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謠 黃國榮著

七五


  二祥按韓秋月的吩咐,踏著黑摸到所長的家,所長一家剛好吃完夜飯。時間也是韓秋月 幫他選的。二祥低 著頭進門,低著頭叫了一聲所長,怕見人似的把那兜東西放茶几旁。所長立即就變了臉,二 祥沒抬頭看,他是從所長說話的口氣裡聽出來的。他訓二祥搞啥名堂,受老人的禮,這不是 想叫他犯錯誤嗎?二祥嚇得更不敢抬頭,他只好在心裡埋怨韓秋月,女人還是頭髮長,見 識 短,堂堂的共產黨幹部,怎麼會坑他這樣的老農民呢?再說又是鎮長發了話的。二祥還沒 把 韓秋月埋怨完,所長已開始趕二祥,他像趕蒼蠅蚊子一樣把二祥趕
出家門,把二祥趕出了門 ,他還站在門口高聲訓了二祥兩句,說以後要是提東西來,我就不讓你進門。二祥被所長趕 得蒙了頭。二祥在院子外回過魂來,甚覺奇怪。所長把他訓了,也把他趕出了家門,卻沒有 把那包東西給二祥。二祥站在院子外好一陣思量,他是忘了,還是故意?二祥當然不能回去 問他,更不能再去把那包東西拿回來,儘管裡面都是西洋參片和燕窩,二祥從來都沒嘗過。 二祥一肚子窩囊,沒見過這種人,收了人的東西還訓人,也不怕吃了屙血。

 二祥回去告訴韓秋月,韓秋月笑了,說二祥真是傻,東西沒退給你就好了,你等著聽信 吧,不要再去找他。二祥似信非信。

 二祥在企盼中熬過了一個禮拜。一個禮拜中他做了許多夢,一會兒做夢所長給他送執照 來了,等所長走了,一看是一張白紙;一會兒做夢所長又訓他,一邊訓他一邊扔給他一張紙 ,讓二祥寫檢查,二祥撿起那張紙,原來是煙攤執照,二祥喜出望外,高興得從橋上掉到河 裡,嚇出一身冷汗。

 二祥瘦了一殼,他有些灰心,費了這麼多心思,花了這麼多錢,事情卻沒辦成,想想這 日子真沒意思。二祥依舊到一隻眼店裡閑坐,聽人講空話嚼白蛆。一隻眼見二祥沒辦下照來 ,也不再提讓二祥幫站櫃臺的事,只當從來沒跟二祥說過這事,二祥故意把心事放到臉上讓 一隻眼看,一隻眼看到了也只當沒看到,就是不再提那件事。二祥心裡更是冷冷的,真是人 情淡如水,幾十年的交情,一錢不值,連點關照都沒有,還算啥朋友?二祥坐在一隻眼店裡 沒了以往的心情,可他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沈姨早死了,要是沈姨還活著,二祥就不會這樣 。二祥立即陷在對沈姨的懷念之中,念到傷心處,二祥竟無緣無故地哭。二祥一哭,讓一隻 眼和店裡講空話的人好生奇怪。一隻眼問二祥是怎麼啦,誰欺負你啦?一隻眼不問則已,一 問,二祥就更傷心,哭得也更厲害。

 一隻眼店裡正亂著,所長來了。所長進了店,見二祥在哭,所長卻笑了,而且是哈哈大 笑。所長說,二祥你還哭,笑還來不及呢!你還不請客?說著就把二祥日盼夜想的煙攤執照 給了二祥。二祥接過執照,揉一下淚眼看,裡面是自己的相片,二祥接著又淌眼淚。一隻眼 說,狗日的,沒辦下執照你哭,如今拿到了執照,你還哭!二祥用手掌擦著淚說,我是高興 的。

 二祥再在高鎮街頭露面日月換了新天。一身嶄新的深藍色中式衣褲,這是過年的時候 盈盈送給他的,一直捨不得穿,如今當商販了,要乾淨些,他穿上了新衣。推一只有四個軲 轆的扁木箱,木箱的蓋打開來,可作擺香煙的貨架。這是他請村上的小木匠幫他設計製作的 。二祥到供銷社進了貨。本錢不大,他只好少進勤添。二祥做得很拼命,他不在一處固定位 置,他跟著人走,哪裡人多就推到哪裡賣。每有人買一盒煙,他心裡就一陣熱乎。一天下 來 ,他的心裡一直熱乎乎的。到日頭偏西,二祥覺得衣服口袋裡有些鼓。二祥一邊賣煙,一邊 就慢慢理錢。二祥點錢的手顫抖起來,他收回來三百多塊。他抿著嘴一點一點算,扣掉沒 有賣出去的煙,扣掉進貨的本,他賺了五十一塊!一天就賺五十一塊,十天就五百多塊,一 個月就賺一千多塊。二祥高興得兩排牙根都露在外面。但他沒有把這個高興告訴別人。他曉 得,人的眼皮比蛋皮薄,讓人曉得了會眼紅的。

 二祥喜氣洋洋地把香煙生意做下去。這一輩子,他從來沒這麼愜意過,啥事也比不上賺 錢更讓人開心,他覺著自己年輕了,終日有使不完的勁。

 一日,二祥正想收攤吃中午飯。韓秋月提著一個新飯盒笑眯眯地朝二祥走來。

 "祥子。"聲音脆脆的還挺嫩。

 祥子?二祥聽她這樣叫他,心裡一驚。這個世上只有雲夢這麼叫過他,別人沒有誰這樣 叫他,都叫他二祥。過去她見他,不罵他就算是好事,高興了至多叫他個二祥。今日她叫他 祥子,新鮮。

 "我把飯給你帶來了。以後我每日帶兩份。菜場那裡可以蒸飯,趁熱快吃。"韓秋月放 下飯盒就走了。

 二祥朝韓秋月的背影盯了一會兒,她走路腳下還這麼水上漂一樣輕。二祥弄不明白她為 啥要給他帶飯。想不出,他就吃飯。吃著吃著,他吃到了她在飯裡給他埋下的雞蛋。二祥又 不明白,她為啥要待他好,過去她待他並不怎麼好。

 二祥還是日日擺煙攤,韓秋月仍是日日給二祥帶飯,無論天好天壞,從不耽誤。

 一日,韓秋月給二祥送來飯後,沒像往常那樣立時就走,而是拿過二祥的小板凳坐了下 來。二祥吃著她送來的飯,她就說,咱該打算打算了。二祥驚疑地問,咱?她說,是啊,是 咱。你想想,咱都這把年紀了,還能有這把年紀過嗎?要我說,咱乾脆合一塊過吧。你就在 這裡擺煙攤,買輛三輪車,重做一個大一點的箱子,你來回騎著也省力。多添一些品種,生 意做大點。我呢,上晝還賣菜,中晝回去做飯,給你送飯,下晝就陪你一起賣煙。生意好了 賺了錢,咱也在鎮上租間屋,正兒八經開個店,咱就住鎮上不回去了,這日子多好。二祥停 止咀嚼,問韓秋月,你是說咱們兩個合一塊過?韓秋月點點頭說,是這話,這也不是啥新鮮 事,敬老院裡不是配了三四對了嘛。老伴老伴,就是老了才伴。要怕人說,咱就去登個記, 要不在乎,怎麼都行。二祥說,我一個人過慣了,兩個人過怕反倒不習慣了。韓秋月說,你 就別耍心眼子了,我還不曉得你那幾節腸子,我告訴你,我也是看你這兩年活得像個人樣了 才有了這心思。放心點,你虧不了,我也不是希圖你有了幾個錢,這些年我存一點錢,就是 現在躺著吃,我也用不著到敬老院去養老。我圖啥?我圖的是老了有個伴。要說的我都說了 ,你想想吧。你要實在不願意,我也不強求你,人總是有的。

 二祥沒接受韓秋月的建議。他沒當面給她回話,心裡是這麼想的。他沒有說,韓秋月卻 明白他的主意。她仍日日給他送飯,要是同意,他早跟她說了。這種事不用明說,看看臉面 就曉得,何況韓秋月是個精明的人。

 二祥並不是真的不喜歡韓秋月。無論人的模樣,過日子,料理家務,做生意都是把強手 。跟她一起過,日子差不了。二祥不願接受的是這些年她一直那樣對他。那年他打了幾年 光棍了 ,又讓他眼睜睜地看到她跟大吉做那事,他實在忍受不住才開的口。可她壓根就沒把他正經 當人。更氣人的是,他讓春林正經做媒,她不答應也就罷了,反在背後齷齪他,還當著春林 的面 說喜歡他。後來求她教生豆芽,她也是半斤放在四兩上翹,不當正經一回事。如今年紀大了 ,早死了那份心,她反倒主動貼上來,他不喜歡這種做派。

 四貴依舊販魚賣魚。那件事發生以後,四貴後悔了一陣,自覺這事做得太過分,不光 玩 弄了侯桂枝的感情,也傷害了家人。對不住菜花,對不住躍進,對不住女兒,也對不住許茂 法,更對不住侯桂枝。菜花的默默忍受,忍辱負重更讓四貴良心發現,他反過來對菜花真心 實意,重活累活都不讓菜花幹,遠處送魚也不讓菜花去。四貴埋頭魚生意,不再在村裡招招 搖搖,嘰嘰喳喳,也再沒有見侯桂枝的面。他原以為許茂法會不罷休,沒想到許茂法一點也 沒聲張,這樣更讓他不好意思,他一直盡力回避。

 韓秋月和二祥的事,一件都沒能逃過四貴的眼睛。要在過去,四貴把這事早飛揚得滿街 無人不曉,無人不知。四貴看出,二祥對這事有些冷,要在過去,他也早直接去說他了。如 今他變了,心細了,他想,他去管,二祥不會服,也不會聽他的話,應該找二祥最信得過的 人去說。四貴想到了躍進,想到了盈盈,要是躍進和盈盈去勸他,小輩關心長輩,會讓二祥 感動,二祥也最喜歡這兩個孩子。四貴還想到了春林和菊芬大嫂,二祥也會聽他們的話。這 事要是辦成了,二祥真要能跟韓秋月一起過,他這輩子也就算真正有了一個完整的家。

 四貴只告訴了菜花,菜花覺得有理。躍進出差沒回來,四貴打算先讓春林和菊芬大嫂出 面,然後再讓躍進和盈盈加把火,事情就准能辦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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