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謠 黃國榮著

七一

  日子一富足,就有人行善積德。

 鎮政府辦起了敬老院。無子女撫養的孤寡老人,男六十歲、女五十五歲以上的,都 可以上 敬老院坐享清福,頤養天年。抗美援朝以前參軍的殘廢、復員、退伍軍人還可以優待,年齡 男的可以提前三年,女的可以提前五年。凡進敬老院的老人,可將土地交村民委員會,家庭 私產仍歸其個人,老人百年後私產歸村裡所有,敬老院管其吃、管其住、管其穿、管其
玩, 每個月還發給十五塊零花錢。

 二祥立在光宗工廠的傳達室門口,嘻著嘴聽曹德剛他爹一五一十地跟他繪聲繪色講敬老 院。曹德剛他爹豐富的表情,誇張的話語,讓人覺出他十分羡慕二祥無兒無女,十分後悔當 初生了曹德剛他們這幫子女一般。曹德剛他爹的話讓二祥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敬老院就是為 他這樣的人辦的,他為自己有權利享受政府的恩典,而曹德剛他爹卻不能而驕傲。這種驕傲 比許茂法那天望著二祥站在他店門口,眼巴巴看著他賣肉,豔羨地盯著侯桂枝洗衣進出而產 生的驕傲,有過之而無不及。二祥很是慶倖自己的孤寡,他做夢也沒想到,這輩子會因為孤 寡而得到好處,他從心裡感到這社會是真正的好。二祥因此而自始至終大咧著嘴。二祥沒想 到的是,曹德剛他爹會因為二祥聽了他的話喜形於色而高興,二祥的喜形於色成了他的功勞 ,而不是因為政府的英明。

  躍進的胳膊肘還是朝裡拐,好事還是想著自家人,儘管曹德剛的廠出的條件已經比光宗 優厚,到最後,躍進還是把工程給了光宗。躍進也沒忘跟二祥說的話,他跟光宗提了,光宗 打心裡不願意,但躍進開了口,他只好答應,把原來看門的人辭了。二祥曉得了以後,心裡 反有些過意不去。人已經辭了,他不去也不好。曹德剛他爹在給兒子廠看大門,兩個廠 挨得近,沒事曹德剛他爹愛過來跟二祥說話。曹德剛還當著村支書。當著村支書,自己又辦 著 廠,村裡的事想得就不那麼細,管得也不那麼多。敬老院的事,二祥已經聽說了,別的村都 召集老人們開了會,傳達了上面的精神,讓他們選擇,願意去的都交了田,辦了進院手續, 在敬老院歡天喜地享起了清福。他們村到現在還沒開會,曹德剛只告訴了他爹。告訴他爹有 啥用,他有他這兒子。二祥倒是夠條件,可他不開會。二祥對曹德剛就有意見,去不去是我 的事,不開會是你的錯。

 二祥看出來光宗跟曹德剛鉚著勁在爭在鬥。光宗不用自家人,他對廠裡的人嚴厲得跟 資本家一樣。 表面上文質彬彬,在辦公室一沒事就抱著書啃,看的都是松下、波音、蘋果這些日本、美國 大 公司管理的書,一副書生氣;他待人也挺和善,誰要是上班晚了點,誰要是有事要先回家, 誰要是做的東西查出了問題,他不訓人,也不罵娘,只是把名字都記下,到發工資的時候那 些人都會倒黴,他毫不客氣地扣錢,一個都跑不了。誰要是不服,立即就可以走人。廠裡的 人都怕 他,說光宗是典型的新資本家。二祥也怕他,在他面前總是縮手縮腳,這小子從小就狠。

 曹德剛用的全都是家裡人,兄弟叔伯,還有姨表姑表的兄弟姐妹。他們挺抱團,就是吵 架也是一窩蜂地上。曹德剛也不講情面,不論是誰,做錯了事,他想訓就訓,想罵就罵。曹 德剛的破鑼嗓門常常傳到二祥的傳達室裡,這小子從小也橫。

 二祥在廠門口見曹德剛騎著自行車從高鎮過來,二祥把曹德剛叫住。二祥鄭重其事地 問曹德剛敬老院的事為啥不開會。曹德剛笑了,說開不開會與你都沒關係。二祥就有些急, 問他咋就跟他沒關係。曹德剛說,進敬老院的老人是沒人撫養的孤寡老人,你侄兒侄女婿養 你養得這麼好,進啥敬老院呢?二祥被曹德剛說成了一根木頭,曹德剛側身上車走了,他還 木在那裡沒能明白過來。他不明白的是,他給光宗看大門,替他做活,光宗給他工資,這難 道也算是他養他?

 二祥被這個疑問難住了,他站在那裡不得其解,光宗開著車要送客人出廠,按了喇叭, 二祥還站在門外若無其事。光宗再按喇叭,那喇叭聲裡有了火。二祥一下醒來,慌忙開門 ,手忙腳亂,裡面的插銷沒拔,他就在外面硬拉。光宗只好自己下車在裡面拔銷拉門。光宗 一邊拉門,一邊對二祥說,你在想啥呢?發話的同時白了二祥一眼。二祥看到光宗的白眼時 ,心裡一愣,他沒見過這麼大的白眼,也沒挨過這麼大的白眼,二祥心裡被光宗白得很不舒 服。光宗開車走了,二祥把大門關上,已經坐到傳達室裡,心裡還是不舒服,光宗的白 眼一直在二祥的腦子裡閃。

 二祥冤。二祥說,我不是在白吃飯,你雇誰看門都要給工資的,我不是靠你養。再說, 要不是躍進把工程給你,你能賺這麼多錢?要不是躍進硬要你安排,你會讓我來看大門?說 起來,我總是你的阿伯,你是我的侄女婿,你就這樣對自己的長輩?我不就是慢了一點嗎, 你用得著朝我翻這麼大的白眼?沒啥了不起,離了你我照樣活得挺好,真到了混不下去的時 候,還有敬老院呢!

 二祥就只管在傳達室裡自說自話排遣著心裡的不快,門外光宗送客人上賓館又回來了, 二祥又沒看門外,光宗又按了喇叭,二祥出來開門,門開得還遲遲疑疑。光宗在車裡又瞪 了他一眼,這一眼也讓二祥看到了,眼瞪得跟牛蛋似的,二祥心裡就更有了氣。

 二祥是晚上去找的曹德剛。敬老院的事,只是聽人說,他還是不怎麼信,他覺得過去做 事太馬虎,總是出岔,弄得自己後悔莫及,這事是自己後半輩的終生大事,又牽涉到與光 宗他們的關係,躍進又不在家,想來想去他決定還是要跟曹德剛問清楚。曹德剛見二祥找到 門上問這事,臉上有一種喜悅,他好像拿著光宗啥把柄似的。曹德剛跟二祥說,這事千真萬 確,說著還找出了鎮裡發的那份文件指給二祥看。二祥問,像我這樣的可以提前到五十七歲 ? 曹德剛說嗯哪,你參加過抗美援朝,還立過功嘛!儘管犯過錯誤,判過刑,可文件上沒有說 判過刑不能進的規定。二祥又問,真的是一年到頭歇著啥都不做,管吃管住管穿管玩還給零 用錢?曹德剛說,白紙黑字印的文件,怎麼會有錯呢?曹德剛那晚表現出了異常的耐心,他 又挑出文件中的那段念給二祥聽。二祥又問,就這麼空著手進去享清福?曹德剛說嗯哪,只 要我給你打個證明,開個介紹信就行,你那個復員證還在不在?還有那個勳章,要是在,帶 上更好。二祥又問,一直就這樣不會變?曹德剛說嗯哪,只會越變越好,除非共產黨丟了天 下。二祥再問,這是誰的主意?曹德剛說,這是鎮長的主意,是鎮黨委開會決定的,這個方 案是經過市委批准了的,不光是咱們鎮,別的鎮也有,有的比咱們辦得還早。二祥的嘴嘻開 了,他終於再沒有啥好問的了,這輩子為吃為錢遭的罪受的苦,想起來都要哭,他做夢也沒 有想到這世上還會有這樣的日子,自己會有這等好八字。二祥跟曹德剛說,共產黨真好,鎮 長准能當大官。曹德剛說,你問了這半天,到底想做啥?二祥說,我要進敬老院享福。曹德 剛得意地問,在光宗那裡做得好好的,你的身子骨也硬實得很,怎麼想上敬老院呢?光宗待 你不好嗎?二祥明白曹德剛的意思,二祥不傻,就算光宗待我不好,也用不著你外人來說他 。二祥說,光宗和躍進待我都挺好,我老了,幫不上他們的忙,反給他們添亂,既然政府有 這好政策,我為啥要給他們添負擔呢?你就給我開證明介紹信吧。

 二祥把一切手續都辦好了之後,才正式跟光宗說。光宗沒意外,更沒有生氣,反說還 是這樣好,倒像他早就盼著這一天,終於卸了一個大包袱。二祥很失望,原以為他會吃驚, 他會反思,他會檢討,他會向他道歉的。到二祥要走了,光宗也沒提工資的事,到二祥走到 門口了,他才說客氣話,說去了有啥事,只管打電話來,需要啥東西儘管說。二祥啥也沒說 就這樣離開了工廠。

 二祥沒有立即進敬老院,田裡的稻子就要收了,要是進了敬老院,專業戶給他的口糧怎 麼辦?這筆賬,二祥還是會算的。專業戶收完稻子,稱給二祥七百斤口糧。二祥要了一部拖 拉機,把稻子拉到三富那裡當餘糧賣了。

 二祥兜裡揣著幾百塊錢,風涼著兩排牙齒,成了敬老院享清福的福人。村上那些兒 女不怎麼孝順,日子過得不鹹不甜的老人們很是眼熱。他們私下裡歎息,肚子裡後悔的 話不敢說出口,怕讓兒女知道日子更加淒涼。

 二祥在敬老院還沒適應享福的日子,曹德剛到敬老院找了二祥。二祥看他那皮笑肉不笑 的樣,猜他沒有好事。二祥跟著曹德剛出了敬老院,果不然,曹德剛是來向二祥要口糧錢的 。曹德剛說,這是規定,有田地的老人,進敬老院當年的收成,歸村裡作公益金。政府都養 你的老了,你就不能再占政府的便宜。曹德剛還故意給二祥戴高帽,說二祥是退伍軍人, 一直是奉公守法的,如今政府這麼關心你,你更要給村裡人做好樣子。二祥找不到不交的理 由,只好說,錢已經用了一些了,等光宗給了他工資,他再交給村裡。曹德剛不急不躁笑嘻 嘻地說,這事,他不想驚動敬老院的領導,剛進院不多時,不要給大家留下不良的印象,年 紀大了,臉面總還是要顧的,希望二祥儘快地把錢交到村裡,他挺忙,也沒工夫一趟一趟來 要,實在沒辦法,他就只好讓敬老院的領導來解決。二祥聽出他是在威脅,你小子說得好聽 ,自己一肚子壞水,村裡早在說了,你廠裡請的客,拿到村裡去報銷,說是到村裡來聯繫 工作,實際都是自己廠裡的客人。二祥曉得曹德剛跟光宗不和,這事他不會放過,別給孩子 們丟臉,他忍痛把兜裡的 五百多塊錢掏出來拍到曹德剛手裡。待曹德剛走遠了,二祥才想起,該讓他打一個收條,就 他們兩個,他要是發壞,連個證明人都沒有。

 情急之中,二祥想到了光宗,他覺得這事光宗能管,也願意管。二祥就給光宗打了電話 ,光宗果然答應立即就找曹德剛。二祥打完電話,覺得這電話打得對,這樣也好讓光宗曉得 ,他身上沒錢了,他該想到給他補發工資。儘管如此,這一日,二祥還是高興不起來,在他 的感 覺裡,自己又敗了一次,早曉得有這政策,他在家乾等這一個月做啥?要不自己也好早享一 個月福,也用不著去費這麼多心思,雇拖拉機還花了錢,出這許多力,流這許多汗,該把這 些都扣下的,讓曹德剛這麼一攪,啥也想不著了,白白地吃了虧。晚上,二祥少喝了 一碗白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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