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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系在皮繩扣上的魂
紮西達娃
 
  現在很少能聽見那首唱得很遲鈍、淳樸的秘魯民歌《山鷹》。我在自己的錄音帶裡保存了下來,每次播放出來,我眼前便看見高原的山谷、亂石縫裡竄出的羊群、山腳下被分割成小塊的田地、稀疏的莊稼、溪水邊的水磨房、石頭砌成的低矮的農舍、負重的山民、系在牛頸上的銅鈴、寂寞的小旋風、耀眼的陽光。
  這些景致並非在秘魯安第斯山脈下的中部高原,而是在西藏南部的帕布乃岡山區。我記不清是夢中見過還是親身去過。記不清了。我去過的地方太多。直到後來某一天我真正來到帕布乃岡山區,才知道存留在我記憶中的帕布乃岡只是一幅康斯太勃筆下的十九世紀優美的田園風景畫。
  雖然還是寧靜的山區,但這裡的人們正悄悄享受著現代化的生活。這裡有座小型民航站,每星期有五班直升飛機定期開往城裡。附近有一座太陽能發電站。在哲魯村口自動加油站旁的一家小餐廳裡,與我同桌的是一位喋喋不休的大鬍子,他是城裡一家名氣很大的「喜馬拉雅運輸公司」的董事長,在全西藏第一個擁有德國進口的大型集裝箱車隊。我去訪問當地一家地毯廠時,裡面的設計人員正使用電腦程序設計圖案。地面衛星接收站播放著五個頻道,每天向觀眾提供三十八小時的電視節目。
  不管現代的物質文明怎樣迫使人們從傳統的觀念意識中解放出來,帕布乃岡山區的人們,自身總還殘留著某種古老的表達方式,獲得農業博士學位的村長與我交談時,嘴裡不時抽著冷氣,用舌頭彈出「羅羅」的謙卑的應聲。人們有事相求時,照樣豎起拇指搖晃著,一連吐出七八個「咕嘰咕嘰」的哀求。一些老人們對待遠方的城裡人,仍舊脫下帽子捧在懷中站到一旁表示真誠的敬意。雖然多年前國家早已統一了計量法,這裡的人們表示長度時還是伸直一條用胳膊,另一隻手掌橫砍在胳膊的手腕、小臂、肘部直到肩膀上。
  桑傑達普活佛快要死了,他的紮妥寺的第二十三位轉世活佛。高齡九十八歲。在他之後,將不再會有轉世繼位。我想為此寫篇專題報道。我和他以前有過交道。全世界最深奧和玄秘之一的西藏喇嘛教(包括各教派)在沒有了轉世繼位制度從而不再有大大小小的宗教領袖以後,也許便走向了它的末日,形式在一定程度上也支配著意識,我說。紮妥·桑傑達普活佛搖搖頭,表示否認我的觀點。他的瞳孔正慢慢擴散。「香巴拉,」他蠕動嘴唇,「戰爭已經開始。」
  根據古老的經書記載,北方有個「人間淨土」的理想國——香巴拉。據說天上瑜伽密教起源於此,第一個國王索查德那普在這裡受過釋迦的教誨,後來宏傳密教《時輪金剛法》。上面記載說,在某一天,香巴拉這個雪山環抱的國家將要發生一場大戰。「你率領十二天師,在天兵神將中,你永不回頭,騎馬馳騁。你把長矛擲向哈魯太蒙的前胸,擲向那反對香巴拉的群魔之首,魔鬼也隨之全部除淨。」這是《香巴拉誓言》中對最後一位國王神武輪王讚美的描寫。紮妥·桑傑達普有一次跟我說起過這場戰爭。他說經過數百年的惡戰,妖魔被消滅後,甘丹寺裡的宗喀巴墓會自動打開,再次傳佈釋迦的教義,將進行一千年。隨後,就發生風災、火災,最後洪水淹沒整個世界。在世界末日到達時,總會有一些倖存的人被神祗救出天宮。於是當世界再次形成時,宗教又隨之興起。紮妥·桑傑達普躺在床上,他進入幻覺狀態,跟眼前看不見的什麼人在說話:「當你翻過喀隆雪山,站在蓮花生大師的掌紋中間,不要追求,不要尋找。在祈禱中領悟,在領悟中獲得幻像。在縱橫交錯的掌紋裡,只有一條是通往人間淨土的生存之路。」
  我恍惚看見蓮花生離開人世時,天上飛來了一輛戰車,他在兩位仙女的陪伴下登上戰車,向遙遠的南方淩空駛去。
  「兩個康巴地區的年輕人,他們去找通往香巴拉的路了。」活佛說。
  我疲憊地看著他。「你要說的是——在一九八四年,這裡來了兩個康巴人,一男一女?」我問。
  他點點頭。
  「男的在這裡受了傷?」我又問。
  「你也知道這件事。」活佛說。
  紮妥·桑傑達普活佛閉上眼,斷斷續續回憶起當年那兩個年輕人來到帕爾乃岡山區的事,他講起那兩個人告訴他一路上的經歷。我聽出紮妥活佛是在背誦我虛構的一篇小說。這篇小說我給誰都沒有看過,寫完鎖進了箱裡。他幾乎是在逐字逐句地背誦。地點是一路上直到帕布乃岡一個叫甲的村莊。時間是一九八四年。人物一男一女。這篇小說沒給別人看的原因就是到最後我也不知道主人公要去什麼地方。經活佛點明我現在才清楚。唯一不同的一點是結尾時主人公是坐在酒店裡有一位老人指路。我沒寫老人指的是什麼路,當時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而紮妥活佛說是在他的房子裡給那兩人指的路,但這裡還有一個巧合,即老人與活佛都談起過關於蓮花生的掌紋。
  最後,其他人進屋來圍在活佛身邊,活佛眼睛半睜,漸漸進入了失去知覺和思想的狀態。
  有人開始準備後事了。紮妥活佛將被火葬,我知道有人想拾到活佛的舍利作為永久的收藏和紀念。與紮妥·桑傑達普訣別後,在回家的路上,我邊走邊考慮著有關文學創作的動機問題……
  回到家,我打開貼有「可愛的棄兒」題詞的箱子蓋。裡面整齊地排列著上百隻牛皮紙袋,我所有不被發表或我不願發表的作品都存在這兒。我取出一個編碼是840720的紙袋,裡面是一個短篇小說,記錄著兩個康巴人來到帕布乃岡的經過,還沒有題目。下面是這篇小說的原文:
  
  瓊趕著她的二十幾隻羊下山的時候,站在半山腰。她看見山腳底下那一條寬闊蜿蜒、礫石累累的枯乾的河床有個螞蟻般的小黑點在緩緩移動。她辨認出那是一個男人,正朝她家的方向走來,瓊揮揮羊鞭,匆匆把羊往山下趕。
  她粗略算了算,那人得走到天黑時才能到這兒。周圍荒野只有這隆起的小山崗上有幾間鵝卵石壘起的矮房,房後是羊圈,一共兩戶人家:瓊和她的爸爸,還有一個五十多歲的啞女人。爸爸是個說《格薩爾》的藝人,常常被幾十裡遠的外村人請去說唱,有時還被請到更遠的鎮裡。短則幾天,長則數月。來人騎馬,還牽匹空馬來到小山崗,把身背長柄六紡琴的爸爸請上馬。隨後馬蹄伴著銅鈴聲有節奏地久久敲響著荒野裡的寂靜。瓊站在崗上,一手撫摩坐立在她裙邊的大黑狗,一直望到兩匹馬拐過前面的山彎。
  瓊從小就在馬蹄和銅鈴單調的節奏聲中長大,每當放羊坐在石頭上,在孤獨中冥思時,那聲音就變成一支從遙遠的山谷中飄過的無字的歌,歌中蘊含著荒野中不息的生命和寂寞中透出的一絲蒼涼的渴望。
  啞女人整天織氆氌,每天早晨站在小山岡上,向空中撒出一把豌豆糌粑,呼喊著觀音菩薩。然後手搖一柄浸滿油污的經輪筒,朝東方喃喃祈禱。偶爾在半夜時分,爸爸爬起身去女人房裡,天濛濛亮時頭頂蒙著長長的袍子又鑽進自己的羊皮墊裡。早晨了起來擠完奶打好茶,喝糌粑糊。然後背上裝了一天口糧的小羊皮口袋,背一隻小黑鍋,去房後拉開羊圈柵欄,軟鞭一揮,趕著羊群上山。生活就是這樣。瓊把食物和熱茶準備好,趴在毯子上等待來客。室外的狗叫了,她沖出門,月亮剛剛升起。她拉住狗鏈,不見四周有人,一會兒,從她前面的坡下冒出個腦袋。
  「來吧,不要緊,我抓住狗的。」瓊說。
  來人是一位頂天立地的漢子。
  「辛苦,大哥。」瓊說。她把漢子領進了房裡,他禮帽下的額邊垂著一綹鮮紅的絲穗。爸爸不在家,去說《格薩爾》了。隔壁傳來啞女人織氆氌時木棰砸下的梆梆聲。這位疲憊的漢子吃過飯道完謝後便倒在瓊的爸爸床上睡了。
  瓊在門外站了一會兒,天空繁星點點,周圍沉寂得沒有一點大自然的聲音。眼前空曠的峽谷地帶在月光下泛著青白色。大黑狗被鐵鍊拴著在原地轉圈。瓊過去蹲下身摟著它的脖子,想起自己在這寂寞簡樸的小山崗上度過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想起每次來接爸爸上馬的都是些沉悶不語的人,想到屋裡那位從遠方來明天又要去遠方的酣睡的旅人。她哭了,跪在地上捧著臉,默默祈求爸爸的寬恕,然後將眼淚在黑狗的皮毛上蹭擦乾,起身回屋。黑暗中,她象發瘧疾似地渾身打顫,一聲不響地鑽進了漢子羊毛毯裡。
  當東方的啟明星剛剛升起,在搖曳的酥油燈下,瓊把自己的薄毯裹成一個卷,在一隻布袋裡塞了些牛肉幹、揉糌粑的皮口袋、粗鹽和一塊酥油,又背上天天放羊時在山上熬茶用的小黑鍋,一個姑娘該帶的都在她背上了。她最後巡視一眼昏暗的小屋。「好了。」她說。漢子吸完最後一撮鼻煙,拍拍巴掌上的煙末起身。摸她頭頂。摟住她的肩膀,兩人低頭鑽出小屋,向黑魃的西方走去。瓊全身負重,身上的東西一路上叮噹作響。她根本不想去打聽漢子會把她帶向何處,她只知道要永遠離開這片毫無生氣的土地了。漢子手中只提著一串檀香木佛珠,他昂首闊步,似乎對前方漫漫的旅途充滿了信心。
  「你腰上掛條皮繩幹什麼?象只沒人牽的小狗。」塔貝問。
  「用它來計算天數,你沒見上面打了五個結嗎!」瓊告訴他,「我離開家有五天了。」
  「五天算什麼,我生來沒有家。」
  她跟著塔貝徒步行走,一路上,有時在村莊的麥場上過夜,有時住羊圈裡,有時臥在寺廟廢墟的牆角下,有時住山洞,運氣好時,能在農人外屋借宿,或是在牧人的帳篷裡。
  每進一個寺廟,他倆便逐一在每個菩薩像的座台前伸出額頭觸碰幾下,膜拜頂禮。在寺廟外,道路旁,江河邊,山口上,只要看見瑪尼堆,都少不了拾幾塊小白石放在上面。一路上還有些磕等身長頭的佛教徒,他們一步一磕,系著厚帆布圍裙,胸部和膝部磨穿了,又補了幾層厚補釘。他們臉上突出的地方全是灰,額頭上磕了一個雞蛋大的肉瘤,血和土粘在一起,手掌上釘鐵皮的木板護套在他們身體俯臥的兩邊地上印出兩道深深的擦痕。塔貝和瓊沒有磕長頭,他倆是走路,於是超過了他們。
  西藏高原群山綿延,重重疊疊,一路上人煙稀少。走上幾天看不到一個人影,更沒有村莊。山谷裡刮來呼呼的涼風。對著藍色的天空仰望片刻,就會感到身體在飄忽上升,要離開腳下的大地。烈日烤灸,大地灼燙。在白晝下沉睡的高原山脈,房屋與無極般寧靜。塔貝的身體矯健靈活,上山時腳尖踩著一塊塊滑動的石頭步步上躥,他徑直攀上一塊圓石,回頭看見瓊被甩下好長一截,便坐下來等她。他們在趕路時總是默默無言,瓊有時在難以忍受的沉默中突然爆發出她的歌聲,象山谷裡的一隻母獸在仰天吼叫。塔貝並不轉過頭看她一眼,只顧行路。瓊過一會不唱了,周圍又是死一般沉寂。瓊低頭跟在他身後,只有坐下來小憩時才說說話。
  「不流血了吧?」
  「它現在一點也不疼。」
  「我看看。」
  「你去給我捉幾隻蜘蛛來,我捏碎了塗在上面就會好得快。」
  「這兒沒有蜘蛛。」
  「去找找,石頭縫裡,你扒開石塊會有的。」
  瓊在四周扒開一塊塊半掩在土中的石塊,認真地尋找蜘蛛。一會兒她就捉了五六隻,握在掌中,走過來扳開塔貝的手掌放在上面。他一隻只捏碎後塗在小腿的傷口上。
  「那條狗好凶,我跑跑跑跑,背上的鍋老碰我的後腦勺,碰得我眼睛都花了。」
  「當初我該拔出刀宰了它。」
  「那女人給我們這個。」她模仿著做了個最污辱人的下流動作,「真嚇人。」
  塔貝又抓起一把土撒在傷口上,讓太陽曬著。
  「她錢放在哪兒的?」
  「在酒店的屋櫃子裡,有這麼厚一遝。」他亮亮巴掌,「我只拿了十幾張。」
  「你用它想買什麼呢?」
  「我要買什麼?前面山下有個次古寺,我給菩薩送去。我還要留一點。」
  「好的。你現在好點了嗎?不疼了吧?」
  「不疼了。我說,我口幹得要冒煙。」
  「你沒見我把鍋已經架上了嗎?我就去撿點幹刺枝。」
  塔貝懶洋洋躺在石頭上,將寬禮帽拉在眼睛上擋住陽光,嘴裡嚼著乾草,瓊趴在三顆白石壘成的灶前,臉貼著地,鼓起肋幫吹火熬茶。火苗「嘭」地燃燒起來。她跳起身,揉揉被煙熏得灼辣的眼,拉下前額的頭髮看看,已經被火舌燎焦了。
  遠處高山頂上兩個黑影,大約是牧羊人,一高一矮,像是盤踞在山頂岩石上的黑鷹。他們一動也不動。
  瓊也看見了他們,揮起右手在空中劃圈向他們招呼,上面的人晃動起來,也劃起圈向她致意。距離太遠,扯破嗓子喊互相也聽不見。
  「我還以為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瓊對塔貝說。
  「我在等你的茶。」他閉上眼。
  瓊忽然想起了什麼,她從懷裡掏出一本書,很得意地向塔貝展示自己的獵物,那是昨晚上在村裡投宿時從一個往她耳裡灌滿了甜言蜜語、行為並不太規矩的小夥子屁股兜裡偷來的。塔貝接過一看,他不認識這種文字和一些機械圖,封面印的是一台拖拉機。「這玩意兒沒一點用處。」他扔給瓊。瓊很沮喪,下一次燒茶時她一頁頁撕下來用作引火的燃料了。
  走到黃昏,站在山彎遠遠看見前面一個被綠樹環抱的村莊時,瓊的精神重新振奮起來,又唱起歌了。她掄起拄棍在地邊的馬蘭草堆裡亂舞,又端起棍子小心翼翼地戳戳塔貝的胳肢窩和腰下,想逗他發癢。塔貝不耐煩地抓住棍梢往外一甩,拽得她趔趄幾下跌倒在地。
  進了村,塔貝自己一個人去喝酒或者幹別的什麼去了。他倆約好在村裡小學校邊一幢剛剛蓋好還沒有安裝門窗的空房子裡住宿。村裡的廣場晚上演電影,有人在木杆上掛銀幕。瓊在一片林子裡拾柴火時被一群小孩圍住,孩子們趴在牆頭朝她扔石頭,有一顆打在她肩上,她沒有回頭,直到一個戴黃帽子的年輕人把孩子們轟走。
  「他們扔了八顆石頭,有一顆打中你了。」黃帽子笑眯眯地說,他把手中握著的一隻電子計算機攤在瓊跟前,顯示屏顯出一個阿拉伯數字「8」,「你從哪兒來?」
  瓊看著他。
  「你記不記得你走了多少天?」
  「我不記得。」瓊撩起皮繩說,「我數數看,你幫我數數。」
  「這一個結算一天嗎?」他跪在她跟前,「有意思……九十二天。」
  「真的!」
  「你沒數過嗎?」
  瓊搖搖頭。
  「九十二天,一天按二十公里計算。」他戳戳計算機上的數字鍵碼,「一千八百四十公里。」瓊沒有數字概念。
  「我是這兒的會計。」小夥子說,「我遇到什麼問題,都用它來幫我解答。」
  「這是什麼?」瓊問。
  「是電子計算機,好玩極了。它知道你今年多大。」他按出一個數字給瓊看。
  「多大?」
  「十九歲。」
  「我今年十九歲嗎?」
  「那你說。」
  「我不知道。」
  「我們藏族以前從不計算自己的年齡。但它卻知道。看,上面寫的是十九吧。」
  「不象。」
  「是嗎?我看看。哦,剛開始看有些不習慣,它的數字有點怪。」
  「它能知道我名字嗎?」
  「當然。」
  「叫什麼。」
  他一連按出八位數,把顯示屏顯得滿滿的。
  「怎麼樣?它知道吧。」
  「叫什麼?」
  「你連自己的名字還看不出來?笨蛋。」
  「怎麼看?」
  「你這樣看,」他豎著給她看。
  「這是叫瓊嗎?」
  「當然叫瓊,洽霞布久曲呵瓊。」
  「嘿!」她興奮地叫道。
  「嘿什麼,人家外國人早用了。我在想一個問題,以前我們沒日沒夜地幹活,用經濟學的解釋是輸出的勞動力應該和創造的價值正比。」他信口開河起來,把工分值、勞動值以及商品值和年月日加減乘除亂說一通。又顯出數字。「你看看,計算出來倒成了負數。結果到年終我們還要吃返銷糧,向國家伸手要糧,這是違反經濟規律的……你瞪我幹什麼?想吃掉我?」
  「如果你沒晚飯吃,就在這兒吃好了,我拾了柴就燒菜。」
  「他媽的。你是從中世紀走來的嗎?或者你是……是叫什麼外星人。」
  「我從很遠的地方來,走了……」她又撩起皮繩。「剛才你數了多少?」
  「我想想,八十五天。」
  「起了八十五天。不對,你剛才說九十二天,你騙我。」瓊咯咯笑起來。
  「啊嘖嘖!菩薩喲,我快醉了。」他閉眼喃喃道。
  「你在這兒吃嗎?我還有點肉乾。」
  「姑娘,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好吧?有快活的年輕人,有音樂、啤酒,還有迪斯科。把你手上那些爛樹枝扔掉吧!」
  塔貝從黑壓壓一片看電影的人群中擠出來。他沒被酒灌醉,倒被那銀幕上五光十色、晃來晃去、時大時小的景物和人物弄得昏頭漲腦、疲憊不堪,只好拖著腳步回到那幢空房裡。小黑鍋架在石頭上,石頭是冰涼的。瓊的東西都放在角落邊。他端起鍋喝了幾口涼水,便背靠牆壁對著天空冥思苦想。越往後走,所投宿的村莊越來越失去了大自然夜晚的恬靜,越來越嘈雜、喧囂。機器聲,歌聲,叫喊聲。他要走的決不是一條通往更嘈雜和各種音響混合聲的大都市,他要走的是……
  瓊撞撞跌跌回來,她靠著沒有門框的土坯牆,隔著一段距離塔貝就聞到她身上發出的酒氣,比他噴出的酒氣要香一些。
  「真好玩,他們真快活,」瓊似哭似笑地說。「他們象神仙一樣快活。大哥,我們後……大後天再走。」
  「不行。」他從不在一個村裡住兩個晚上。
  「我累了,我很疲倦。」瓊晃著沉甸甸的腦袋。
  「你才不懂什麼叫累,瞧你那粗腿,比犛牛還健壯。你生來就不懂什麼叫累。」
  「不,我說的不是身體。」她戳戳自己的心窩。
  「你醉了,睡覺。」他扳住瓊的肩頭將她按倒在滿是灰土的地上。最後替她在皮繩上系了個結。
  瓊越來越疲倦了,每次在途中小憩時,她躺下就不想繼續往前走。
  「起來,別象貪睡的野狗一樣賴著。」塔貝說。
  「大哥,我不想走了。」她躺在陽光下,眯起眼望著他。
  「你說什麼?」
  「你一人走吧,我不願再天天跟著你走啊走啊走啊走。連你都不知道該去什麼地方,所以永遠在流浪。」
  「女人,你什麼都不懂。」但是他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
  「是,我不懂。」她閉上眼,蜷縮成一團。
  「滾起來,」他在瓊屁股上踹了兩腳,高高揚起巴掌,做出砍來的樣子。「要不,我揍你。」
  「你是個魔鬼!」瓊哼哼唧唧爬起身。塔貝先走了,她拄著棍子跟在後面。
  瓊在一個她認為適當的機會時逃跑了。他倆睡在山洞裡,半夜時她爬起身,沒忘記背上她的小黑鍋,借著星光和月光朝山下往回跑。她覺得自己象出籠的小鳥一樣自由。到第二天中午,在一邊是深谷的岩邊休息時,從對面山脊出現了一個黑點,就象那天她放羊回家時所看見的一樣。塔貝截住了她,走來。她氣得發抖,掄起小黑鍋向他頭上死命砸去,那其大無比的力量足以使一頭野公牛的腦漿飛迸出來。塔貝駭機智地閃過,抬頭一撥,黑鍋從她手中飛脫,叮叮噹當滾下深谷裡。他倆互相看看,聽見那聲音響了好一陣。最後瓊只得嗚嗚咽咽攀下深谷,幾個時辰後才把鍋揀上來。鍋身碰滿了大大小的凹坑。
  「你賠我的鍋。」瓊說。
  「我看看,」他接過來。兩人仔細檢查了一陣,「只有一條小縫,我能補好。」
  塔貝走了,瓊垂頭喪氣地跟著。
  「哎——」她用大得出奇的聲音唱起一首歌,把整個山谷震得嗡嗡響。
  大概有那麼一天,塔貝對瓊也厭倦了,他想:只因我前世積了福德和智慧資糧,棄惡從善,才沒有投到地獄,生在邪門外道,成為餓鬼癡呆,而生於中土,善得人身。然而在走向解脫苦難終結的道路上,女人和錢財都是身外之物,是道路中的絆腳石。
  不久,他倆來到名叫「甲」的村莊。這個時候,瓊的腰間那根皮繩已系了一串密密麻麻的結。沒想到甲村的人們會敲鑼打鼓站在村口迎接他倆。民兵組成儀仗隊背著半自動步槍站在兩旁,為了保險起見,槍口都塞了紅布卷。兩頭由四個村民裝扮的犛牛在夾道中跳著舞。村長和幾個姑娘捧著哈達和壺嘴上沾著酥油花的銀壺在最前面迎接。原來這裡一直大旱。前不久有人打了卦,今天黃昏時會有兩個從東邊來的人進村,他們將帶來一場瓊漿般吉祥的雨水,使久旱的莊稼得到好收成。他倆果然出現了,人們認為這是一個好兆頭。歡天喜地將塔貝和瓊扶上掛滿哈達的鐵牛拖拉機簇擁著進了村。男女老少都穿著新衣,家家戶戶的屋頂都換了新的五色經幡布。有人從瓊的音容、談吐和體態上看出了她有轉世下凡的白度母的特徵,於是塔貝被撇在了一邊。但是塔貝知道瓊決不是白度母的化身。因為在瓊睡熟的時候,他發現她的睡相醜陋不堪,臉上皮肉鬆弛,半張的嘴角流出一股股口涎。
  他一人悶悶不樂地去酒店喝酒,他想惹點事,最好有人討厭他,跟他過不去,他就有事幹了。打上一場,那人敢跟他拼刀子更好。
  酒店只有一個老頭在喝酒。蒼蠅在他頭頂飛來飛去。塔貝進去後,帶著挑釁的神氣坐在他對面。一個包花頭巾的農家姑娘取一隻玻璃杯放在他桌前,斟滿酒。
  「這酒象馬尿。」他喝了一口大聲說。
  沒有人回答。
  「你說象不象?」他問老頭。
  「要說馬尿,我年輕時喝過。那真正是用嘴對著公馬底下那玩意兒喝的。」
  塔貝得意地笑起來。
  「為了把我牛羊從阿米麗爾大盜手中奪回來,我從格則一直追到塔克拉瑪幹沙漠。」
  「阿米麗爾是誰?」
  「嘿,那是幾十年前從新疆那邊來的一支強盜的女首領,是哈薩克人,在阿裡和藏北一帶赫赫有名。一個萬戶數不清的牛羊群在一夜之間就從草原上帶走,第二天從帳篷出來一看,白茫茫一片,留下的只有數不清的蹄印,連噶廈政府派出的藏兵也制不了她。」
  「後來?」
  「剛才你說馬尿。是啊,我背著叉子槍,騎馬追我的牛羊,在那大沙漠裡,就是那幾口馬尿救了我的命。」
  「再後來?」
  「再後來,女首領要留我,留我給她當……」
  「丈夫?」
  「羊倌。我是萬戶的兒子啊!她娘的長得真漂亮,她簡直是太陽,誰都不敢對直看她一眼,我逃了回來。你說說,我除了地獄和天堂,還有什麼地方沒去過?」
  「我要去的地方你就沒去過。」塔貝說。」
  「你準備去哪兒?」老頭問。
  「我,不知道。」塔貝第一次對前方的目標感到迷惘,他不知道該繼續朝前面什麼地方去。老頭明白他的心思。
  老頭指著他身後的一座山說:「誰也沒有往那邊去過。我們甲村以前是驛站,通四面八方,可就是沒人往那邊去。1964年時候,」他回憶起來,「這裡開始辦人民公社,大家都講走共產主義道路,那時沒有幾個人講得清楚共產主義是什麼,反正它是一座天堂。在哪兒,不知道。問衛藏的來人說,沒有。問阿裡的來人說,沒有。康藏的人也說沒看見。那只有喀隆雪山沒人去過。村裡就有幾個人變賣了家產,背著糌粑口袋,他們說去共產主義,翻越喀隆雪山,從此沒回來。後來,村裡人沒一個再去那邊,哪怕日子過得再苦。」塔貝用牙咬住玻璃杯口,翻起眼看他。
  「但是我知道有關喀隆雪山下的一點秘密。」老頭眨眨眼。
  「說吧。」
  「你準備去那邊嗎?」
  「也許。」
  「爬到山頂,你會聽見一種奇怪的哭聲,象一個被遺棄的私生子的哭聲,不要緊,那是從一個石縫裡吹來的風聲。爬完七天,到山頂時剛好天亮,不要急著下山。太陽下,雪的反光會刺瞎你的眼,等天黑後再下山。」
  「這不是秘密。」塔貝說。
  「對,這不是秘密。我要說的是,下山走兩天,能看見山腳下時,那底下有數不清的深深淺淺的溝壑。它們向四面八方伸展,彎彎曲曲。你走進溝底就算是進了迷宮,對、這也不是什麼秘密,別打斷我的話,你知道山腳為什麼有比別的山腳多得多的溝壑嗎?那是蓮花生大師右手的掌紋。當年他與一個叫喜巴美如的妖魔在那裡混戰一百零八天不分勝負,大師施出種種法力未能降伏喜巴美如。當妖魔變成一隻小小的蝨子想使對手看不見時,蓮花生舉起了神奇的右手,口中高聲念誦著咒經,一巴掌蓋向大地,把喜巴美如鎮到了地獄中,從此在那裡留下了自己的掌紋。凡人只要走到那裡面就會迷失方向。據說在這數不清的溝壑中只有一條能走出去,剩下的全是死路。那條生路沒有任何標記。」
  塔貝神情嚴肅的看著老頭。
  「這是一個傳說,我也不知道走出去以後前面是個什麼世界。」老頭搖搖頭,咕嚕道。
  塔貝準備去那邊了。老頭後來向他提出要求,請他將瓊留下。他家有個兒子,最近剛買了一台拖拉機。現在家家都想買拖拉機。大清早,隆隆的機器聲掩蓋了千百年雄雞的打鳴聲。道路上的馬車和毛驢被擠到了邊上。人們喝著從雪山流下的純潔透明的溪水時,也嗅到一股淡淡的柴油氣味。老頭自己經營著一座電機磨房,老伴耕種著十幾畝田地。前不久,老頭還去大城市出席了一個「治窮致富先進代表大會」,領到獎狀和獎品,報紙上也登過他的四寸大照片。他們世世代代沒象現在這麼富裕過,也世世代代沒象現在這麼忙碌過。需要一個操持家務的媳婦。說話的時候,他兒子進來了,掏出一遝花花綠綠的鈔票,想在外鄉人面前炫濯。兒子戴著電子錶,腰間掛著小巧的放聲機,頭上戴著耳機,他隨著別人聽不見的音樂節奏扭著舞步,真是把城裡公子哥兒的派頭學到家了。塔貝對此無動於衷,只是門外停著的那輛沒熄火的手扶拖拉機的突突聲牽動了一下他的心弦。他起身走向拖拉機旁,摸摸扶手。
  「好的,瓊留給你了。」塔貝說。小夥子大概剛從瓊那裡得到了一點什麼,笑眼朦朧。
  「我能坐坐你這玩意兒嗎?」塔貝問。
  「當然,半個小時保你會開。」小夥子上前教他操作常識,教他怎樣控制油門,教他怎樣換擋、離合器怎樣配合、怎樣起步和刹車。
  塔貝慢慢開動了拖拉機,行駛在黃昏的鄉村土道上。瓊在一旁看著他。她要留下來了。她愉快導流著眼淚。這時後面開來一輛速度很快的帶拖斗的鐵牛報拉機,塔貝不知道怎麼辦。旁邊是條淺溝,小夥子在後面高聲喊他開進溝裡。塔貝從駕駛座跳到了路中間,手扶拖拉機自己慢慢溜進了溝裡。他被來不及刹車的「鐵牛」後面的拖斗撞倒在地。大家全圍上前,塔貝爬起身,拍拍土。他的腰部被撞了,他說沒什麼,一點事也沒有。大家松了口氣。
  塔貝要走了,他第一次擺弄機器就被它咬了一口。他抱住瓊,跟她行了個碰頭禮,往喀隆雪山那邊去了。到夜晚時,果然下了場雨,村裡人高高興興唱起歌。塔貝離開甲村,一人進了山。在半路上,他吐了一口血,他的內臟受了傷。
  
  小說到此結束。
  我決定回到帕布乃岡,翻過喀隆雪山,去蓮花生的掌紋地尋找我的主人公。
  從甲村翻過喀隆雪山到掌紋地的路途比我預料的要遙遠得多。雇的一匹騾子在途中累倒了。它臥在地上,口中流著白沫,用臨死前那樣一種眼光看著我。我只得卸下它馱的囊包背在自己身上,在它嘴邊放了幾塊捏碎的壓縮麵包。一翻過喀隆尋山,道德聽見海嘯般轟轟巨響,山下的雪堆象雲朵般上下翻卷,腳下的雪粒象急流的河水。但是我的整個身體一點沒感到風的吹動,空氣就象無風的冬夜一樣寒冷而靜謐。我戴著防護鏡,所以用不著等到天黑才下山。整個山面是被厚雪覆蓋的一片平滑的大斜坡,看上去沒什麼凸凹障礙,我背著囊包走「Z」形緩慢下山。沉重的囊包從背上慢慢墜到腰間,就在我收腹挺胸聳肩想把囊必然性提起來時,由於猛烈的失重,腳下站立不穩,一個跟頭朝前跌倒。我知道已經無法再站起來,身體正快速往下滑動,於是手腳抱成一團,接著天旋地轉向山下滾去。萬幸的是,還沒掉進雪窩裡去。等我醒來,已躺在平整鬆軟的雪地上,我已到了山腳,向上望去,在雪坡中一道深深的條痕通到高處雪霧飄涉的空間。
  在山頂時我看了一次表,時間是九點四十六分,此刻再次看表時,指針卻指向八點零三分。走下雪線便進入草苔地帶,再往下是草地,高寒灌木叢,小樹林,接著是一片大森林。穿出森林,樹木植物又漸漸稀少,呈現出光禿禿的荒涼的山石、空壩。整個途中,我不時地看表,把心裡估計的時間和表上的時間不斷加以對照,計算一番後得出了結論:翻過喀隆雪山以後,時間開始出現倒流現象,右手腕上這塊精工牌全自動太陽能電子錶從月份數字到星期日曆全向後翻,指針向逆方向運轉,速度快於平常的五倍。
  越往前走,映入視覺中的自然景象也越來越產生了形的異變:一株株長著卵形葉子、枝幹黃白的菩提樹,根部象生長在輸送帶上一樣整整齊齊從我跟前緩緩移過。旁邊有座古代寺廟的廢墟。在一片廣闊的大壩上走來一隻長著天梯般長腳的大象。它使我想起了薩爾瓦多·達利的《聖安東尼的誘惑》,我小心翼翼避開這一切,加快腳步,並不回頭再望一眼。一直走到蒸騰著熱氣的溫泉邊才歇息一會兒。我實在太累了,但不敢睡,我知道一旦合上眼皮,將永遠長眠不醒了。透過溫泉的熱氣,前面有些不知哪個時代遺棄在這裡的金馬鞍、弓箭、盔甲、轉經筒和法號,還有破布條的黃旗,這裡很像是一個古戰場。如果我不那麼累的話,我會走過去仔細看看,也許能考證出《格薩爾》史詩中所描寫的某一戰場是在這裡。現在我只能坐在一旁遠遠地觀看。這些金屬被溫泉長時間的高溫融化了,軟綿綿攤在那裡,失去了視覺上的硬度感,有的已無法辨認出它本身的形狀,變成稀釋的物質四處流溢,頗有規律地排列組合成象瑪雅文字一樣難解的符號。起先我懷疑眼這一切物象是由於患上了孤獨症而錯誤地感知外界客體產生形的變異,但馬上又排斥了這個想法,因為我大腦的思維是有邏輯性的,記憶力和分析能力都良好。太陽自始至終由東向西,宇宙不管怎樣還是在按照自身的規律存在和運動。雖然白晝和黑夜交替出現,但由於手錶上的指針繼續向反時針方向作快速運行,日曆和星期月份牌不斷向後翻。這使我心理上產生一種體內生物鐘的紊亂,甚至身體出現失重現象。
  等我從一個黎明醒來,發現自己睡在一塊高大無比的紅色巨石下面。我是在一個呈放射型向前延伸的數不清溝壑的彙聚點上。一定是這又涼又潮的寒意把我凍醒了,加上從四處溝底吹來的風更冷得我牙齒打顫。我急忙攀上前一面亂石突出的溝壁,探頭一看,前面是一望無際的地平線,我已經到了掌紋地。數不清的黑溝象魔撲一樣四處伸展,溝壑像是乾旱千百年所形成的無法彌合的龜裂地縫,有的溝深不見底。竟然找不到一棵樹,一根草。一片蠻荒,它使我想起一部描寫核戰爭電影的最後一個廣角鏡頭:在世界末日的焦土上,一東一西兩個男女主人公慢慢抬起頭,費力地向對方爬去,最後這兩個世界上唯一的倖存者終於爬到一起,擁抱。苦難的眼光。定格。他們將成為又一對亞當和夏娃。
  紮妥·桑傑達普的軀體早已被火葬,大概有人在燙手的灰燼中揀到了幾塊珍寶般的舍利。我的主人公卻沒有在眼前出現。
  「塔——貝!你——在——哪——兒?」我放開聲音喊叫,我覺得他走不出這塊地方。聲音傳得很遠,卻沒有一點回音。
  不一會兒,我便看見了奇跡:一兩公里外的前面出現了一個黑點。我沿著壟溝朝前飛跑,一面喊著我的主人公的名字。等我看清時,驚訝得站住了:是瓊!這是我萬萬沒預料到的。
  「塔貝要死了。」她哭哭啼啼走過來說。
  「他在哪兒?」
  瓊把我帶到她身邊的溝底下。塔貝躺在地上,他臉色蒼白,憔悴,沉重地呼吸著。溝邊長著苔蘚的石縫裡滴著水,在地上積成個小水窪,瓊不停地用腰帶蘸一點水,滴在他半張的嘴裡。
  「先知,我在等待,在領悟,神會啟示我的。」塔貝睜眼看著我說。
  「他腰上的傷很嚴重,需要不停地喝水。」瓊在我耳邊低語。
  「你為什麼沒留在甲村?」我問。
  「我為什麼要留在甲村呢?」她反問。「我根本沒這樣想過,他從來沒答應我留在什麼地方。他把我的心摘去系在自己腰上,離開他我准活不了。
  「不見得。」我說。
  「他一直想知道那是什麼。」瓊指著我身後,我回過頭,從溝底往回望去,這是一條筆直的深溝,一直可見到頭,前面那座紅色巨石正是我昨晚過夜的地方。現在才看清,紅色的心臟上刻著一個雪白的「弓」。站在紅石下仰起頭是無法看見的。「弓」通常是喇嘛念「嗎呢叭哄」六字真言一百遍時要喊出的一個音節。它刻在紅石上。據我所知,要麼,就是此地是神靈鬼怪出沒的地方,要麼,這裡曾埋葬過一位偉人的英靈。在從江孜到帕裡的一個名叫曲米新古河邊的一塊岩石上也刻著這樣一個「弓」,那是為紀念一九○四年為抵抗英國人的侵略在那裡獻身的藏軍首領二代本拉丁而刻的。但這一切,我覺得沒有再對塔貝解釋的必要。此時此刻,我才發現一個為時過晚的真理,我那些「可愛的棄兒」們原來都是被賦予了生命和意志的。我讓塔貝和瓊從編有號碼的牛皮紙袋裡走出來,顯然是犯了一個不可彌補的錯誤。為什麼我至今還沒塑造出一個「新人」的形象來?這更是一個錯誤。對人物的塑造完成後,他們的一舉一動即成客觀事實,如果有人責問我在今天這個偉大的時代為什麼還允許他們的存在,我將作何回答呢?
  懷著最後的一絲僥倖心理,我俯在塔貝耳邊,輕聲細語地用各種他似乎能理解的道理說服他,使他相信他要尋找的地方是不存在的,就象托馬斯·莫爾創造的《烏托邦》,就那麼一回事。
  晚了,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要讓他放棄多少形成的信仰是不可能了。他翻了個身,將腦袋貼在地面。
  「塔貝,」我說,「你會好起來的,你等我一會兒,我的東西全放在那邊,裡面還有些急救藥……」
  「噓!」塔貝制止住我,耳朵貼緊冰涼潮濕的地面。「你聽!聽!」
  好半天,我只聽見自己心律跳動中出現的一點微弱的雜音。
  「扶我上去!我要到上面去!塔貝坐起身,揮舞著手喊道。
  我只得扶起他。瓊先爬到溝上面,我在下面托住塔貝,他身體居然很沉。我扛著他,一手小心護著他腰,另一隻手扭住鋒利突出的岩石塊,一點點把他往上托。兩隻腳踩在外凸的石塊上。攀石的那只手被劃了一下,先是麻木,接著灼痛,熱呼呼的血流了出來,順著用膊流到衣袖裡。瓊趴在上面,伸下兩隻手夾住了塔貝的胳肢窩。一個在上面拽,一個在下面托,費好大的勁才把他抬上溝來。太陽正要從地平線上升起,東邊輝映著一派耀眼的光芒。他貪婪地吸了一口早晨的空氣,眼睛警覺地四處搜尋,想要發現什麼。
  「它說的是什麼,先知?我聽不懂,快告訴我,你一定聽懂了,求求你。」他轉過身匍匐在我腳下。他耳朵裡接收的信號比我早幾分鐘,隨後我和瓊都聽見了一種從天上傳來的非常真實的聲音。我們注意聆聽。
  「是寺廟屋頂的銅鈴聲。」瓊喊道。
  「是教堂的鐘聲。」我糾正道。
  「山崩了,好嚇人。」瓊說。
  「不,這是氣勢龐大的鼓號樂和千萬人的合唱。」我再次糾正道。瓊困惑地看我一眼。
  「神開始說話了。」塔貝嚴肅地說。
  這次我沒敢糾正。是一個男人用英語從擴音器裡傳來的聲音。我怎麼也不能告訴他,這是在美國洛杉磯舉行的第二十三屆奧林匹克運動會的開幕式,電視和放手正通過太空向地球上的每一個角落報送著這一盛會的實況。我終於獲得了時間感。手錶上的指針和日曆全停止了,整個顯出的數字告訴我:現在是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四年七月,北京時間二十九日上午七時三十分。
  「這不是神的啟示,是人向世界挑戰的鐘聲、號聲,還有合唱聲,我的孩子。」我只能對他這樣講。
  不知他聽見沒有,或者他什麼都明白了。他好象很冷似地蜷縮起身子,閉上眼,跟睡著了一樣。我放下塔貝,跪在他身邊,為他整理著破爛的衣衫,將他的身體擺成一個弓形,由於我右手上的血沾在了他衣衫上,這使我感到很內疚。是我害了他,也許,這以前我曾不止一次地將我其他的主人公引向死亡的路。是該好好內省一番了。
  「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了。」瓊可憐巴巴地說。
  「你不會死。瓊,你已經經歷了苦難的歷程,我會慢慢地把你塑造成一個新人的。」我仰面望著她說,我從她純真的神情中看見了她的希望。
  她腰間的皮繩在我鼻子前晃蕩。我抓住皮繩,想知道她離家的日子,便順著頂端第一個結認真地往下數:「五……八……二十五……五十七……九十六」
  數到最後一個結是一百零八個,正好與塔貝手腕上盒珠的顆數相吻合。
  這時候,太陽以它氣度雍容的儀態冉冉升起,把天空和大地輝映得黃金一般燦爛。
  我代替了塔貝,瓊跟在我後面,我們一起往回走。時間又從頭算起。


  (選自《西藏文學》1985年第1期)

 


  《西藏,系在皮繩扣上的魂》作者紮西達娃,藏族,1959年生,四川巴塘人。70年代末開始創作,代表作品有《西藏,系在皮繩扣上的魂》《西藏,隱秘歲月》等短、中篇小說。他有意識地採用美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借助神話傳說、象徵暗示,創造一種魔幻的藝術境界;同時遵循「變現實為幻想而不失其真」的原則,通過魔幻境界的折射,真實地展現西藏民族處於歷史變革時期的社會生活。
  《西藏,系在皮繩扣上的魂》將借用神話傳說創造的虛幻境界與現實生活場景有機結合,使其成為一篇典型的西藏魔幻小說。小說開頭部分寫「我」和桑傑達普活佛的對話,活佛處於臨終彌留之際,仍在幻覺中向人們複述有關香巴拉的神話與兩個康巴人的傳說。更加令人驚奇的的是,活佛回憶的情景竟與「我」未曾公開的一篇小說內容完全一致。中間部分寫成兩個康巴人的傳說。塔貝與瓊不辭勞苦跋山涉水尋找通往香巴拉的道路,且進入到人跡罕至的喀隆雪山下深谷底部的掌紋地帶。結尾部分寫「我」去掌紋地帶尋找自己小說的主人公,終於在一塊紅色巨石下發現將死的塔貝,而這位苦修者依然神往著通向天國的道路。最後由「我」領著瓊往回走,重新回到現實世界。
  我們透過這些神奇虛幻的故事,不難看出它的寓意的所在。這個「魂」雖難於把握,但細心的讀者仍會發現這是一個民族心理的負載,一個生死攸關的時代象徵。只要聯繫西藏今天的現實生活與其往昔發展的歷史,就會理解小說中人物各自神秘的象徵意義。苦修者塔貝在活佛的指引下執著地尋覓通往「人間淨土」的道路,儘管他已走得精疲力盡,仍對理想國堅信不移,直到死於喀隆雪山,成為封建觀念的犧牲品。瓊則是個盲從者,既渴望離開「毫無生氣的土地」,又不知道出路在那裡,只好跟著塔貝盲目尋求。「甲」村的現代文明與世俗歡樂使她從愚昧中蘇醒,終於留下來開始新的生活。兩個人物的不同經歷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在西藏的現實生活中,既有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的不斷發展,又有傳統宗教意識根深蒂固的影響,從而構成這塊神奇土地舊的觀念形態與現代物質文明不協調的獨特社會矛盾。這是西藏從中世紀迅速走向社會主義進程中勢必會產生的社會現象。塔貝與瓊正是今日西藏不少藏族同胞精神狀態的反映。瓊從家鄉走到「甲」村是從過去走到現在,而由「甲」村再去翻越喀隆雪山,尋找通往天國的道路,又是返回到中世紀,塔貝的死就是明證。這就意味著:只有正視西藏近百年來的歷史,正確理解「系在皮繩扣上的魂」,放棄尋求「香巴拉道路」的幻想,才能走向通往真正的「人間淨土」——實現「四化」的道路。
  這篇小說充滿西藏的地域特色與宗教神秘的氛圍,一眼就能看出這是產生於這塊土地上的魔幻小說。「我」的活動已超越時空限制,時而與活佛對話,時而在複述傳說,時而進入傳說中蓮花生掌紋地帶,而活佛與老人更帶有濃重的神秘色彩。小說中既有往昔的神話傳說,又有現代色彩的生活場景,巧妙地將過去、現在、未來揉合在一起,構成一種樸朔迷離、令人神往的藝術世界。當然,這篇魔幻小說出於一位年輕的、且藝術上尚處於「試筆」階段的作家之手,就「變現實幻想」而言,似仍囿于我國傳統小說模式,未能完全放開手腳;至於對魔幻外衣下的現實生活也還可以表現得更為準確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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