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謠 黃國榮著

六四


  光宗真正讓村上人心服的是他一手給大隊辦起了兩個工廠。

 土地責任到戶,勞動力立即顯得富閑。種田講科學了,再不像過去那樣瞎忙。老輩說: 種麥種個坐,插秧插個禍。麥種撒下去,一冬天再不用管它,到了春天壅壅麥根,施點肥就 只等著收;秧插下去,人就沒一天閑,耘耥、拔草、施肥、治蟲、幹田,光耘耥就要三遍。 如今反了,秧插下去,人儘量不要下田去踩踏,說人下田會踩斷稻根,影響稻子生長;草也
不用人拔,撒上"除草迷",田裡一根草都不長。再說田雖然責任到了戶,但耕地、灌溉、 治蟲都還由大隊統一組織,耕地,各生產隊都有拖拉機;灌溉,大隊有放水員;治蟲施肥, 由大隊的農科組統一實施。二祥就很不明白,過去種稻子,一天到晚在田裡圍著它忙,插秧 一直忙到收,一畝地只收六七百斤;如今種田這麼不經心,插下秧去就不大管它,居然一畝 反會收一千多斤,真讓人搞不懂。

 本來田就少,加上機械化、科學種田,人就閑得沒事做。大隊辦起了燈具廠和水處理 設備廠,年輕人都進了大隊的工廠,幾輩子種田的農民搖身一變成了工人。燈具銷路很好, 水處理 設備廠前景廣闊。一年下來,工廠的工人都分到一萬多塊,連看廠門的談老四都分了五六千 。吃,有自己種的糧食;花,有工廠的工資。農民真正過上了豐衣足食的日子。

 二祥沒有進工廠,不是他不想進,人家沒要他。年紀大了,不讀書不看報,原來認得的 字,一個一個丟了一大半了,人又沒長搞技術的手腳。當然,這是他向別人解釋的理由。他 心裡可不是這麼想的,他很想進工廠,只是沒有人讓他進廠。他已經在心裡念過好幾回了, 光宗這小子一點不講人情,說到底他是他的侄女婿,對他也不照顧。二祥有意無意地到工廠 轉過幾回,也碰到過光宗,光宗只是跟他打招呼,一次都沒問他想不想進廠,連工廠的 字眼都不跟他提。二祥心裡很有些不快。

 二祥心情不好,沒上高鎮,蹺著二郎腿,嘻著嘴坐在那台十四英寸

  黑白電視前看《雪山飛 狐》,看到起興處,涎水情不自禁地流出來湊熱鬧。這台黑白電視還是四貴淘汰給他的,他 們買了二十五英寸

  大彩電,菜花想把這黑白電視給她叔叔看,躍進要給二祥看,讓四貴裁決,說 起來總是自己的哥,四貴就偏向了二祥,要不二祥連黑白電視都看不上,沒東西給他解悶, 憋不住只能厚著臉皮上人家去蹭電視看。

 張瑞新在門口咧嗓門喊二祥。生產隊名存實亡後,村裡仍有些公益的事情要做,派個公 差啊,統計個計劃生育表啦,辦居民身份證啦,都還是張瑞新管著。二祥放不下電視,扭過 頭 對著門外喊,叫魂似的叫啥?有錢發啊!張瑞新沒進屋,站在門口問,你裝不裝公用天線? 二祥說,啥叫公用天線?張瑞新說,鎮裡統一收的衛星天線。二祥問,有啥不一樣嗎?張 瑞 新說,傻!要一樣還裝它做啥?你現在收幾個台?六個台吧?你曉得公用天線收幾個台?收 三十個台!二祥的嘴咧大了,說那就安唄!張瑞新說,交三百塊安裝費,每年再交一百六十 塊錢有線電視收看費。二祥愣在那裡,說,怎 麼還要錢啊?張瑞新說,不要錢,人家有線電視臺吃啥?二祥說,我這台電視還值不了這 麼多錢!我哪有這麼多錢啊?要錢 不安了,三十個台又怎麼啦,三十個台你一次也只能看一個,六個台我還看不過來呢!張 瑞新說,不安你不要後悔啊,有線台盡放港臺電視劇。二祥不再做聲。

 二祥不是不想安,只是兜裡沒有錢。如今吃不用愁了,可還是缺錢。隊裡不分配了, 花一分錢都靠自己去掙。二祥這個年紀的人,人家沒事天天坐茶館喝茶。喝著茶,聽聽書, 沒書聽,講講空話,說說各村的新鮮事,那是啥日子。進茶館一天雖只幾角錢,可幾角錢, 二祥都承受不起。

 二祥盼著侄女侄女婿來關心他,他等了一年,也不見他們一個來關心他。盈盈在鎮上小 學當老師,他們已不住在老屋,在村西蓋了新樓,很難見到她。光宗是書 記,更忙,侄女婿總是隔著一層,光宗不主動找二祥,二祥是不會向他開口的。每到這時, 二祥就特別想正中,一想到正中就心酸,尤其每當看到清早回家的時候。他感歎,不是自己 的孩子,總是不一樣。二祥也不願求大吉,大吉跟他不一樣,他是退休教師,不要說現在還 在教書,就是閑在家裡也還有工資,飽人肚裡不知餓人饑,這人又死要面子,原本對光宗 這女婿就不大中意,他一輩子不會求光宗辦啥事,更何況是二祥的事。

 躍進倒是常來看他,沒當供銷員前,他挑水,總會連二祥的水缸一起挑滿;當了供銷員 ,每次出差回來,總要給他塞一兩包煙,黑白電視也幸虧他,二祥常說小時候沒白疼他。但 躍進只是個供銷員,跟光宗說不上話。

 二祥沒事可做,不是到一隻眼顧慶生小店裡閑坐,就是到大隊工廠看熱鬧。那天,二祥 在 高鎮閒逛,不知怎麼就逛到了高鎮小學的門口。二祥走到了學校門口,自己也說不清,是有 意還是無意來找盈盈。二祥正拿不定主意找不找盈盈,盈盈卻看到了二祥。盈盈更漂亮了, 雖然已經生了孩子,還跟大姑娘一樣,穿著裙子。

 盈盈問二祥是不是來找她,二祥說,好長時間沒見了,順便來看看。盈盈問有啥事情。 二祥說,沒啥大事,閑著沒事做,怪悶的。聰明的盈盈一下就明白了,說她回去跟光宗說說 ,讓他給他找點事情做。二祥的嘴就嘻開了,說不要當回事,讓光宗操心,方便的時候再說 ,做啥都行,年紀也不大,有的是力氣,看大門也行。

 二祥滿懷著希望在家裡等了兩天,連高鎮也不敢去,生怕光宗來找他找不著。光宗沒有 來找他,二祥在家就有點沉不住氣。是盈盈忘了跟他說?是光宗不聽盈盈的話?是光宗不願 給他安排?二祥用盡他的心思找不著答案。不跟盈盈說倒好了,放在肚子裡,不過自己想想 ,沒人知道,別人也不會說啥。如今跟盈盈說了,要是光宗不給安排,盈盈沒面子,他沒面 子,光宗也沒面子,大家見了面反都尷尬,反而不好說話了。二祥有些後悔,這麼大年紀 了,不進廠就不進廠唄,反正現在也不缺吃,沒有錢就沒有錢。

 二祥在家裡窩憋了兩天,第三天他乾脆到大隊的工廠那裡轉,他想長痛不如短痛,醜媳 婦總要見公婆,乾脆去撞撞光宗,撞著面他不會不說的。他要是撞著面還不說,肯定是盈 盈忘了說,盈盈要是跟他說了,他准會告訴他一個結果的,要是盈盈說了他還不跟他說,這 種人就別指望了,以後只當沒有這個人。

 二祥先來到水處理設備廠,看大門的是東村談老四,年紀比二祥大七八歲,談老四跟二 祥打招呼,二祥心裡想,叫這麼個老頭看門,他哪一點趕上他?二祥在廠裡轉了一圈,沒撞 著光宗。二祥又來到燈具廠,看門的是曹家村曹德剛他爹。曹德剛造反造臭了,他爹三代當 長工,討過飯當過叫花子,是大隊的貧協主任。二祥想,人家是貧協主任,大小也算個官, 咱沒法跟他比,但是談老四,咱是可以比的,他算啥,我怎麼說也是當過志願軍的,還立過 功。

 二祥心裡不平地在廠裡轉著,光宗果真來到了燈具廠。二祥心裡很有些緊張,見自己的 侄女婿,就像要見省裡中央的大首長似的。光宗問了曹德剛他爹一些話,轉身就看到了二祥 。光宗主動叫他叔,還給他遞了煙。點了煙,光宗順便問他怎麼會有工夫到廠裡來的。二祥 說沒事瞎逛逛。二祥聽光宗這麼問他,心裡就涼了一半,准是盈盈忘了跟他說。不想光宗立 即就跟他說到這事。光宗說,盈盈跟他說了,不是他不想著叔叔,原來他真打算讓他來廠裡 看大門,是怕他不習慣,看大門,看起來挺輕閒,其實挺累,沒白沒黑的纏死人,哪也去 不了。二祥說,這活正對他胃口,他光棍一人,可以把家搬到廠裡,在廠裡吃在廠裡住,他 也沒有喝茶聽書的習慣,正合適。光宗說,如今看大門的人安排好了,人家看得都好好的 ,要是無緣無故把人家換下來,不大合適,人家會說他不公正,只能等等看,廠裡還有沒有 別的事情好做。

 二祥的心情很不好,他就上高鎮,一路走一路想,人跟人還是要說話的,不說話就不曉 得別人心裡想啥。他想看大門,光宗也想讓他看大門,可兩人沒說話,光宗就以為他不 一定願意看大門,好好的一個差事讓別人給占了。

 "二祥,你丟啥東西啦?"

 二祥抬起頭,是韓秋月,他走到了高鎮的小菜場。韓秋月也沒進廠,她又幹起了老本行 ,做豆芽生意。現如今啥生意都可以做。韓秋月叫他,二祥自己也覺著有些怪模怪樣的,不 好意思地笑笑。

 "勾著個頭,盯著地,我還以為在找東西呢!當心讓人家撞了,如今滿街是汽車摩托車 。"

  二祥本來心情不好,聽了韓秋月的話,心裡舒服多了,還是她關心他。二祥就在她 的小攤前蹲了下來。

 "生意好做嗎?"

 "閑著也是閑著,有一搭沒一搭的,也就掙兩個油鹽錢。"

 "你別騙我了,我不會再跟你搶行的,我也沒那耐心做這種生意。"

 "就那麼兩畝田,還是找點事做掙點錢好。你看人家許茂法,日子過得多滋潤。"

 "人家有手藝,咱怎比得了,這年頭手藝人吃香了。"二祥本來心情就不好,讓韓秋月 一說,心裡更不痛快,憋在心裡難受,他就跟韓秋月說:"我是想到廠裡看大門的,可光宗 這小子不幫忙。"

 "指望別人都是空的,自己的事還是得自己打算。哎,你曉得許茂法又弄了個老婆。"

  二祥一愣,他真不曉得,說:"沒聽說。"

 "許茂法賺大錢了,在西街梢租了房,開了肉店,兩口子就住在店裡,貴州人,挺年輕 的,才三十多歲,人長得還不錯。那地方窮,女人一幫一幫往這邊擁,說花千把塊錢就弄一 個老婆。"

 二祥走了神,他在想,她跟我說這些做啥?

 "你不托人也找一個?"

 "我?我找得起嗎?"

 "怎麼找不起?現如今,不愁吃不愁穿的,別說一個,兩個老婆也養得起啊。"

 二祥拿眼看韓秋月,韓秋月也正看他,兩人的眼睛就撞到了一起,撞得韓秋月不好意 思了,臉上還飛起了一層紅暈。她不好意思地說:"呆子,你看我做啥?"

 二祥的嘴嘻開了,說:"你不看我,怎曉得我看你呢?"

 兩人正愣著,說也巧,許茂法的老婆正好來買韓秋月的豆芽。韓秋月朝二祥直努嘴。二 祥就是呆,他竟理解成要自己幫忙,立即彎下腰幫韓秋月給她拿豆芽。等許茂法老婆買了豆 芽走過去,韓秋月才說:"呆子,我讓你看,她就是許茂法的老婆。"

 二祥立即轉過頭去,許茂法的老婆正在買魚,這小老婆長得真還不錯,不胖不瘦,苗苗 條條,白白淨淨的,看得二祥定了神。

 "哎,拔不出來啦?"

 二祥難為情地扭回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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