處長老關,新官上任三把火,對遲到
 早退抓得挺緊。最使人感到喪氣的是,隊眼看排到了,上班的時間也到了。離開
 豆腐隊,小林就要對長長的豆腐隊咒駡一聲:
     「媽了個×,天底下窮人多了真不是好事!」
     但今天小林把豆腐買到了。不過他今天排隊排到七點十五,把單位的班車給
 誤了。不過今天誤了也就誤了,辦公室處長老關今天到部裡聽會,副處長老何到
 外地出差去了,辦公室管考勤的臨時變成了一個新來的大學生,這就不怕了,於
 是放心排隊買豆腐。豆腐拿回家,因急著趕公共汽車上班,忘記把豆腐放到了冰
 箱裡,晚上回來,豆腐仍在門廳塑料兜裡藏著,大熱的天,哪有不餿的道理?

     豆腐變餿了,老婆又先于他下班回家,這就使問題複雜化了。老婆一開始是
 責備看孩子的保姆,怪她不打開塑料袋,把豆腐放到冰箱裡。誰知保姆一點不買
 帳。保姆因嫌小林家工資低,家裡飯菜差,早就鬧著罷工,要換人家,還是小林
 和小林老婆好哄歹哄,才把人家留下;現在保姆看著餿豆腐,一點不心疼,還一
 古腦把責任都推給了小林,說小林早上上班走時,根本沒有交代要放豆腐。小林
 下班回來,老婆就把怒氣對準了小林,說你不買豆腐也就罷了,買回來怎麼還讓
 它在塑料袋裡變餿?你這存的是什麼心?小林今天在單位很不愉快,他以為今天
 買豆腐晚點上班沒什麼,誰知新來的大學生很認真,看他八點沒到,就自作主張
 給他劃了一個「遲到」。雖然小林氣鼓鼓上去自己又改成「準時」,但一天心裡
 很不愉快,還不知明天大學生會不會彙報他。現在下班回家,見豆腐餿了,他也
 很喪氣,一方面怪保姆太斤斤計較,走時沒給你交代,就不能往冰箱裡放一放了
 ?放一塊豆腐能把你累死?一方面怪老婆小題大作,一斤豆腐,餿了也就餿了,
 誰也不是故意的,何必說個沒完,大家一天上班都很累,接著還要做飯弄孩子,
 這不是有意製造疲勞空氣?於是說:
     「算了算了,怪我不對,一斤豆腐,大不了今天晚上不吃,以後買東西注意
 放就是了!」
     如果話到此為止,事情也就過去了,可惜小林憋不住氣,又補了一句:
     「一斤豆腐就上綱上線個沒完了,一斤豆腐才值幾個錢?上次你丟手打碎了
 一個暖水壺,七八塊錢,誰又責備你了?」
     老婆一聽暖水壺,馬上又來了火,說:
     「動不動你提暖水壺,上次暖水壺怪我嗎?本來那暖水壺就沒放好,誰碰到
 都會碎!咱們別說暖水壺,說花瓶吧!上個月花瓶是怎麼回事?花瓶可是好端端
 地在大立櫃邊上放著,你抹灰塵給抹碎了,你倒有資格說我了!」
     接著就戧到了小林跟前,眼裡噙著淚,胸部一挺一挺的,臉變得沒有血色。
 根據小林的經驗,老婆的臉一無血色,就證明她今天在單位也很不順。老婆所在
 的單位,和小林的單位差不多,讓人愉快的時候不多。可你在單位不愉快,把這
 不愉快帶回來發洩就道德了?小林就又氣鼓鼓地想跟她理論花瓶。照此理論下去
 ,一定又會盤盤碟碟牽扯個沒完,陷入惡性循環,最後老婆會把那包餿豆腐摔到
 小林頭上。保姆看到小林和小林老婆吵架,已經習慣了,就象沒看見一樣,在旁
 邊若無其事地剪指甲。這更激起了兩個人的憤怒。小林已做好破碗破摔的準備,
 幸好這時有人敲門。大家便都不吱聲了。老婆趕緊去抹臉上的眼淚,小林也壓抑
 住自己的怒氣。保姆把門打開,原來是查水錶的老頭來了。
     查水錶的老頭是個瘸子,每月來查一次水錶。老頭子腿瘸,爬樓很不方便,
 到每一個人家都累得滿頭大汗,先喘一陣氣,再查水錶。但老頭積極性很高,有
 時不該查水錶也來,說來看看水錶是否運轉正常。但今天是該查水錶的日子,小
 林和小林老婆都暫時收住氣,讓保姆領他去查水錶。老頭查完水錶,並沒有走的
 意思,而是自作主張在小林家床上坐下了。老頭一坐下,小林心裡就發涼,因為
 老頭一在誰家坐下,就要高談闊論一番,說說他年輕時候的事。他說他年輕時曾
 給某位死去大領導喂過馬。小林初次聽他講,還有些興趣,問了他一些細節,看
 他一副瘸樣,年輕時竟還和大領導接觸過?但後來聽得多了,心裡就不耐煩,你
 年輕時喂過馬,現在不照樣是個查水錶的?大領導已經死了,還說他幹什麼?但
 因為他是查水錶的,你還不能得罪他。他一不高興,就敢給你整個門洞停水。老
 頭子手裡就提著管水閘的扳手。看著他手裡的扳手,你就得聽他講喂馬。不過今
 天小林實在不歡迎他講馬,人家家裡正鬧著氣,你也不看一看家庭氣氛,就擅自
 坐下,於是就板著臉沒過去,沒象過去一樣跟他打招呼。
     但查水錶的老頭不管這個,自己從口袋已經掏出了煙。劃火點著煙,屋裡就
 飄起了老頭鼻腔的味道。小林知道老頭接著就要講馬,但小林猜錯了,這次老頭
 沒有講馬,而是一臉嚴肅地說,他要談些正事。他說,據群眾反映,這個門洞有
 人偷水,晚上不把水管籠頭關死,故意讓水往下滴,下邊放個水桶接著;滴水水
 表不轉,桶裡的水不成偷的了?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大家都偷水,自來水廠如何
 受得了?
     聽了老頭的話,小林與小林老婆臉上都一赤一白的。說來慚愧,因為上個禮
 拜小林家就偷過幾次水,是小林老婆在單位閒聊中聽到的辦法,回來指使保姆試
 驗。後來小林看不上,覺得這事太委瑣,一噸水才幾分錢,何必幹這個?一夜水
 管嘀嘀嗒嗒個沒完,大家也難心安理得睡覺。於是在第三天就停止了。但這事老
 頭子怎麼會知道?是誰彙報的?小林和小林老婆都不約而同想到了對門。對門住
 著一對胖子,女主人自稱長得象印度人,眉心常點著一個紅豆。他們家也有一個
 孩子,大小與小林家孩子差不多,兩家孩子常在一起玩,也常打架;為了孩子,
 小林老婆與印度女人有些面和心不和。兩家主人不和,兩家保姆卻很要好,雖然
 不是一個省來的,卻常在一起共同商討對付主人的辦法。准是兩家保姆亂串,印
 度女人得知小林家滴過兩回水,就彙報了老頭子,現在有了老頭子一番話。但這
 種事如何上得了檯面,如何說得出口?說出口以後在人前怎麼站?小林趕緊到老
 頭子跟前,正色聲明,這門洞有沒有人偷水他不知道,但他家是決不幹這種事。
 他家雖然窮,但窮有窮的骨氣!小林老婆也上去說,誰反映的這事,就證明誰偷
 水,不然他怎麼會知道偷水的方法,這不是賊喊捉賊是什麼?老頭子聽了他們的
 話,彈了一下煙灰:
     「行了,這事就到這裡為止了。以前大家偷沒有偷,就既往不咎了,以後注
 意不偷就行了!」
     說完,站起來,作出寬懷大量的樣子,一瘸一瘸走了,留下小林和小林老婆
 在那裡發尷。
     由於有偷水這件事的介入,使豆腐發餿事件變得不那麼重要了。小林心裡還
 責備老婆,一個大學生,什麼時候學得這麼市民氣,偷了兩桶水,值不了幾分錢
 ,丟人現眼讓人數落了一頓。小林老婆也自感慚愧,就不好意思再追究餿豆腐一
 事,只是瞪了小林一眼,自己就下廚房做飯去了。因為這件事的介入,使本來要
 爆發戰爭的家庭平靜下來,小林又有些感激老頭子。
     晚飯一個炒豆角,一個炒豆芽,一碟子小泥腸,一碗昨天剩下的雜燴菜。小
 泥腸主要是讓孩子吃的,其它三個菜是讓小林、小林老婆和保姆吃的。但保姆不
 吃剩菜,說她一吃剩菜就鬧肚子。為此小老婆還和保姆吵過一架,說你倒成貴族
 了,我還吃剩菜,你倒鬧肚子,過去你在農村吃什麼來著?保姆便又哭又鬧,鬧
 罷工,要換人家。最後還是小林從中斡旋,才又把她留下。把人留下人家就有了
 資本,從此更不吃剩菜。小林老婆也沒辦法,吃飯時只好和小林先吃剩菜,剩菜
 吃完再吃新的。吃飯時孩子很鬧,抓東抓西的,看樣子有些想流鼻涕,小老婆懷
 疑她是否想感冒。好歹把飯吃完,已經快八點半了。按照慣例,這時保姆洗碗,
 小林給孩子洗澡,老婆應該上床睡覺。因老婆上班比小林遠,清早上班要早起,
 早點上床睡覺理所當然。但今天老婆沒有早睡,腳也沒洗,坐在床前想心思。老
 婆一想心事,小林心裡就有些發毛,不知老婆心思想過以後,會不會又提出什麼
 新的話題。不過今天老婆不錯,心思想過以後,沒有說什麼,草草洗完腳就上床
 睡覺了。老婆睡覺有這點好處,平時嘴嘮叨,一上床就不嘮叨了,三分鐘就能入
 睡,響起輕微的鼾聲,比孩子入睡還快。前幾年剛結婚,小林對這點很不滿意,
 哪能上床就入睡?問:
     「你怎麼躺倒就著,長此以往,可讓人受不了!
     老婆不好意思地解釋:
     「累了一天,跟豬似的,哪有不躺倒就著的道理!」
     後來有了孩子,生活越來越複雜,幾次折騰搬家,上班下班,弄吃喝拉撒,
 弄大人小孩,大家都很疲勞,老婆也變得愛嘮叨了,這時小林倒覺得老婆上床就
 入睡是個優點,大家鬧矛盾有個盼頭,只要頭一挨枕頭,戰爭就停止了。所以小
 林覺得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優點缺點,優點缺點是可以轉化的。
     老婆入睡,孩子入睡,保姆入睡,三個人都響起鼾聲,小林檢查了一下屋裡
 的燈火水電,也上床睡覺。過去臨睡覺之前,小林有看書看報的習慣,動不動還
 爬起來記筆記。現在一天家務處理完,兩個眼皮早在打架,於是這一切過程都省
 略了。能早睡就早睡,第二天清早還要起床排隊買豆腐。想起買豆腐,小林突然
 又想起今天那一斤變餿的豆腐,現在仍在門廳裡扔著,沒有處理。這是導火索。
 明天清早老婆起來再看到它,說不定又會節外生枝,於是又從床上爬起來,到門
 廳打開燈,去處理那包餿豆腐。

                             

     小林的老婆叫小李,沒結婚之前。是一個靜靜的、眉清目秀的姑娘。別看個
 頭小,小顯得小巧玲瓏,眼小顯得聚光,讓人見了從心裡憐愛。那時她言語不多
 。打扮不時髦,卻很乾淨。頭髮長長的。通過同學介紹,小林與她戀愛。她見人
 有些靦腆。與她在一起,讓人感到輕鬆、安靜,甚至還有一點淡淡的詩意。那時
 連小林都開始注意言語、注意身體衛生了。哪裡想到幾年之後,這位安靜的富有
 詩意的姑娘,會變成一個愛嘮叨、不梳頭、還學會夜裡滴水偷水的家庭婦女呢?
 兩人都是大學生,誰也不是沒有事業心,大家都奮鬥過,發憤過,挑燈夜讀過,
 有過一番宏偉的理想,單位的處長局長,社會上的大大小小機關,都不在眼裡,
 哪裡會想到幾年之後,他們也跟大家一樣,很快淹沒到黑壓壓的千篇一律千人一
 面的人群之中呢?你也無非是買豆腐、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洗衣服,對付保姆弄
 孩子,到了晚上你一頁書也不想翻,什麼宏圖大志,什麼事業理想,狗屁,那是
 年輕時候的事,大家都這麼混,不也活了一輩子?有宏圖大志怎麼了?有事業理
 想怎麼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一輩子下來誰不知道誰!有
 時小林想想又感到心滿意足,雖然在單位經過幾番折騰,但折騰之後就是成熟,
 現在不就對各種事情應付自如了?只要有耐心,能等,不急躁,不反常,別人能
 得到的東西,你最終也能得到。譬如房子,幾年下來,通過與人合居,搬到牛街
 貧民窟;貧民窟要拆遷,搬到周轉房;幾經折騰,現在不也終於混上了一個一居
 室的單元?別人家一開始有冰箱彩電,小林家沒有,讓小林感到慚愧,後來省著
 攢著,現在不也買了?當然現在還沒組合家俱和音響,但物質追求哪裡有個完。
 一切不要著急,耐心就能等到共產主義。倒是使人不耐心的,是些餿豆腐之類的
 日常生活瑣事。過去總說,老婆孩子熱炕頭,是農民意識,但你不弄老婆孩子弄
 什麼?你把老婆孩子熱炕頭弄好是容易的?老婆變了樣,孩子不懂事,工作量經
 常持久,誰能保證炕頭天天是熱的?過去老說單位如何複雜不好弄,老婆孩子炕
 頭就是好弄的?過去你有過宏偉理想,可以原諒,但那是幼稚不成熟,不懂得事
 物的發展規律。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小林,一切還是從餿豆腐開始吧。第二天
 早上六點,小林照例爬起來,到公家副食店前排隊買豆腐。這時老婆已經睡醒,
 大睜著兩眼在看天花板。老婆入睡快,醒來腦子清醒的也快,不象小林,睡覺起
 來頭半天是木的,得半個小時才能緩過勁兒來,老婆只要五分鐘就可以清醒,續
 上入睡前的思路。這是優點,也是缺點,如果兩個人正鬧矛盾,老婆早晨醒來,
 又會迅速續上昨天的事情,繼續補課。看今天老婆發呆的樣子,又回到了昨天入
 睡前坐在床沿上想心思的模樣,小林心裡就有些打鼓,不知老婆又要搞什麼名堂
 。但老婆見他起床,並沒有搭理他。小林就有些放心,趕忙刷牙洗臉,拿上塑料
 袋悄悄出門。但等小林剛要去拉門,老婆在床上發了言:
     「我說你,今天的豆腐就別買了!」
     原來老婆並沒有放過他,仍要續昨天的豆腐事件。小林心裡就「嘟嘟」地冒
 火,一斤餿豆腐,已經扔了,又過了一夜,還真糾纏個沒完了?於是說:
     「餿了一斤豆腐,還至於今後不買了?今天買回放到冰箱裡不就結了!你
 要糾纏多少年!」
     老婆向他擺擺手:
     「我不是跟你說豆腐,今天我想了一夜,我再也不能在這個單位呆了,我一
 定得調,你得跟我來商量商量這事!你不能對我的事漠不關心!」
     原來並不是豆腐事件,小林有些放心。但老婆說的是調工作,調工作也是個
 讓人窩心煩躁的事,比餿豆腐事件還複雜。本來老婆的工作單位不錯,大學畢業
 坐辦公室,每天也就是搞搞文件,寫寫工作總結,餘下的時間是喝茶看報紙。但
 老婆性格很直,象小林初到單位一樣,各方面關係一開始沒處理好,留下後遺症
 。後來覺悟了,改正了,但以前總留下傷疤,免不了有磕磕碰碰的時候。單位不
 愉快,回來就向小林嘮叨,說要換個單位。小林就拿自己現身說教,說只要將幼
 稚不懂事的毛病改掉,時間長了自然會適應,換什麼單位,天下單位都一樣。再
 說換個單位是容易的?我們都無權無勢,兩眼一抹黑,哪個單位會要你?老婆就
 說小林沒本領,看著老婆在水深火熱之中,一點幫不上忙。小林說,外邊幫不上
 忙,內裡不也幫了?不也向你解釋了?解釋不也是幫忙?就把老婆勸下了。老婆
 嘮叨一頓,怨氣出了,第二天就不說了,仍照常上班。如果這樣下去,老婆慢慢
 也會適應,沒有單位非換不可的煩惱。但小林家搬了幾次家,搬來搬去,住的離
 小林老婆單位越來越遠。當初搬家時,因房子越搬越好,老婆很高興,說咱們終
 於在北京也有個房子了,把主要精力花在佈置房子上,怎麼裝窗簾,怎麼佈局,
 怎麼擺冰箱和電視,還差什麼東西,苦惱主要在這個方面。等傢伙收拾得差不多
 了,老婆就又不滿意了,怪這個地方離她單位太遠。因她的單位在這條線上沒有
 班車,她得擠公共汽車上班,往返一趟,得三四個小時。清早六點起床,晚上八
 點回來,頂著星星出去,戴著月亮回來,天天如此,車又擠,老婆就受不了,覺
 得是非換單位不可了。小林看著老婆每天下班疲憊不堪的樣子,也覺得這和在單
 位不愉快不同,在單位不愉快可以忍耐、改正,離單位太遠無法人為縮短距離,
 是得換個離家近一點的單位。真要決定換單位,兩人才感到面前的困難象山一樣
 ,因為換不換單位,並不是小林和小林老婆能決定的。瞎貓撞老鼠,小林和小林
 老婆找了幾個單位,人家都是一口回絕,連個商量的餘地都不留,弄得小林和小
 林老婆挺喪氣。小林說:
     「算了算了,別跑了,再跑也是瞎跑,你湊合著吧,北京還有比你上班更遠
 的呢!別光想路程,想想紡織女工,人家上一天班,站著幹一天活,你上班是喝
 茶看報紙,還不知足嗎?」
     小林老婆發了火:
     「你沒有本事,就讓我湊合。你當然能湊合了,天天有班車坐,我擠四個小
 時車的滋味你哪裡有體驗?我非換單位不可,要不換單位,我明天就不上班,你
 掙錢養活我們娘倆!」
     第二天就真不去上班。把小林急壞了。急了一次真管用,小林開動腦筋,真
 想出一個辦法,前三門有一個單位,聽有人說,那單位管人事的頭頭,和小林單
 位的副局長老張是老同學。小林幫老張搬過家,十分賣力,老張對小林看法不錯
 。老張自與女老喬犯過作風問題以後,夾著尾巴做人,對下邊同志特別關心,肯
 幫助人,只要有事去求他,他都認真幫忙。小林覺得這事如去找老張,老張不至
 於一口回絕。通過老張介紹,說不定前三門那個單位倒有些希望。前三門那個單
 位雖離小林家也很遠,如坐公共汽車,也得兩個小時,但前三門那裡和小林家連
 地鐵,地鐵跑得快。四十分鐘就夠了,況且地鐵不象公共汽車那麼擠,有時上車
 還有座位。小林將這想法向小林老婆說了,老婆也很高興,同意去那個單位,讓
 小林去找老張。小林找到老張,將老婆的困難擺出來,又提出前三門那個單位,
 說聽說老領導在那裡有熟人,想請老領導幫幫忙。老張果然痛快,說:
     「可以,可以,單位那麼遠,是應該換一換!」
     又說:
     「前三門那個單位,我也不熟,但管人事的同志,是我的同學,我給他寫一
 封信,你找他,看他能不能給辦!」
     小林又大著膽子說:
     「最好老領導再給他打一個電話!」
     老張摸著胖腦袋「哈哈」笑了,照小林頭上打了一巴掌:
     「現在的年輕人,比我們那時精明多了!好,好,我給你打一個電話!」
     老張又打了一個電話,又給小林寫了一封信。小林捧到這封信,如同捧到聖
 旨一樣高興。小林老婆看到信,也很高興。小林拿著這信到前三門的單位去,果
 然管用。管人事的頭頭接見了他,看了那封信說:
     「老張是我的老同學,當年在大學,我們兩個都愛搞田徑!」
     小林斜欠著身子坐在頭頭辦公桌前,忙接上去說:
     「現在老張也愛鍛煉!」
     頭頭看他一眼,突然又問起老張前一段出事的事,讓小林講一講細節。小林
 感到有些為難,講不好,不講也不好,於是只揀些重要的講了講,說老張也只是
 和女老喬在辦公室裡坐了一坐,並沒有真正在一起,其它一切都是謠傳。那頭頭
 聽後「哈哈」笑了,說:
     「這個老張,還是那麼可愛!」
     最後才談起小林老婆調動的事。那頭頭情緒正好,說:
     「行,行,老張托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看看下邊哪個單位缺人!」
     這不等於答應了?小林回來向老婆一彙報,老婆馬上抱著他在臉上亂親。兩
 人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如果就這樣等著,小林老婆一定能調成,能每天坐著
 地鐵到前三門那個單位上班。但這時小林和小林老婆聰明反被聰明誤,自己把事
 情辦壞了。本來人家管人事的頭頭正在努力,小林和小林老婆仍不放心,小林老
 婆打聽出一個熟人的丈夫,也在前三門那個單位工作,而且是一個處長,就同小
 林商量,單是一個管人事的頭頭是否太單薄,是否也找找這個處長?當時小林也
 沒犯考慮,覺得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找一找總沒什麼壞處。於是就又找了這
 個處長。誰知道這一找不要緊,讓人家管人事的頭頭知道了,管人事的頭頭馬上
 停止了努力。小林再去找他,他比以前冷淡了,說:
     「你不是也找某某了,讓他給辦辦看吧!」
     小林這才著了急,知道自己犯了路線性錯誤。找人辦事,如同在單位混事,
 只能投靠一個主子,人家才死力給你辦;找的人多了,大家都不會出力;何況你
 找多了,證明你認識得人多,顯得你很高明,既然你高明能再找人,何必再找我
 ?這時除了不幫忙不說,這容易產生抵觸心理,說不定背後再給你幫點倒忙,看
 你不依靠我依靠別人這事能辦成!小林和小林老婆認識到這個道理,明白過來,
 事情已經晚了。兩個人一開始是互相埋怨,埋怨以後,又共同想補救的辦法。但
 這時能想出什麼補救辦法?小林只好再找老張,讓他給同學再打電話。但老張又
 不是你的親兄弟,人家是單位的副局長,老找人家也不好。於是小林老婆調工作
 的事,就這樣不上不下地放著。時間一長,小林事情一忙就暫時把這件事給忘記
 了。但小林老婆忘不了,時常一個人坐在那裡想心思。昨天發生了餿豆腐事件,
 餿豆腐事件過去以後,她沒洗腳坐在床邊想的,就是這件事,今天早早起來,她
 將這話題又重新向小林提出。小林一開始以為老婆又他找老張,但再找老張小林
 已很怵頭,於是說:
     「事情已經讓咱們辦壞了,光讓我找老張有什麼用?」
     小林老婆說:
     「這次不讓你找老張,還讓你找前三門單位那個管人事的頭頭。」
     再找管人事的頭頭,比讓他找老張還怵頭,小林說:
     「因為找你那個熟人的丈夫,人家態度都冷淡了,如何有臉面再找人家?再
 找作用也不大!」
     小林老婆說:
     「為什麼作用不大,這事我想了,你也別光怪我那個熟人的丈夫,這不是問
 題的關鍵,關鍵還是功夫下得不夠。現在社會上辦事,光動嘴皮子如何行?我考
 慮,咱得給他上個供。現在蒼蠅沒有不見血的,你不出血,他能給你來真的,還
 是得出血!」
     小林說:
     「只和人家見過幾次面,熟都不熟,連人家家在哪裡住都不知道,這供如何
 上?」
     小林老婆發了火:
     「看你說話的口氣,就是對我的事情漠不關心!上次你要入黨,給女老喬送
 了什麼?那時咱們那麼困難,孩子吃奶都沒有錢,我不照樣讓你送了?輪到我的
 事,你怎麼就這麼推三擋四的,你這存的是什麼心!」
     說著說著臉就白了。小林見她越說越多真生氣了,忙說:
     「好,好,咱送,咱送,看送了能起什麼作用?」
     話說到這裡就算完了。白天兩人照常上班。等晚上回來,兩人匆匆吃完飯,
 交代保姆看好孩子,就一起到前三門單位管人事的頭頭家裡去上供。但真到上供
 ,供上些什麼,兩人都犯了難。兩人來到商店,逛了半個小時,拿不定主意。禮
 太小了送不出去,禮太大了又心疼錢。最後小林老婆相中了一個工藝品,一個玻
 璃匣子裡鑲嵌了幾個花鳥和小魚,美觀大方,四十多元,可以買。但兩人商量半
 天,覺得這個禮品也不合適,管人事的頭頭能會喜歡花鳥?別以為是隨便十幾塊
 錢買的賤價貨搪塞他,那樣作用更不好。最後又轉,轉到食品冷飲櫃,小林突然
 眼睛一亮,說:
     「有了!」
     小林老婆問:
     「什麼有了?」
     小林便向老婆指了指一箱一箱的「可口可樂」,上邊掛著一塊牌子:「大減
 價,一塊九一聽」,而可口可樂的正常價格,卻是三塊五。「可口可樂」拿得出
 手,一聽一塊九,一箱二十四聽,也就四十多塊,看著體積大,又是名牌飲料,
 拿出來實用大方,管人事的頭頭肯定喜歡。只是不知它為何減價。小林老婆說:
     「別是過期了吧,那樣就不好了!」
     問了售貨員,也不過期,實在是奇怪,好象是單為今天他們送禮準備的。小
 林說:
     「看這樣子,今天順利,這事肯定能成!」
     老婆興致也高了,馬上掏錢買了一箱,由小林扛著,兩人擠上公共汽車去送
 禮。興高采烈到了管人事頭頭家的樓下,已是晚上八點半,時間也合適。但等兩
 人進樓道剛要上樓,從樓上走下來一個人,正是前三門單位管人事的頭頭。。小
 林忙向他打招呼,倒讓正下樓的頭頭吃了一驚,等看清是小林,因在家門口,倒
 比在辦公室客氣,忙止住腳步笑著說:
     「你們來了?」
     小林說:
     「王叔叔,這是我愛人,為她工作的事,老張讓我們再來找您一次!」
     頭頭說:
     「我知道了,那個工作的事,我這裡沒有問題,關鍵是下邊接收單位不好辦
 ,你們如能找到哪個處室可以接收,讓他們再來找我不就行了?今天晚上我出去
 還有點事,車子在下邊等著,恕不能接待你們了!」
     小林和小林老婆心裡都涼了半截。這不等於回絕了?等頭頭走到了樓外,小
 林才意識到自己肩上還扛著一箱「可口可樂」,忙向樓外喊:
     「王叔叔,我還給您帶了一箱飲料!」
     頭頭在樓外笑著答:
     「我這裡還缺幾筒飲料?扛回去自己喝吧!」
     接著,車子發動開走了。把小林和小林老婆尷到了樓道裡。尷了半天,兩人
 才緩過勁來。小林將箱子摔到樓梯上:
     「X他媽的,送禮人家都不要!」
     又埋怨老婆:
     「我說不要送吧,你非要送,看這禮送的,丟人不丟人!」
     小林老婆也說:
     「這個人怎麼這麼惡劣,這個人怎麼這麼小心眼!」
     兩人便重新扛著飲料回家。因為禮沒有送出去,回家以後兩又為買禮心疼了
 半天,四十多塊錢買一箱「可口可樂」放到家裡,這不是吃飽了撐的?一箱「可
 口可樂」怎麼處理?退回商店,入口的東西人家一律不退,自己喝了吧,哪能關
 起門沒事喝「可口可樂」?過了兩天,還是老婆聰明,把「可口可樂」打開,時
 常拿出一筒讓孩子到院子裡去喝。過去從來沒買過飲料,也沒買過帶魚,孩子穿
 得破爛,在院子裡窮出了名。一次倒是買了帶魚,是賤價處理的,有些發臭,臭
 味跑到了樓道裡,讓對門印度女人到處宣揚,現在讓小女兒拿著「可口可樂」到
 處喝,也起一個正面宣傳的作用,也算這箱「可口可樂」買的沒有白費。只是工
 作的事仍沒有著落,仍是小林和小林老婆繼續窩心的問題。

                               

     家裡來了客人。小林晚上下班回來。一進樓道,就知道家裡來了客人。因為
 他家的門大開著,裡邊傳出外地老家人的咳嗽聲。等小林回到家,果然,里間床
 上正坐著兩個皮膚曬得焦黑、頭上暴著青筋的老家人,腳邊放著幾個七十年代的
 帆布提包,提包上還印著毛主席語錄。兩個人正在不住地抽煙,咳嗽,毫不猶豫
 地將煙灰和痰彈吐了一地。小林的小女兒也被煙嗆得不住地咳嗽,在煙霧裡亂跑
 。小林本來今天心情不錯,辦公室新到處長老關,別看平時一臉嚴肅,原來對人
 卻沒壞心眼,季度評獎,給小林評了個頭獎,多發給他五十塊錢。雖然五十塊錢
 不算什麼,但多五十總比少五十強,拿回來總能買老婆個高興。誰知興沖沖回家
 ,老婆還沒下班,家裡卻來了兩個老家人。小林象被兜頭澆了一桶涼水,一天的
 好興致,立即跑的無影無蹤。本來老家來人應該高興,多年不見的鄉親,見了敘
 敘舊也沒什麼不可,但老家經常來人,就高興敘舊不起來,反過來倒成了一種負
 擔。家裡來人不得招待?招待一次就得幾十塊錢。經常來人。家庭就受不了。老
 家來人和別的同學朋友來還不一樣,別看老家來的人焦黑、頭上暴著青筋,是農
 村人,但農村比城裡人禮還多,同學朋友招待不好人家可以原諒,這些農村人招
 待不好他反倒不高興,回到老家說你。他們讓為你在北京,來到北京理應該你招
 待,全不知小林在北京也是社會的最低層,也整天清早排隊買豆腐,只是客人來
 了,才多加兩個菜。有時小林看老家人那故作傲慢的樣子,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你們在家才吃什麼!老家人來,如果單是吃一頓飯,還好應付,往往吃過飯,他
 們還要交代許多事讓小林辦。搞物資、搞化肥、買汽車,打官司,走時還讓小林
 給買火車票。小林哪裡有那麼強的辦事能力!自己老婆的工作都辦不了,送禮人
 家都不收,還能給別人打官司辦汽車?買火車票小林照樣得去北京站排隊。一開
 始小林愛面子,總覺得如說自己什麼都不能辦,也讓家鄉人看不起,就答應試一
 試,但往往試一試也是白試,雖然有些同學分到了不同的單位,但都是剛到單位
 不久,還沒到掌權的地步,哪裡辦得成?免不了回頭還是尷尬。後來漸漸學聰明
 了,學會了說「不,這事我辦不了!」當然說這話人家會看不起,但看不起是早
 晚的事。早看不起倒可以省下麻煩。但老家仍是源源不斷來人,來了起碼吃你一
 頓飯。問題的複雜性還在於,小林老婆是城市人,城市到底比農村關係簡單,來
 的人很少。人家家老不來人,自己家老來人,來了就要吃飯,農村人又不講究,
 到處彈煙灰吐痰,也讓小林不好意思。按說小林老婆在這方面還算開通,一開始
 來人不說什麼,後來多了,成了常事,成了日常工作,人家就受不了,來了客人
 就臉色不好,也不去買菜,也不去下廚房。小林雖然怪老婆不給自己面子,但人
 家生氣得也有道理,兩如倒個個兒,小林也會不高興。於是除了責備妻子,也怪
 自己老家不爭氣,捎帶自己讓人看不起。老家如同一個大尾巴,時不時要掀開讓
 人看看羞處,讓人不忘記你仍是一個農村人。對門印度女人就說過,看他們家那
 土樣,一家子農村人。弄得小林老婆很不高興。所以小林時常提心吊膽,一到下
 班,就擔心今天老家是否來人了?有時在家裡坐,一聽院子裡有人說外地口音,
 他就心驚膽戰,忙跑到陽臺上看,看這外地口音是否進了自己的門洞,如不是進
 這門洞,才松一口氣。雖然小林不盼望自己老家來人,卻盼望老婆那邊來人。那
 邊如也來人,小林故意熱情些,也可抵消一些自己這邊來人,讓老婆心理平衡一
 些。但人家來人少,讓小林時刻虧著心。老家的父母也不懂小林心情,覺得自己
 兒子在北京,是個可炫耀的事情,時常說:「我兒子在北京,你們找他去!」人
 家來了,小林就不能不熱情。不熱情怠慢人家,人家就不高興,回去說你忘本。
 但忘本也就忘本,這個本有什麼可留戀的!小林也給自己父母寫久,說我這裡也
 很忙,經濟很難,以後不要圖你們面子好看,故意往這裡介紹人。信寫好以後,
 小林還故意讓老婆看了看,老婆沒領他這個情,照地下吐了一口唾沫:
     「早知你家是這樣,當初我就不會嫁給你!」
     小林馬上火了,指著老婆說:
     「當初我也把家庭情況向你說了,你說不在乎,照你這麼說,好象我欺騙你
 !」
     但鬥氣歸鬥氣,家裡還是照常來人。因人照常來,久而久之小林老婆也習慣
 了。習慣了就自然了。無非是臉色不高興。這就使小林很滿意。小林也自覺,客
 人來了,吃飯只加兩個大路菜,無非是一條魚,或是一隻雞,沒有酒水。老家人
 不滿意,只好讓他們不滿意,總比讓老婆不滿意要好。
     但今天來的兩個客人,使小林覺得只加兩個菜絕對說不過去。這兩個人一個
 老頭子,一個年輕人,一開始小林沒有認出來,上去問他們是哪個村的,聽那老
 頭子一說話,小林認出來了,是自己小學時的老師。這老師姓杜,小林上小學時
 ,跟他學了五年,杜老師既教數學,又教語文。一年冬天小林搗蛋,上自習跑出
 去玩冰,冰炸了,小林掉到了冰窟窿裡。被救上來,老師也沒吵他,還忙將濕衣
 裳給他脫下來,將自己的大棉襖給他披上。這樣的老師,十幾年沒見,現在到了
 自己門上,如何使小林不激動?小林上去握住他的手:
     「老師!」
     老師見他激動,也激動起來,拉住小林說:
     「小林!街上遇到你,肯定我認不出來!」
     又忙把年輕人向他介紹,說是自己的兒子。
     大家激動過,小林問老師來北京的意思。老師把意思一說,小林又有些膽戰
 心驚,原來老師得了肺氣腫,到底發展沒發展成肺癌,老家醫院水平低,診斷不
 出來,這時老師想起他培養的學生,還就屬小林混得高,混到了北京,於是帶兒
 子來投奔他,想讓他找個醫院給確診確診。如果是癌症,最好能住院治療;如果
 不是癌症是肺氣腫,也望能做一下手術。小林一邊說:
   「咱慢慢商量,咱慢慢商量!」
     一邊轉動腦筋。可北京哪裡有他熟悉的醫院?這時門開了,小林老婆下班回
 來。小林一看表,已是晚上七點半。小林見了老婆又是一番膽戰心驚,一邊看老
 婆的臉色,一邊向老婆介紹,這是自己的老師和兒子,這是自己的愛人。老婆見
 又來了一屋人,屋裡煙氣沖天,痰跡遍地,當然不會有好臉色,只是點點頭,就
 進了廚房。一會兒,廚房就傳來吵聲,老婆在責備保姆,都七點半了,怎麼還沒
 給孩子弄飯?小林知道那責備聲是沖著自己,也怪自己大意只顧跟老師聊天,忘
 了交代保姆先給孩子弄飯。何況來了兩個客人,加上小林、小林老婆、保姆、孩
 子,一下成了六口人,這飯還沒準備呢。於是就讓老師先坐著,自己去廚房給老
 婆解釋。解釋之前,他先掏出今天單位發的五十塊錢,作為進見禮;然後又解釋
 說,實在沒辦法,這是自己小學時的老師,不同別人,好歹給弄頓飯,招待過去
 就完。誰知老婆一把將五張人民幣打飛了,說:
     「去你媽的,誰沒有老師!我孩子還沒吃飯,哪裡管得上老師了!」
     小林拉她:
     「你小聲點,讓人聽見!」
     小林老婆更大聲說:
     「聽見怎麼了,三天兩頭來人,我這裡不是旅館!再這樣下去,我實在受不
 了了!」
     就坐在廚房的水池上落淚。
     小林怒火一股股往頭上沖。但現在生氣也不是辦法,客人還在里間坐著,只
 好先退出來,又去陪老師。但看老師的樣子,已經聽見了他們的爭吵。老師到底
 有文化,不比別的老家人,招待不好故意傲慢,馬上大聲說:
     「小林你不必忙,俺已經在外面吃過飯了。俺住在勁松地下旅館,也就是來
 看看你,給你帶了點老家土產,喝了這杯水,俺就該走了,晚了怕坐不上車!」
     接著拉開了帆布提包,讓兒子把兩桶香油送到了廚房。
     小林感到心中更加不忍。他知道老師肯定沒有吃飯,只是怕他為難,故意說
 這話給他老婆聽。也許是兩桶香油起了作用,也許是老婆覺悟過來,飯到底還是
 做了,做的還不錯,四個菜,把孩子吃的蝦仁都炒了一盤。好歹吃完飯,小林將
 老師和他兒子送出門。路上老師一個勁兒地說:
     「我一來,給你添了麻煩。本來我不想來,可你師母老勸我來看看你,就來
 了!」
     小林看著老師的滿頭白髮,蹣跚的步子,臉上皺褶裡都是土,自己也沒有讓
 他在家洗洗臉,心裡不禁一陣辛酸,說:
     「老師身體有病,該來北京看看。我先給你們找個便宜旅館住下,明天我就
 去給老師找醫院!」
     老頭子忙用手止住小林:
     「你忙你的,我還有辦法!」
     接著摘著下帽子,從裡邊拿出一張紙條:
     「來時怕找不到你,我找了縣教育局李科長。李科長有一同學,在某大機關
 當司長,看,都給我寫了信!我投奔他,他那麼大的幹部,肯定有辦法!」
     老師話說到這裡,小林就不再堅持。因讓他找醫院,他也肯定找不出什麼好
 醫院,是瞎耽誤老師的時間,還不如讓人家去找司長。於是就只好將老師和他兒
 子送到公共汽車上,和他們再見。看著公共汽車開遠,老師還在車上微笑著向他
 招手,車猛地一停一開,老頭子身子前後亂晃,仍不忘向他揮手,小林的淚刷刷
 地湧了出來。自己小時上學,老師不就是這麼笑?等公共汽車開得看不見了,小
 林一個人往回走,這時感到身上沉重極了,象有座山在身上背著,走不了幾步,
 隨時都有被壓垮的危險。
     第二天上班,小林在辦公室看報紙,看到一篇悼念文章,悼念一位已經死去
 好多年的大領導,說大領導生前如何尊師愛教,曾把他過去少年時代僅存的兩個
 老師接到北京,住在最好的地方,逛了整個北京。小林本來對這位死去的大領導
 印象不錯,現在也禁不住罵道:
     「誰不想尊師重教?我也想讓老師住最好的地方,逛整個北京,可得有這條
 件!」
     就把這張報紙扔到了廢紙簍裡。


                                

     孩子病了。流鼻涕,咳嗽。老婆說:
     「你老師有肺氣腫,上次他來咱們家一次,是不是把孩子給傳染上了?」
     孩子有病,小林也很著急。孩子一病,和不病時大不一樣,小林和小林老婆
 ,起碼得一個人請假在家照顧。這時單靠保姆是不行的。但老婆胡亂聯繫,又責
 備他的老師,使小林心裡很憤怒。上次老師走後,小林兩天沒理老婆,怪她破壞
 他的情感,當著老師的面讓他下不來台。人家吃了你一頓飯,卻給你提來兩桶香
 油,兩桶香油有十斤,現在北京自由市場一斤香油賣八十塊,十斤就是八十多塊
 ,你一頓飯值八十嗎?兩天來吃著老師的香油,老婆也面有愧色,也覺自己做的
 太過分。但現在孩子病了,她有氣無處撒,又想反攻倒算,拿小林的老師做筏子
 ,小林就有些不客氣,說:
     「孩子有病,還是先檢查。如檢查出不是肺氣腫傳染,你提前這麼責備人家
 ,不就不道德了嗎?」
     於是兩人都請假,帶孩子去醫院檢查。但檢查是好檢查的?說來說去還是一
 個字:錢。現在給孩子看一次病,出手就要二三十;不該化驗的化驗,不該開的
 藥亂開。小林覺得,別人不誠實可以,連醫生都這麼不誠實了,這還叫人怎麼活
 ?一次孩子拉稀,看下來硬是要了七十五。小林老婆又好氣又好笑,抖著雙手向
 小林說:
     「一泡屎值七十五?」
     每次給孩子看完病,小林和小林老婆都覺得是來上當。但孩子一病,這個當
 你還非上不可。你別無選擇。譬如現在,路上孩子又有些發燒,溫度還挺高,這
 時兩都忘記了相互指責,忘記了是去上當,精力都集中到孩子身上,於是加快步
 伐擠車去醫院。到醫院一檢查,原來也無非是感冒。但拿著藥單子到藥房窗口一
 劃價,四十五塊五毛八。小林老婆抖著單子說:
     「看,又宰人了吧!你說,這藥還拿不拿?」
     小林沒「說」,也沒理她。剛才小林有些著急,小孩發燒那麼高,不知出了
 什麼問題,不知是不是老師給傳染了。現在診斷出是感冒,小林就放了心。放心
 之後,小林又開始憤怒,剛才你斷定是我的老師傳染,現在經過醫院診斷,不成
 感冒了?小林本想跟她先理論理論這事,再說宰人不宰人的事,但看到藥房前邊
 排隊的人很多,來往的人也很多,這個場合理論不對,就沒有理她,只是沒好氣
 地向老婆說:
     「怕宰你就別來呀,人家誰請你非拿藥不可了?」
     老婆馬上抱起孩子:
     「照這麼說,我就真不拿藥了!」
     抱起孩子就走。看著老婆賭氣不拿藥,小林倒著了急。他知道老婆的脾氣,
 賭上氣九牛拉不回來。賭氣不拿藥,回家孩子怎麼辦?忙又攆出去,攔住老婆:
     「哎,哎,這事你還能真賭氣呀,把藥單子給我!」
     誰知老婆這次不是賭氣,她看著小林說:
     「這藥不拿了,不就是感冒嗎?上次我感冒從單位拿的藥還沒吃完,讓她吃
 點不就行了?大不了就是『先鋒』、『沖劑』、退燒片之類,再花錢不也是這個
 !」
     小林說:
     「那是大人藥,大人小孩不一樣!」
     小林老婆說:
     「怎麼不一樣,少吃一點就是了。這事你別管,不花四十五塊,我也能孩子
 三天好了。藥吃完我再到單位要!」
     小林覺得老婆說的也有道理。他用手摸了摸孩子的頭,不知是孩子剛剛睡醒
 的緣故,還是嗅到了醫院的味道,燒突然又退了下去。眼睛也有神了,指著醫院
 對面的「哈蜜瓜」要吃。看情況有些緩解,小林覺得老婆的辦法也可試一試。於
 是就跟老婆一塊出醫院,給孩子買了一塊「哈蜜瓜」。吃了一塊「哈蜜瓜」,孩
 子更加活潑,連咳嗽一時也不咳了,跳到地上拉著小林的手玩。小林高興,老婆
 也高興。大家一高興,心胸也就開闊了,小林也不再追究老婆說過老師傳染不傳
 染的話了,那都是著急時沒有辦法亂髮的火,不足為憑。既然不追究了,孩子的
 病也確診了,老婆想出辦法,看病又省下四十五塊錢,這不等於白白收入?大家
 心情更開朗。小林對老婆也關心了。路過小吃街,小林對老婆說:
     「你不是愛吃炒肝,吃一碗吧!」
     小林老婆咂巴咂巴嘴說:
     「一塊五一碗,也就吃著玩,多不划算!」
     小林馬上掏出一塊五,遞給攤主:
     「來一碗炒肝!」
     炒肝端上來,小林老婆不好意思地看了小林一眼,就坐下吃起來。看她吃的
 愛惜樣子,這炒肝她是真愛吃。她撿了兩節腸給孩子吃,孩子嚼不動又吐出來,
 她忙又扔到自己嘴裡吃了。她一定讓小林嘗嘗湯兒。小林害怕腸,以為腸湯一定
 不好喝,但禁不住老婆一次一次勸,老婆的聲音並且變得很溫柔,眼神很多情,
 象回到了當初沒結婚正談戀愛的時候,小林只好嘗了一口。湯裡有香菜,熱騰騰
 的,湯的味道果然不錯。老婆問他味道怎麼樣,他說味道不錯,老婆又多情地看
 了他一眼。想不到一碗炒肝,使兩重溫了過去的溫暖。這種情緒一直持續到晚上
 。因孩子病的不重,回家後老婆讓她吃了藥,她就自己玩去了。晚上也不咳了,
 睡得很死。等外間保姆傳來鼾聲,小林和小林老婆都很有激情。事情象新婚時一
 樣好。事情過去以後,兩人又相互撫摸著談起了天,重新總結今天孩子病的原因
 。小林老婆主動承認錯誤,說今天一時性急,錯怪了小林的老師。小林說既然不
 怪老師,就怪我們夜裡沒看好,讓孩子踹了被子。老婆說也不怪夜裡沒看好,就
 怪一個人。小林心裡一「咯噔」,問是誰,老婆用手指了指外間門廳。這是指保
 姆。接著老婆說了保姆一大堆不是,說保姆斤斤計較,幹活不主動,交代的任務
 故意磨蹭,愛在保姆間亂串,愛洩露家中的機密;對孩子也不是真心實意,兩人
 上班不在家,她讓孩子一個人玩水,自己睡覺或看電視,孩子還有個不感冒的?
 等今年九月份,一定送孩子入託,把她辭出去。她一個人工資四十元,吃喝費用
 得六十元,還用小林老婆的衛生巾、化妝品,再加上水果雜用,一月一百多,占
 一個人的工資,家裡哪會不窮?等孩子入託,辭了保姆,一個月省下這麼多錢,
 家裡生活肯定能改善,前途還是光明的。小林也受了鼓舞,加上他平時對保姆印
 象也不好,也跟著老婆說了一陣子話。說完感到氣都出了,心裡很暢快。兩人又
 親了一下,才分開身子睡覺。老婆一轉身三分鐘睡著了,小林沒睡著,想了想剛
 才的一番議論,又感到有些羞愧。兩人溫暖一天,最後把罪過歸到保姆身上,未
 免有些小氣。人家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出門幾千里在外,整天看你臉色說話,
 就是容易的?小林感到自己也變得跟個娘們差不多了,不由感歎一聲。但接著疲
 倦也上來了,兩個眼皮一合,也就睡著了,不再想那麼多。
     但等第二天早晨,小林又感到昨天對保姆的指責沒有錯。清早老婆上班,小
 林照常出去排豆腐。排完豆腐,小林本來應該去上班,但今天下著小雨,來排豆
 腐的人少,豆腐買的順利,看看表,還有富裕時間,因惦著孩子感冒,就又回家
 看了一趟。回家後,發現保姆床也沒疊,孩子的飯也沒做,藥也沒喂,給了孩子
 一盆洗臉水讓她玩,她呢,正在給自己鼓搗吃的。清早起來小林和小林老婆都吃
 的剩飯,把昨天的剩飯泡了泡,就著鹹菜吃下了肚。保姆不吃剩飯,你再熬點新
 粥也就罷了,誰知她正在用給女兒做飯的小鍋下掛麵,進房一股香氣,她加了香
 菜,加了豆腐乾,還臥裡一個雞蛋。保姆見他突然回來,也有些吃驚,忙用筷子
 將雞蛋往麵條底下捺。但不管怎麼捺,還是讓小林發現了。小林怒火一股股往腦
 門沖,這不是故意敗壞人嗎?起床孩子不弄,自己倒先偷著做好的吃。大家都不
 容易,我們背後議論你,把一切罪過歸到你身上固然不對,但你也忒不自覺,忒
 不值得尊重和體諒。但小林沒有再指責保姆。按說現在抓住了罪證,當面指責一
 頓十分痛快,但保姆是這種樣子,你指責她一頓,豈敢保證你走了以後,她會不
 把氣撒到孩子身上?於是只是把孩子正在玩的保姆的洗臉水,氣鼓鼓地奪過來傾
 到了馬桶裡。孩子一玩水,又開始流鼻涕;水被奪走,便坐在地上擰著屁股哭。
 小林沒理,摔上門就上班去了。邊匆忙下樓邊心裡罵:
     「媽的,九月份一定讓你滾蛋!」
     晚上下班回家,孩子的感冒似乎又加重了,鼻子囊囊的,一個勁咳嗽;摸摸
 頭,燒也有點升上來。小林知道,這和保姆一天搗蛋肯定有關係。但他又不敢把
 清早保姆搗蛋的事告訴老婆,那樣肯定會引起另一場軒然大波。不過不知老婆今
 天怎麼了,一臉喜色,對孩子病情加重也不在意,喜孜孜地自己坐在床前想心事
 。老婆一有這種臉色,肯定有好事。來廚房看看,果然,老婆買回來一節香腸。
 買了香腸不說,還買回來一瓶「燕京」啤酒。這肯定是給小林買的。過去單身漢
 時,小林最愛喝啤酒。自結婚以後,這種愛好漸漸就根除了。一瓶一塊多,喝它
 幹嘛。就是不說錢,平時誰有喝啤酒的心思!小林摸不透老婆今天的心思,忙進
 里間問:
     「喂,你今天怎麼了?」
     老婆「吃吃」地笑。
     小林感到有些奇怪:
     「你笑什麼?說出來我聽聽!」
     老婆說:
     「小林,我告訴你,我的工作問題解決了!」
     小林吃了一驚:
     「什麼?解決了?你去前三門單位了?管人事的頭頭答應了?」
     老婆搖搖頭。
     小林問:
     「找到新的單位了?」
     老婆搖搖頭。
     小林禁不住洩氣:
     「那解決什麼?」
     老婆說:
     「這工作我不調了!」
     小林說:
     「怎麼不調了,你對單位又有感情了?你不怕擠公共汽車了?」
     小林老婆說:
     「感情談不上,但以後不擠公共汽車了。我們單位的頭頭說,從九月份開始
 ,往咱們這條線發一趟班車!你想,有了班車,我就不用擠公共汽車,四十分鐘
 也到了。自己單位的班車,上車還有座位,這不比擠地鐵去前三門單位還好?小
 林,我想通了,只要九月份通班車,我工作就不調了。這單位固然不好,人事關
 系複雜,但前三門那個單位就不複雜了?看那管人事頭頭的嘴臉!我信了你的話
 ,天下老鴉一般黑。只要有班車,我就不調了,睜隻眼閉隻眼混算了。這不是工
 作問題解決了!」
     小林聽了老婆一番話,也很高興。家中的一件大事,過去天天苦惱,時常為
 此鬧矛盾,現在終於有了著落。雖然工作問題的解決實際上是以不解決為解決,
 但不管怎樣,解決了老婆就安心了,就沒有煩惱了,就不會情緒激動了,家裡就
 不會再為此鬧矛盾了。說來問題解決也簡單,靠小林和小林老婆自己去求人,去
 送東西到處碰壁,最終解決無非是單位發了一趟班車。但不管怎麼解決,小林也
 馬上和老婆一樣高興起來,說:
     「好,好,這不以後不存在這問題了?你就不再跟我鬧了?」
     老婆說:
     「是不存在呀!」
     又嬌嗔道:
     「誰跟你鬧了?你沒有本事解決,還怪我跟你鬧!最後不還是靠我自己解決
 !就等九月份了!」
     小林說:
     「是呀,是呀,是靠你自己解決,就等九月份!」
     大家情緒很好。孩子的病也壓過去了。吃飯時大家喝了啤酒。晚上孩子保姆
 入睡,兩人又歡樂了一次。歡樂時兩人又很有激情。歡樂之後,兩人都很不好意
 思。昨天歡樂,今天又歡樂,很長時間沒這麼勤了。接著兩人又撫摸談心,說九
 月份。九月份真是個好日子,老婆工作問題解決,孩子入託辭退保姆,家裡可節
 省一大筆開支。兩人又展望起未來,憧憬九月份的幸福日子,討論節省下的開支
 如何應用。後來老婆又說,現在孩子還小,要不再讓孩子在家呆一年,再用一年
 保姆,等明年再送孩子入託。小林想起早晨保姆的事,馬上惡狠狠的說:
     「不,就今年,不為孩子,也為保姆,馬上讓她滾蛋!」
     老婆與保姆矛盾很深,聽小林這麼說,也很高興,又親了他一下,翻過身就
 睡著了。

                            

     九月份了。九月份有兩件事,一,老婆通班車了;二,孩子入託辭退保姆。
 老婆通班車這一條比較順,到了九月一號,老婆單位果然在這條線通了班車。老
 婆馬上顯得輕鬆許多。早上不用再頂星星。過去都是早六點起床,晚一點兒就要
 遲到;現在七點起就可以了,可以多睡一個小時。七點起床梳洗完畢,吃點飯,
 七點二十輕輕鬆松出門,到門口上班車;上了班車還有座位,一直開到單位院內
 ,一點不累。晚上回來也很早,過去要戴月亮,七點多才能到家,現在不用戴了
 ;單位五點下班,她五點四十就到了家,還可以休息一會兒再做飯。老婆很高興
 。不過她這高興與剛聽到通班車時的高興不同,她現在的高興有些打折扣。本來
 聽說這條線通班車,老婆以為是單位頭頭對大家的關心,後來打聽清楚,原來單
 位頭頭並不是考慮大家,而是單位頭頭的一個小姨子最近搬家搬到了這一塊地方
 ,單位頭頭的老婆跟單位頭頭鬧,單位頭頭才讓往這裡加一線班車。老婆聽到這
 個消息,馬上有些沮喪,感到這班車通的有些貶值。自己高興的有些盲目。回來
 與小林嘮叨,小林聽到心裡也挺彆扭,感到似乎是受了污辱。但這污辱比起前三
 門單位管人事的頭頭拒不收禮的污辱算什麼,於是向老婆解釋,管他娘嫁給誰,
 管是因為什麼通的班車,咱只要跟著能坐就行了。老婆說:
     「原來以為坐班車是公平合理,單位頭頭的關心,誰知是沾了人家小姨子的
 光,以後每天坐車,不都得想起小姨子!」
    小林說:
     「那有什麼辦法。現在看,沒有人家小姨子,你還坐不上班車!」
     小林老婆說:
     「我坐車心裡總感到有些彆扭,感到自己是二等公民!」
     小林說:
     「你還象大學剛畢業那麼天真,什麼二等三等,有個班車給你坐就不錯了。
 我只問你,就算沾了人家小姨子的光,總比擠公共汽車強吧!」
     小林老婆說:
     「那倒是!」
     小林又說:
     「再說,沾她光的又不是你自己,我只問你,是不是每天一班車人?」
     老婆說:
     「可不是一班車人,大家都不爭氣!」
     小林說:
     「人家不爭氣,這時你倒長了志氣。你長志氣,你以後再去坐公共汽車,沒
 人拉你非坐班車!你調工作不也照樣求人巴結人?給人送東西,還讓人晾到了樓
 道裡!」
     老婆這時「噗哧」笑了:
     「我也就是說說,你倒說個沒完了。不過你說的對,到了這時候,還說什麼
 志氣不志氣,誰有志氣,有志氣頂他媽屁用,管他媽嫁給誰,咱只管每天有班車
 坐就是了!」
     小林拍巴掌:
     「這不結了!」
     所以老婆每天顯得很愉快。但小孩入託一事,碰到了困難。小林單位沒有幼
 兒園,老婆單位有幼兒園,但離家太遠,每天跟著老婆來回坐車也不合適,這就
 只能在家門口附近找幼兒園。門口倒是有幾個幼兒園,有外單位辦的,有區裡辦
 的,有街道辦的,有居委會辦,有個體老太太辦的。這裡邊最好的是外單位辦的
 ,裡邊有幼師畢業的阿姨。可以教孩子些東西;區以下就比較差些,只會讓孩子
 排隊拉圈在街頭走;最差的是居委會或個體辦的,無非是幾個老太太合夥領著孩
 子玩,賺個零用錢花花。因孩子教師育牽扯到下一代,老婆對這事看得比她調工
 作還重。就攛掇小林去爭取外單位辦的幼兒園,次之只能是區裡辦的,街道以下
 不予考慮。小林一開始有些輕敵,以為不就是給孩子找個幼兒園嗎?臨時呆兩年
 ,很快就出去了,估計困難不會太大,但他接受以閃一開始說話腔太滿,後來被
 老婆找後帳的教訓,說:
     「我的找人家說說看吧,我也不是什麼領導人,誰知人家會不會買我的賬,
 你也不能限制得太死!」
     對門印度女人家也有一個孩子,大小跟小林家孩子差不多,也該入託,小林
 老婆聽說,他家的孩子就找到了幼兒園,就是外單位辦的那個。小林老婆說話有
 了根據,對小林說:
     「怎麼不限制死,就得限制死,就是外單位那個,她家的孩子上那個,咱孩
 子就得上那個,區裡辦的你也不用考慮了!」
     任務就這樣給小林佈置下了。等小林去落實時,小林才感到給孩子找個幼兒
 園,原來比給老婆調工作困難還大。小林首先摸了一下情況,外單位這個幼兒園
 辦的果真不錯,年年在市里得先進。一些區一級的領導,自己區裡辦的有幼兒園
 ,卻把孫子送到這個幼兒園。但人家名額限制得也很死,沒有過硬的關係,想進
 去比登天還難。進幼兒園的表格,都在園長手裡,連副園長都沒權力收孩子。而
 要這個園長發表格,必須有這個單位局長以上的批條。小林絞盡腦汁想人,把京
 城裡的同學想遍,沒想出與這個單位有關係的人。也是急病亂投醫,小林想不出
 同學,卻突然想起門口一個修自行車的的老頭。小林常在老頭那裡修車,「大爺
 」「大爺」地叫,兩人混得很熟。平時帶錢沒帶錢,都可以修了車子推上先走。
 一次在閒談中,聽老頭說他女兒在附近的幼兒園當阿姨,不知是不是外單位這個
 ?想到這個碴,小林興奮起來,立即騎上車去找修車老頭。如果他女兒是在外單
 位這個,雖然只是一個阿姨,說話不一定頂用,但起碼打開一個突破口,可以讓
 她牽內線提供關係。找到修車老頭,老頭很熱情,也很豪爽,聽完小林的訴說,
 馬上代他女兒答應下來,說只要小林的孩子想入他女兒的托,他只要說一句話,
 沒有個進不去的。只是他女兒的幼兒園,不是外單位那個,而是本地居委會辦的
 。小林聽後十分喪氣。回來將情況向老婆作了彙報,老婆先是責備他無能,想不
 出關係,後又說:
     「咱們給園長備份厚禮送去,花個七十八十的,看能不能打動她!對門那個
 印度孩子怎麼能進去?也沒見她丈夫有什麼特別的本事,肯定也是送了禮!」
     小林擺擺手說:
     「連認識都不認識,兩眼一抹黑,這禮怎麼送得出去?上次給前三門單位管
 人事的頭頭送禮,沒放著樣子!」
     老婆火了:
     「關係你沒關係,禮又送不出去,你說怎麼辦?」
     小林說:
     「乾脆入修車老頭女兒那個幼兒園算了!一個三歲的孩子,什麼教育不教育
 ,韶山沖一個窮溝溝,不也出了毛主席!還是看孩子自己!」
     老婆馬上憤怒,說小林不能這樣對孩子不負責任;跟修車的女兒在一起,長
 大不修車才怪;到目前為止,你連外單位幼兒園的園長見都沒見一面,怎麼就料
 定人家不收你的孩子?有了老婆這番話,小林就決定斗膽直接去見一下幼兒園園
 長。不通過任何人介紹,去時也不帶禮,直接把困難向人家說一下,看能否引起
 人家的同情。路上小林安慰自己,中國的事情複雜,別看素不相識,別看不送禮
 ,說不定事情倒能辦成;有時認識、有關係。倒容易關係複雜,相互嫉妒,事情
 倒不大好辦。不認識怎麼了?不認識說不定倒能引起同情。世上就沒好人了?說
 不定這裡就能碰上一個。但等小林在幼兒園見到園長,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幼稚天
 真。幼兒園園長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太,人倒挺和藹,看了小林的工作證,聽了
 小林的訴說,答覆很乾脆,說她這個幼兒園不招收外單位的孩子;本單位孩子都
 收不了,招外單位的大家會沒有意見?不過情況也有例外,現在幼兒園想搞一項
 基建,一直沒有指標,看小林在國家機關工作,如能幫他們搞到一個基建指標,
 就可以收下小林的孩子。小林一聽就泄了氣,自己連自己都顧不住,哪能幫人家
 搞什麼基建指標,如有本事搞到基建指標,孩子哪個幼兒園不能進,何必非進你
 這個幼兒園?他垂頭喪氣回到家,準備向老婆彙報,誰知家裡又起了軒然大波,
 正在鬧另一種矛盾。原來保姆已經聞知他們在給孩子找幼兒園;給孩子找到幼兒
 園,不馬上要辭退他?她不能束手待斃,也怪小林小林老婆不事先跟她打招呼,
 於是就先發制人,主動提出要馬上辭退工作。小林老婆覺得保姆很沒道理,我自
 己的孩子,找不找;幼兒園還用跟你商量?現在幼兒園還沒找到,你就辭工作,
 不是故意給人出難題?兩人就吵起來。到了這時候,小林老婆不想再給保姆說好
 話,說,要辭馬上辭,立即就走。保姆也不服軟,馬上就去收拾東西。小林回到
 家,保姆已將東西收拾好,正要出門。小林幼兒園聯繫的不順利,覺得保姆現在
 走措手不及,忙上前去勸,但被老婆攔住:
     「不用勸她,讓她走,看她走了,天能塌下來不成!」
     小林也無奈。可到保姆真要走,孩子不幹了。孩子跟她混熟了,見她要走,
 便哭著在地上打滾;保姆對孩子也有了感情,忙上前又去抱起孩子。最後,保姆
 終於放下嗷嗷哭的孩子,跑著下樓走了。保姆一走,小林老婆又哭了,覺得保姆
 在這幹了兩年多,把孩子看大,現在就這麼走了也很不好,趕忙讓小林到陽臺上
 去,給保姆再扔下一個月的工資。
     保姆走後,家裡亂了套。幼兒園沒找著,兩人就得輪流請假在家看孩子。這
 時老婆又開始惡狠狠地責駡保姆,怪她給出了這麼個難題,又責怪小林無能,連
 個幼兒園都找不到。小林說:
     「人家要基建指標,別說我,換我們的處長也一定能搞到!」
     又說:
     「依我說,咱也別故意把事情搞複雜,承認咱沒本事,進不了那個幼兒園,
 乾脆,進修車老頭女兒的幼兒園算了!這個幼兒園不也孩子滿當當的!」
     事到如今,小林老婆的思想也有些活動。整天這麼請假也不是個事。第二天
 又與小林到修車老頭女兒的幼兒園看了看,印象還不錯。當然比外單位那個幼兒
 園差遠了,但裡面還乾淨,幾個房間裡圈著幾十個孩子,一個屋子角上還放著一
 架鋼琴。幼兒園離馬路也遠。小林見老婆不說話,知道她基本答應了,心裡一塊
 石頭才算落了地。
     回來,開始給孩子做入託的準備。收拾衣服、枕頭、吃飯的碗和勺子、喝水
 的杯子、揩鼻涕的手絹。象送兒出征一樣。小林老婆又落了淚:
     「爹娘沒本事,送你到居委會幼兒園,你以後就好處為之吧!」
     但等孩子體檢完身體,第二天要去居委會幼兒園時,事情又發生了轉機,外
 單位那個幼兒園,又接受小林的孩子。當然,這並不是小林的功勞,而是對門那
 個印度女人的丈夫意外給幫了忙。這天晚上有人敲門,小林打開門,是印度女人
 的丈夫。印度女人的丈夫具體是幹什麼的,小林和小林老婆都不清楚,反正整天
 穿得筆挺,打著領帶,騎摩托上班。由於人家家裡富,家裡擺設好,自家比較窮
 ,家裡擺設差,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有些自卑,與他們家來往不多。只是小林老婆
 與印度女人有些接觸,還面和心不和。現在印度女人的丈夫突然出現,小林和小
 林老婆都提高了警惕:他來幹什麼?誰知人家挺大方,坐在床沿上說:
     「聽說你們家孩子入託遇到了困難?」
     小林馬上感到有些臉紅。人家問題解決了,自己沒有解決,這不顯得自己無
 能?就有些吱唔。印度女人丈夫說:
    「我來跟你們商量個事,如果你們想上外單位那個幼兒園,我這裡還有一個
 名額。原來搞了兩個名額,我孩子一個,我姐姐孩子一個,後來我姐姐孩子不去
 了,如果你們不嫌這個托兒所差,這個名額可以讓給你們,大家對門住著!」
     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感到一陣驚喜。看印度女人丈夫的神情,也沒有惡意。小
 林老婆馬上高興地答:
    「那太好了,那太謝謝你了!那幼兒園我們努力半天,都沒有進去,正準備
 去居委會的呢!」
    這時小林臉上卻有些掛不住。自己無能,回過頭還得靠人家幫助解決,不太
 讓人看不起了?所以倒沒象老婆那樣喜形於色。印度女人的丈夫又體諒地說:
    「本來我也沒什麼辦法,只是我單位一個同事的爸爸,正好是那個單位的局
 長,通過求他,才搞到了名額。現在這個社會,還不是這麼回事!」
     這倒叫小林心裡有些安。別看印度女人愛攪是非,印度女人的丈夫卻是個男
 子漢。小林忙拿出煙,讓他一支。煙不是什麼好煙,也就是「長樂」,放了好多
 天,有些乾燥了,但人家也沒嫌棄,很大方地點著,與小林一人一支,抽了起來
 。
     孩子順利地入了托。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松了一口氣。從此小林家和印度女人
 家的家庭關係也融洽許多。兩家孩子一同上幼兒園。但等上了幾天,小林老婆的
 臉又沉了下來。小林問她怎麼回事,她說:
     「咱們上當了!咱們不該讓孩子上外單位幼兒園!」
     小林問:
     「怎麼上當?怎麼不該去?」
     小林老婆說:
     「表面看,印度女人家幫了咱的忙,通過觀察,我發現這裡頭不對,他們並
 不是要幫咱們,他們是為了他們自己。原來他們孩子哭鬧,去幼兒園不順利,這
 才拉上咱們孩子給他陪讀!兩個孩子以前在一塊玩,現在一塊上幼兒園,當然好
 上了。我也打聽了,那個印度丈夫根本沒有姐姐!咱們自己沒本事,孩子也跟著
 受欺負!我坐班車是沾了人家小姨子的光,沒想到孩子進幼兒園,也是為了給人
 家陪讀。」
     接著開始小聲哭起來。聽了老婆的話,小林也感到後背冷颼颼的。媽的,原
 來印度家庭沒安好心。可這事又擺不上桌面,不好找人理論。但小林心裡象吃了
 馬糞一樣感到齷齪。事情齷齪在於:老婆哭後,小林安慰一番,第二天孩子照樣
 得去給人家當「陪讀」;在好的幼兒園當陪讀,也比在差的幼兒園胡混強啊!就
 象蹭人家小姨子的班車,也比擠公共汽車強一樣。當天夜裡,老婆孩子入睡,小
 林第一次流下了淚,還在漆黑的夜裡扇了自己一耳光:
     「你怎麼這麼沒本事,你怎麼這麼不會混!」
     但他扇的聲音不大,怕把老婆弄醒。


                                 

     今年大白菜豐收。
     小林站在市民排起的長隊裡,嘴裡哈著寒氣,開始購買冬貯大白菜。大家一
 人手裡捏著一個紙片。天冷了,有人頭上已經扣上了棉帽子。大家排隊時間一長
 ,相互混熟了,前邊一個中年人讓給小林一支煙,兩燃著,說些閒話。一到購買
 冬貯大白菜,小林的心情是既焦急又矛盾。看著別人用自行車、三輪車、大筐往
 家里弄大白菜,留下一地菜幫子,他很焦急;生怕大白菜一下賣完,他拉了空,
 冬天裡沒有菜吃。等到擠到人群裡去買,他心裡又覺得是上當。年年買大白菜,
 年年上當。買上幾十棵便宜菜,不夠伺候他的,天天得擺、、晾、翻,天天夜裡
 得收到一起碼著。這樣晾好,白菜已經脫了好幾層皮。一開始是捨不得吃,寧肯
 再到外面買;等到捨得吃,白菜已經開始發幹、萎縮,一個個變成了小棍棍,一
 層屋揭下去,就剩下一個小白菜心,弄不好還凍了,煮出一股子酸味。每到第二
 年春天,面對著剩下的幾根小棍棍,小林和小林老婆都發誓,等秋天再不買大白
 菜。可一到秋天,看著一堆堆白菜那麼便宜,政府在裡邊有補貼,別人家一車一
 車推,自己不買又感到吃虧。這種矛盾焦急心理,小林感到是一種折磨,其心理
 損耗遠遠超過了白菜的價值。所以今年一到秋天小林便下定決心:堅決不買大白
 菜。與老婆商量,老婆也同意,說把冬貯菜的虧爛刨下去,也不見得便宜到哪裡
 去。於是他們今年真沒有買大白菜。但這樣僅堅持了三天,小林又扣上棉帽子排
 到了買冬貯菜的行列。這並不是小林的意志不堅強,而是今年北京大白菜過剩,
 單位號召大家買「愛國菜」,誰買了「愛國菜」可以到單位報銷。這樣,不買白
 不買,小林和小林老婆馬上又改變了最初的決定,決定馬上去買「愛國菜」,而
 且單位能報銷多少,就買多少。小林單位可報銷三百斤,小林老婆單位可以報銷
 二百斤,於是兩決定買五百斤,這比往年自己決定買大白菜的量還多。小林專門
 借了辦公室副處長老何家的三輪車。小林說:
     「原來說不買大白菜了,誰知單位又要報銷,逼著你非再麻煩一次!」
     由於這麻煩是報銷引起的而不是自己決定的,所以小林一邊排隊買菜,一邊
 又感到委屈,歎了一口氣,用腳踢了踢「愛國菜」,漫不經心地看前邊稱菜。但
 小林很快又克服了漫不經心。因大家買菜都不花錢,競爭還挺激烈,生怕排到自
 己「愛國菜」脫銷,眼珠子瞪得都挺大。小林也不由緊張起來,將棉帽子的帽翅
 卷了起來,露出耳朵。
     五百斤大白菜買回家,家裡便充滿了大白菜的氣味。小林心情不好。但由於
 這大白菜不花錢,老婆的積極性倒挺高,在那裡晾曬。不過結果小林仍然知道,
 無非變成七八十個小棍棍。看著它堆積那麼高,一個冬天要吃掉它,也叫人倒胃
 口。不過老婆心情開朗,小林也跟著心情好起來,家裡氣氛倒是比以前輕鬆。大
 白菜拉回家來的第二天,小林老家又來了人,一隊來了六個,小林心裡一陣緊張
 ,小林老婆的臉也變了顏色。不過這六個客人並沒有吃飯,坐了一會就走了,說
 是去東北出差。小林才放下心來。小林老婆臉上的顏色也轉了過來,送客人時顯
 得很熱情,弄得大家都很滿意。
     這天,小林下班早,到菜市場去轉。先買了一堆柿子椒,又用糧票換了二斤
 雞蛋(保姆走後,糧食寬裕了許多,可以騰出些糧票換雞蛋),正準備回家,突
 然看到市場上新添了一個賣安徽板鴨的個體食品車,許多人站隊在那裡買。小林
 過去看了看,鴨子太貴,四塊多一斤;但鴨雜便宜,才三塊錢一斤。小林女兒愛
 吃動物雜碎,小林就也排到隊伍中,準備買半斤鴨雜。攤主有兩個人,一個操安
 徽口音的在剁鴨子,另一個老闆模樣的人在收錢。可等排到小林,小林要把錢交
 給老闆時,老闆看他一眼,兩人眼睛一對,禁不住都叫道:
     「小林!」
     「小李白!」
     兩人都丟下鴨雜和錢,笑著摟抱到一起。這個「小李白」是小林的大學同學
 ,當年在學校時,兩人關係很好,都喜歡寫詩,一塊加入了學校的文學社。那時
 大家都講奮鬥,一股子開天闢地的勁頭。「小李白」很有才,又勤奮,平均一天
 寫三首詩,詩在一些報刊還發表過,豪放灑脫,上下幾千年,秦皇漢武,唐宗宋
 祖,都不在話下,人稱「小李白」。惹得許多女同學追他。畢業以後,大家煙消
 雲散。「小李白」也分到一個國家機關。後來聽說他坐不了辦公室,自己辭職跑
 到一個公司去了,現在怎麼又賣起了板鴨?「小李白」見到了小林,生意也不做
 了,一切交給剁鴨子的安徽人,拉小林到旁邊樹下聊天。兩人抽著煙,小林問:
     「你不是在公司嗎?怎麼又賣起了板鴨?」
     「媽了個X,公司倒閉了,就當上了個體戶,賣起了板鴨!不過賣板鴨也不
 錯,跟自己開公司差不多,一天也弄個百兒八十的!」
     小林嚇了一跳,又問:
     「你還寫詩嗎?」
     「小李白」朝地上啐了一口濃痰:
     「狗屁!那是年輕時不懂事!詩是什麼,詩是搔首弄姿混扯蛋!如果現在還
 寫詩,不得餓死!混唄,你結婚了嗎?」
     小林說:
     「孩子都三歲了!」
     「小李白」拍了一下巴掌:
     「看,還說寫詩,寫姥姥!我可算看透了,不要異想天開,不要總想著出人
 頭地,就在人堆裡混,什麼都不想,最舒服,你說呢?」
     小林深有同感,於是點點頭。又問:
     「你有孩子了嗎?」
     「小李白」伸出三個手指頭。小林吃了一驚:
     「你敢不計劃生育?」
     「小李白」一笑:
     「結了三個,離了三個,現在又結了一個。結一個下一個果,離婚人家不要
 孩子,我可不就落了三個!不賣鴨子成嗎?家裡五六張嘴等著吃食哩!」
     小林也一笑,覺得「小李白」到底是「小李白」,詩雖然不寫了,但那股灑
 脫勁還沒褪下。兩人又談了半天,天快黑了,「小李白」突然想起什麼,照小林
 肩上拍了一掌:
     「有了!」
      小林嚇了一跳:
     「什麼有了?」
     「小李白」說:
     「我得出去十來天,去外地弄鴨子,這裡沒人收帳,我正愁找不到人,你以
 後每天下班,來替我收收帳算了!」
     小林忙擺手:
     「別,別,我還得上班。再說,我也不會賣鴨子!」
     「小李白」說:
     「我知道你是愛那個面子!你還天真幼稚,現在普天下誰還要面子?要面子
 一股子窮酸,不要面子享榮華富貴。就你小林清高?看你的穿戴神情,也是改不
 掉的窮酸受罪模樣。你下班來替我收帳,幫我十天,我每天給你二十塊錢!」
     然後,不由分說,將一個大鴨子塞到小林手裡,把小林推走了。
     小林邊搖頭笑邊提著鴨子回到家,老婆正不高興他這麼晚才回來,孩子也沒
 準時接;又看他手裡提鴨子,以為是花錢買的,叫道:
     「你成貴族了,吃這麼大的鴨子!」
     小林將鴨子扔到飯桌上,瞪了老婆一眼:
     「人家送的!」
     小林老婆吃了一驚:
     「你當官了?也有人給你送東西!」
     小林便將菜市場的巧遇原原本本給老婆說了。最後把「小李白」讓他看鴨子
 收帳的事也說了。沒想到老婆一聽這事倒高興,同意他去賣鴨子,說:
     「一天兩小時,也不耽誤上班,兩個小時給你二十塊錢,比給資本家端盤子
 掙得還多,怎麼不可以!從明天起孩子我來接,你去賣鴨子吧,這事你能幹得下
 來!」
     小林倒在床上,手扣住後腦勺說:
     「幹是幹得下來,只是面子上掛不住,賣鴨子!」
     小林老婆說:
     「管他呢!講面子不是窮了這麼多年?你又不是找老婆,我不怕你丟面子,
 你還怕什麼!」
     於是,從第二天起,小林每天下午下班,就坐在板鴨車後邊賣鴨子收款。一
 開始還真有些不好意思,穿上白圍裙,就不敢抬眼睛。不敢看買鴨子的是誰,生
 怕碰到熟人。回家一身鴨子味,趕緊洗澡。可幹了兩天,每天能捏兩張人民幣,
 眼睛、臉就敢抬了,碰到熟人也不怕了。回來澡也不洗了。習慣了就自然了。小
 林感到就好象當娼妓,頭一次接客總是害怕,害臊,時間一長,態度就大方了,
 接誰都一樣。這時小林覺得長期這樣賣鴨子也不錯,每月可多得六百元的收入,
 一年下來不就富了?可惜「小李白」只出去十天,十天回來,小林就幹不成了。
 如果自己早一點見到「小李白」就好了。
     鴨子賣到第九天,這天小林正坐在車後賣鴨子,又碰到一個熟人。本來現在
 小林已經不怕熟人了,但這個熟人不同別的熟人,小林還是有些害怕,他是小林
 辦公室的處長老關。老關家住產別處,本來不逛這個菜市場,怎麼他今天逛到這
 裡來了?當老關看到板鴨車後坐的是自己的部下,吃層驚得眼睛瞪得溜圓。小林
 也感到不好意思。小林第二天上班,就準備老關找他談話。果然,老關找他單獨
 「通氣」。不過這時小林一點不怕老關,大家都在社會上混,又不是在單位賣鴨
 子,下班掙個零花錢有什麼不可以?有錢到底過得愉快,九天掙了一百八,給老
 婆添了一件風衣,給女兒買了一個五斤重的大哈蜜瓜,大家都喜笑顏開。這與面
 子,與挨領導兩句批評相比,面子和批評實在算不了什麼。當然小林在單位混了
 這麼多年,已不象剛來單位時那麼天真,盡說大實話;在單位就要真真假假,真
 亦假來假亦真,說假話者升官發財,說真話倒黴受罰。於是在老關要求他解釋昨
 天的事時,小林故作天真地一笑,說賣板鴨的是他的同學,他覺得好玩,就穿上
 同學的圍裙坐那裡試了一試,喊了兩嗓子,純粹是鬧著玩,正好被領導上,他並
 沒有真的賣鴨子,給單位丟名譽。老關聽到情況是這樣,就松了一口氣,說:
     「我說呢,堂堂一個國家幹部,你也不至於賣鴨子!既然是鬧著玩,這事就
 算了,以後別這麼鬧就是了!」
     小林忙答應一聲,兩人便分了手。等老關走遠,小林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怎麼不至於賣鴨子,老子就是賣了九天鴨子!可惜今天是最後一天了。如果能長
 期這樣,我這個鴨子還真要長期賣下去。
     可惜,這天下午,「小李白」準時從外地回來了,小林就告別了板鴨車。
 別時「小李白」把最後二十塊錢交給小林,交代他以後想吃鴨子就來拿;以後他
 到外地弄鴨子,還請他來看攤。小林這時一點也沒不好意思,聲音很大地答應:
     「以後你需要我幫忙,你儘管言聲!」


                            

     孩子上幼兒園已經三個月了。小林或小林老婆每天接送。平心而論,孩子上
 幼兒園以後,家務比以前多了,家裡沒有保姆,涮碗、擦地、洗衣洗單子,都要
 自己動手;孩子每天清早送、晚上接,都要準時;不象過去家裡有保姆擔著,回
 去的早晚沒關係。家務雖然重了,但因為家裡沒有保姆,孩子一天不在家,讓人
 心理上輕鬆許多;孩子接回來,關起門也是自己一家人,沒有外人。保姆一走,
 每月省下一百多元錢,扣除孩子的入託費,還剩五六十,經濟上也顯得寬裕了,
 老婆也捨得吃了,時不時買根香腸,有時還買只燒雞。兩人在一起討論起來,都
 說沒有保姆的好處多,接著說了用保姆的一連串毛病。但現在人家已經走了,兩
 人還邊啃燒雞邊聲討人家,未免顯得有些小氣。不說她也罷。以後兩人說保姆少
 了。
     孩子入託好是好,但小林和小林老婆一直有一個心理問題,還沒有解決。因
 為孩子入託是沾了印度家庭的光,是為了給人家孩子當陪讀。清早一送孩子,晚
 上一接孩子,就想起這檔子事,讓人心理上不愉快。接送過程中,常碰到印度女
 人或她的丈夫,招呼還是要打,但打過招呼就有一種羞愧和不自然。不過孩子不
 懂事,有時從幼兒園出來,還和印度女人的孩子拉著手,玩得很愉快。但什麼事
 情都有一個過程,時間一長,小林和小林老婆就把這事看得輕了。有時又一想,
 什麼陪讀不陪讀,只要能進幼兒園,只要孩子愉快就行了。就好象幫人家賣鴨子
 ,面子是不好看,領導也批評,但二百塊錢總是到手了。只是有時見了印度家的
 人依然憤怒,憤怒起來心裡要罵一句:
     「幫我聯繫幼兒園,我也不承你的情!」
     孩子在幼兒園也有一個習慣過程。開始幾天,孩子哭著不去,送時哭,接時
 也哭。這是年幼不懂事,大人只要堅持下來,孩子也沒辦法。堅持一段孩子就習
 慣了。等孩子熟悉了新環境,老師、別的孩子,她都認識了,於是也就不哭了。
 小林有時覺得那麼小的孩子,在無奈中也會漸漸適應環境,想起來有些心酸。可
 老放在身邊怎麼成,她就不長大了嗎?長大混世界,不更得適應?於是也就不把
 這辛酸放到心上。這時有了世界盃足球賽,小林前幾年愛足球,看得臉紅心跳,
 覺得過癮,世界性的名星,都能說出口。那時覺得人生的一大目的就是看足球,
 世界盃四年一次,人生才有幾個四年?但後來參加工作,結婚以後,足球就漸漸
 不看了。看它有什麼用?人家踢得再好,也不解決小林身邊任何問題。小林的問
 題是房子、孩子、蜂窩煤和保姆、老家來人。所以對熱鬧的世界充耳不聞。現在
 孩子入了幼兒園,小林心理輕鬆一些,看到今天晚上要決賽,也禁不住心裡癢癢
 起來;由於轉播是半夜,他想跟老婆通融通融,半夜起來看一次轉播。於是下班
 接孩子回來,猛幹家務。老婆看他有些反常,問他有什麼事,他就腆著臉把這事
 說了,並說今天晚上上場的有馬拉多納。誰知老婆仍是那麼不通情達理,她的思
 路仍沒有轉過彎來,竟將圍裙摔到桌子上:
     「家裡蜂窩煤都沒有了,你還要半夜起來看足球,還是累得輕!你要能讓馬
 拉多納給咱家拉蜂窩煤,我就讓你半夜起來看他!」
     小林一陣掃興,連忙擺手:
     「算了,算了,你別說了,我不看了,明天我去拉蜂窩煤不就行了!」
     於是也不再幹家務,坐在床前犯傻,象老婆有時在單位不順心回到家坐床邊
 犯傻的樣子。這天夜裡,小林一夜沒睡著。老婆半夜醒來,見小林仍睜著眼在那
 裡犯傻,倒有些害怕,說:
     「你要真想看,你看吧!明天不誤拉蜂窩煤就行了!」
     這時小林一點興致都沒有了,一點不承老婆的情,厭惡地說:
     「我說看了?不看足球,還不讓我想事情了!」
     第二天早起,小林就請了一上午假,去拉蜂窩煤。拉完蜂窩煤下午到單位,
 新來的大學生便來徵求他對昨晚足球的意見。小林惡狠狠地說:
     「個雞巴足球,有什麼看的!我從來不看足球!」
     接著就自己去翻報紙。倒把大學生嚇了一跳。晚上下班回來,老婆見他仍在
 鬧情緒,蜂窩煤也拉來了,倒覺得有點對不住他,自己忙裡忙外弄孩子,還看著
 他的臉色說話。這倒叫小林有些過意不去,心裡的惡氣才稍稍出了一些。
     這天晚上,小林和小林老婆正準備吃飯,查水錶的瘸腿老頭來了。本來今天
 不該查水錶,但查水錶的老頭來了,就不敢不讓他查。小林和小林老婆停止弄飯
 ,讓他查。這次老頭除了拿著關水門的扳手,身上還背著一個大背包,背包似乎
 還很重,累得老頭一臉的汗。小林看著大背包,心裡嚇了一跳,不知老頭又要搞
 什麼名常。果然,老頭查完水錶,又理所當然地坐到了小林家的床上。小林站在
 他跟前,不知他想說年輕時喂馬,還是繼續說上次偷水的事。但老頭這兩件事都
 沒有說,而是突然笑嘻嘻的,對小林說:
     「小林,我得求你一件事!」
     小林吃了一驚,說:
     「大爺,您說哪兒去了,都是我有事求您,您哪裡會有事求我?」
     老頭說:
     「這次真有事求你。你不是在某部某局某處工作嗎?」
     小林點點頭。老頭說:
     「某省某地區某縣的一件批文,是不是壓在你們處裡?」
     小林想了想,想起似乎是有這麼一個文,壓在處裡,似乎是壓在女小彭手上
 ;女小彭這些天忙著去日壇公園學氣功,就把這事給壓下了。於是說:
    「好象是有這件事!」
     老頭拍著巴掌說:
     「這就對了!某省某縣是我的老家呀!老家為這件事著急得不得了,縣長書
 記都來了,找到我,讓我想辦法!」
    小林吃一驚,縣長書記進京,竟要求到一個查水錶的老頭身上?但又想起他
 年輕時曾給大領導喂過馬,於是就想通了。
     老頭繼續說:
     「我能想什麼辦法?我讓他們打聽一下批文壓在哪個部哪個局哪個處,他們
 打聽出來,我一聽真是湊巧,這個處正好是你在的處,我忽然想咱們倆認識,於
 是今天就求到你頭上了!這事情好辦嗎?」
     小林在機關呆了五六年,機關那一套還不熟悉?這事情說好辦就好辦,明天
 他給女小彭說一句話,女小彭抹口紅的工夫,這批件就從她手裡出去了;說不好
 辦也不好辦,如果陌生人公事公辦去找女小彭,如果女小彭正在做氣功你打擾了
 她,或者因為別的事她正心情不好,這批件就難說了;她會給你找出批件的好多
 毛病,找出國家的種種規定,不能審批的原因,最後還弄得你心服口服,以為是
 批件本身有毛病而不是別的什麼原因。瘸老頭說的這批件,就看小林幫忙不幫忙
 ,如果幫忙,明天就可以批;如果不幫忙,這批件就仍然得壓一些日子。但瘸老
 頭不是一般的老頭,管著給他們查水錶,這個忙看樣子得幫。但小林已不是過去
 的小林,小林成熟了。如果放在過去,只要能幫忙,他會立即滿口答應,但那是
 幼稚;能幫忙先說不能幫忙,好辦先說不好辦,這才是成熟。不幫忙不好辦最後
 幫忙辦成了,人家才感激你。一開始就滿口答應,如果中間出了岔子沒辦成,本
 來答應人家,最後,不辦成,後倒落人家埋怨。所以小林將手搭在後腦勺上,將
 身子仰到被子垛上說:
     「這事情不好辦哪!批文是有這麼一個批文,但我聽說裡邊有好多毛病呢,
 不是說批就能批的!」
     瘸老頭雖然以前給大領導喂過馬,但畢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現在淪落成一
 個查水錶的,不懂其中奧妙,已經多年矣,所以趕忙迎著小林笑:
     「是呀是呀,我也給老家縣長書記說,北京中央不比地方,各項規定嚴著哩
 。不過小林你還是得幫幫忙!」
     小林老婆這時也聽出了什麼意思,湊過來說:
     「大爺,他就會偷水,哪裡會幫您這大忙!」
     瘸老頭一臉尷尬,說:
     「那是誤會,那是誤會,怪我亂聽反映,一噸水才幾分錢,誰會偷水!」
     接著又忙把他的背包拉開,掏出一個大紙匣子,說:
     「這是老家人的一點心意,你們收下吧!」
     然後不再多留,對小林眨眨眼,瘸著腿走了。老頭一走,小林老婆說:
     「看來以後生活會有轉變!」
     小林問:
     「怎麼有轉變?」
     小林老婆指著紙盒子說:
     「看,都有人開始送禮了!」
     接著將紙盒子打開,掏出禮物一看,兩人大吃一驚,原來是一個小型的微波
 爐,在市場上要七八百元一台。小林說:
     「這多不合適,如果是一個布娃娃,可以收下,七八百元的東西,如何敢收
 !明天給他送回去!」
     老婆也覺得是。晚上吃飯,兩人都心事重重的。到了晚上,老婆突然問他:
     「我只問你,那個批文好辦嗎?」
     小林說:
     「批文倒好辦,我明天給女小彭說一下馬上就可以批!」
     小林老婆拍了一下巴掌:
     「那這微波爐我收下了!」
     小林擔心地說:
     「這不合適吧?幫批個文,收個微波爐,這不太假公濟私了?再說,也給瘸
 老頭留下話柄呀!」
     小林老婆說:
     「給他把事情辦了,還有什麼話柄?什麼假公濟私,人家幾千幾萬地倒騰,
 不照樣做著大官!一個微波爐算什麼!」
     小林想想也是,就不再說什麼。小林老婆馬上將微波爐電源插上,揀了幾
 塊白薯放到裡邊試烤。幾分鐘之後,滿屋的白薯香。打開爐子,白薯焦黃滾燙,
 小林老婆、小林、孩子三人,一人捧一塊「稀溜稀溜」吃。小林老婆高興地說,
 微波爐用處多,除了烤白薯,還可以烤蛋糕,烤饃片,烤雞烤鴨。小林吃著白薯
 也很高興,這時也得到一個啟示,看來改變生活也不是沒有可能,只要加入其中
 就行了。這天晚上,他與老婆又親熱了一回。由於有微波爐的刺激,老婆又很有
 激情。昨天發生的足球事件,這時也顯得無足輕重了。第二天上班,小林找到女
 小彭。果然,談笑之間,兩人就把那個批件給處理了。
     微波爐用了兩個星期,孩子突然出了毛病。本來去幼兒園她已經習慣了,接
 送都不哭了,有時還一蹦一跳的進幼兒園。但這兩天突然反常,每天早上都哭,
 哭著不去幼兒園,或說肚子疼,或說要拉屎;真給她便盆,什麼也拉不出來。喝
 斥她一頓,強著送去,路上倒不哭了,但怔怔的,犯愣,象傻了一樣。小林和小
 林老婆都有些害怕;斷定她在幼兒園出了毛病,要麼是小朋友欺負了她,使她見
 了這個小朋友就害怕;要麼問題出在阿姨身上,阿姨不喜歡她,罰她站了牆根或
 是讓她當眾出醜,傷了她的自尊心,使她害怕再見阿姨。小林和小林老婆便問孩
 子因為什麼,孩子倒哭著說:
     「我沒有什麼呀,我沒有什麼呀!」
     於是小林老婆只好接孩子時在其它家長中進行調查。調查的結果,原來毛病
 出在小林和小林老婆身上。他們大意了,大意之中過了元旦;元旦之前,別的家
 長都向阿姨們送東西,或多或少,意思意思,惟獨小家沒有意思,於是跡象就出
 現在孩子身上。老婆埋怨小林:
     「你也真是,孩子進了幼兒園,你連個元旦都記不住!幼兒園阿姨背地裡不
 知嘲笑咱多少回了,肯定說咱們扣門、寒酸!」
     小林也說:
     「大意了大意了,過去送禮被人家推出去,就害怕送禮,誰知該送禮的時候
 ,又把這事給忘了!」
     於是就跟老婆商量補救措施,看補送一些什麼合適。真要說送什麼,兩人又
 犯了愁。送個賀年卡、掛曆、顯得太小氣,何況新年已過去了;送毯子、衣服又
 太大,害怕人家不收。小林說:
     「要不問問孩子?」
     小林老婆說:
     「問她幹什麼,她懂個屁!」
     小林還是將孩子叫過來,問孩子知不知道其它孩子給老師送了什麼,沒想到
 孩子竟然知道,答:
     「炭火!」
     小林倒吃一驚:
     「炭火?為什麼送炭火?給老師送炭火幹什麼?」
     於是讓老婆第二天再調查。果然,孩子說對了,有許多家長在元旦給老師送
 了「炭火」。因為現在冬天了,冬天北京時興吃涮羊肉,大家便給老師送「炭火
 」。小林說:
     「這還不好辦?別人送炭火,咱也送炭火!」
     但等真要去買炭火,炭火在北京已經脫銷了。小林感到發愁,與老婆商量送
 點別的算了,何況別人家已經送了炭火,咱再送也是多餘,不如送點別的。但孩
 子記住了「炭火」,每天清早爬起來第一句話便是:
     「爸爸,你給老師買炭火了嗎?」
     看著一個三歲孩子這麼頑固地要送「炭火」,小林又好氣又好笑,拍了一下
 床說:
     「不就是一個炭火嗎,我全城跑遍,也一定要買到它!」
     果然,最後在郊區一個旮旯小店裡買到了炭火。不過是高價的。高價能買到
 也不錯。小林讓老婆把炭火送到幼兒園。第二天,女兒就恢復了常態,高興去幼
 兒園。女兒一高興,全家情緒又都好起來。這天晚上吃飯,老婆用微波爐烤了半
 只雞,又讓小林喝了一瓶啤酒。啤酒喝下去,小林頭有些發暈,滿身變大。這時
 小林對老婆說,其實世界上事情也很簡單,只要弄明白一個道理,按道理辦事,
 生活就象流水,一天天過下去,也滿舒服。舒服世界,環球同此涼熱。老婆見他
 喝多了,瞪了他一眼,一把將啤酒瓶奪了過來。啤酒雖然奪了過去,但小林腦袋
 已經發懵,這天夜裡睡得很死。半夜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睡覺,上邊蓋著一堆
 雞毛,下邊鋪著許多人掉下的皮屑,柔軟舒服,度年如日。又夢見黑壓壓無邊無
 際的人群向前擁動,又變成一隊隊祈雨的螞蟻。一覺醒來,已是天亮,小林搖頭
 回憶夢境,夢境已是一片模糊。這時老婆醒來,見他在那裡發傻,便催他去買豆
 腐。這時小林頭腦清醒過來,不再管夢,趕忙爬起來去排隊買豆腐。買完豆腐上
 班,在辦公室收到一封信,是上次來北京看病的小學老師他兒子寫的,說自上次
 父親在北京看了病,回來停了三個月,現已去世了;臨去世前,曾囑咐他給小林
 寫封信,說上次到北京受到小林的招待,讓代他表示感謝。小林讀了這封信,難
 受一天。現在老師已埋入黃土,上次老師來看病,也沒能給他找個醫院。到家裡
 也沒讓他洗個臉。小時候自己掉到冰窟窿裡,老師把棉襖都給他穿。但傷心一天
 ,等一坐上班車,想著家裡的大白菜堆到一起有些發熱,等他回去拆堆散熱,就
 把老師的事給放到一邊了。死的已經死了,再想也沒有用,活著的還是先考慮大
 白菜為好。小林又想,如果收拾完大白菜,老婆能用微波爐再給他烤點雞,讓他
 喝瓶啤酒,他就沒有什麼不滿足的了。

                                 〈終〉

                                原載:《小說家》一九九一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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