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謠 黃國榮著

四七

  開鐮割稻子那一天,四貴癟三一樣回來了。一起回來的還有東村的朱廣才,西村的周華 堂。四貴走進汪家橋的地界,頭一個碰上的還是二祥,周菜花跟全隊的人都在田裡割稻子。 二祥的腰彎不了,當然不能割稻子。張瑞新派他理排水溝。

 二祥理著排水溝,抬起頭來喘氣就看到四貴和朱廣才、周華堂三個癟三朝他走來。三個 人每人肩膀上只背一隻舊書包,都還是走時那身舊衣服,這就是他們在外面闖蕩兩年的全部
業績,他們連買只旅行包的錢都沒能掙到。二祥拄著鐵鍁看著他們一步一步向他靠近,走到 跟前,他們沒有久別重逢的激動,也沒有責怪和埋怨,彼此只是問一聲回來啦,答一聲回來 了。似乎這兩年歲月,就跟這三個字一樣簡單。

 四貴站了下來,朱廣才和周華堂先走。

 四貴問:"家裡怎麼樣?"

 二祥說:"三姆媽餓死了,楚楚也餓死了。"

 四貴有些茫然:"躍進呢?"

 二祥說:"躍進要不是跟著我進健康食堂,也餓死了。"

 四貴問:"她呢?"

 二祥曉得他是問菜花,二祥長了個心眼,他當然不能把她跟許茂法的事告訴四貴,只 跟他說:"菜花沒能進健康食堂,餓得死去活來,好歹算熬過來了。"

 四貴問:"她沒另嫁人?"

 二祥問:"你在外面又找女人了嗎?"

 四貴說:"自己都顧不了,哪還有心思找女人。"

 二祥說:"村上餓死不少人,在那裡飯總是有吃的吧。"

 四貴說:"也是吃不飽,只是餓不死就是了。"

 二祥說:"比家裡還是強,你在外面做沒做對不起菜花的事?"

 四貴沒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我這不是回來了嘛。"

 二祥說:"回來就好,好好待菜花,好好養躍進。菜花在田裡割稻子呢。"

  四貴背著個癟癟的書包往家走。一路上,他看田裡的稻子長得不錯,稻子已不是原先 的品種,矮矮的,稻穗卻很大,粒兒也長得飽滿,細看,每一粒稻粒長得都裂了縫,能看到 殼裡珍珠一樣潔瑩的米。四貴有些後悔去江西,說到底自己是拋妻棄子,自顧自逃身活命去 了。四貴沒有往割稻的地方去,自己獨自先回了家。

 二祥還在吃晚飯,周菜花突然來找他,二祥一愣,不曉得他們兩口子發生了啥事。

 周菜花倚著門框,半日不開口。二祥問她有啥事,菜花也沒有立即說話。二祥就喝他的 湯麵。

 "那事你跟他說了嗎?"周菜花終於開了口。

 "啥事?"二祥曉得她說的是啥事,他故意裝糊塗。

 "你難道忘了?"

 "你說是那件事。沒有,我不會跟他說的。"

 "說也不要緊,躍進沒餓死,我就對得住你們汪家了。"

 "是他對不住你,我說他了。這事,我不會說,可保不住別人不說。"

 "別人愛怎麼說怎麼說。"

 "要說,還是你自己跟他說好。他也保不准在外面跟別的女人困過覺,兩相一抵,誰也 不欠誰的,誰也沒虧誰。不過,你跟他還來往嗎?"

 "你把躍進教這麼聰明,我還能跟誰來往?"

 "他也沒啥好的。"

 "我從來就沒把他當人看。"

 "這就好,四貴要有啥說的,你就叫我。"

 "我只是不想叫躍進記住這件事。"

 周菜花走了。二祥忘了刷鍋洗碗。

 二祥和四貴一起走在收工回來的路上。二祥走在前面,二祥感覺四貴雖然走在他的身後 ,四貴並 不用眼睛看他,他還感覺四貴不光不看他,他誰都不看。這種感覺二祥已有些日子了。二 祥留心過,四貴收工回來閑著沒事的時候,只領著兒子躍進玩,玩也不到村上人家裡串門, 只上他家的自留地。他常常和躍進屁股挨著屁股坐在他們的自留地旁邊,兩個一起看地裡 的菜。看菜的同時,說一些他們父子間想說的話。二祥特別當心過四貴的臉。四貴的 臉上有許多他看不明白的東西。四貴不再是原來的四貴了,到江西去流浪這幾年變了性。 他不再拿別人的醜事和短處當笑料逗人家開心,也不再挑唆別人做他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 眼睛也不再一天到晚眨個不停,也不再一眨一個心眼,一眨一個主意。他老成持重得有點像 他們的爹爹汪涵虛了,整日一副胸有成竹滿肚子經綸的樣子。

 二祥還有一個發現。四貴和朱廣才、周華堂常聚在一起,嘀嘀咕咕,不曉得商量些啥。

 一種不安在二祥的心裡彌漫。二祥覺得四貴已經曉得了許茂法跟菜花的事,這小子或許 已經把家醜告訴了朱廣才和周華堂,他們正在合謀報復許茂法的辦法。

 親不親,一家人,當哥哥的責任感在二祥心中冉冉升騰。他不能讓四貴犯傻,事情已經 做在那裡了,再鬧騰起來,只能讓汪家丟臉,讓四貴丟臉,讓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曉得你四貴 做了烏龜,讓躍進自小就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一輩子窩囊。再說就是真鬧起來,四貴未必就 能佔便宜,吃虧的可能大。許茂法是殺胚全村人都曉得,又蠻又狠,要論打架,四貴不是他 的對手。二祥認為必須立即制止這件事,要不很可能會惹出禍來。

  晚上,二祥以哥哥的身份鄭重其事找了四貴。

 "四貴,咱們是兄弟,啥樣的醜話啥樣的醜事都可以說,你跟我說,你聽人說啥閒話了 嗎?"

 "沒有啊,啥閒話?你聽到啥閒話了?是說我?還是說咱家裡誰?"

 "我沒有聽誰說啥。我只是覺得你有些怪。"

 "我怪嗎?"

 "你是不是恨許茂法?"

 "沒有啊,我恨他做啥?"

 "沒有就好,我只是擔心你吃虧,他一個兇神惡煞,還是離他遠點好。"

 "我不惹他,又不占他便宜,怎麼會吃虧呢?"

 "是啊,不惹他就好,他要是做了對不住咱汪家的事,我來報復他,你看著,我報復了 他還不讓他曉得,我說到做到。"

 "他做了啥對不住咱的事你要報復他?"

 "我不過這麼一說。當哥的,總得有點當哥的心思。"

 自從二祥有了那心思,他的言語和行止就充分顯現著當哥的意味。他把事情的利害關係 翻過來覆過去想了個透。就算四貴曉得了那件事,他也並不會跟菜花離婚,叫她沒 法在這個家裡待下去,在村上露不得臉,無非是要讓許茂法得到報應,讓他出心裡那一口 窩囊氣。既然只是要出氣,給許茂法以打擊,那就沒有必要讓四貴來做這事,讓四貴來做 就 容易把事情的底露出來。二祥 打定主意,決意要搶在四貴之前,既要報復,又不把事情鬧出來。二祥擔上了心事,一天 到晚挖空心思盤算他的計劃。

 二祥第一次找許茂法是讓他帶肉,說多少日子沒吃肉,

  肉的味道都忘了,幫買半斤肉。 話雖說得平常,口氣卻完全是居高臨下。許茂法從來沒有這麼客氣地跟二祥說話,答應 的同時居然把頭點得跟雞搗米似的。二祥要給錢,許茂法一口拒絕,說這就見外了,他先墊 了再說。二祥沒有給許茂法錢。中晝回來,許茂法給二祥帶回了半斤最好的後臀尖,斤兩也 是只多不少還親自送到二祥門上。肉確實是好肉,二祥掏錢,掏得 格外費勁,好像錢不曉得放在了哪一隻口袋裡。許茂法則沒等二祥掏出錢來就十分客氣地說 , 這麼幾角錢算了,以後要買肉,說就是了,方便得很。話說得特別的實在,比對自家兄弟還 實 在。算了?算了就算了。二祥於是就把掏錢的手從口袋裡抽了出來。許茂法出門那沒奈何的 腳步,讓二祥心裡產生一種快感,你小子也有讓人拿捏的時候。二祥打了勝仗立即就品嘗肉 的鮮美。

 二祥把勝利和鮮美品嘗

  之後,心裡忽然生出一種不踏實。吃這半斤肉或許根本就打擊 不了許茂法,許茂法可能沒有受一點損失,豬肉是食品公司的,只他一個人賣,他從秤上稍 做 手腳,半斤肉就省出來了,他根本用不著掏一分錢。他心裡或許還在偷偷地笑他傻 ,吃了他的肉就等於還了欠的情,再要吃他的肉,反而要欠他的情。二祥心裡的美味霎時化 為後悔,他埋怨自己想得不周全。現在再去給他錢,反露出馬腳,讓他見笑。

 二祥開始注意許茂法的行止。許茂法日日早晨出去,沒事中晝一般不回來,下晝回家, 基本不跟村裡的人打交道,找不到可乘之機。許茂法不養豬,也不養雞,除了他自己,家裡 再沒有活的東西,沒東西可損。許茂法的房屋東面是許茂榮家,西面是韓秋月家,再西面是 林春娣家,燒房子要殃及別人家。二祥在他房前屋後轉了幾回,沒能找到主意。

 轉著轉著,二祥的肚子裡躥出一串臭屁,裡面一聲咕嚕,就迫不及待地要上茅房。許茂 法的茅房在後門外,他在地裡埋下一口大缸,大缸上面擔兩塊舊棺材木板做踏腳,四周 用斷磚破瓦壘起沒膝高的矮牆。二祥兩腳踩到兩塊舊木板上,蹲下來就往糞缸裡扔炸彈射機 槍 。二祥完全沉醉在排泄的痛快之中,除了排泄本身的痛快,這裡環境也不錯,糞缸的旁邊有 一棵 苦楝樹,樹冠像一把大傘遮住頭頂的日頭,小風颼颼,把臭氣都吹給別人去忍受,蹲在上面 出恭,風涼又爽快。二祥痛快之餘就想到了許茂法,想到許茂法蹲在這上面出恭准也是這般 痛快 ,為啥不能想法讓他不痛快呢?二祥想著看著,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腳下這兩塊舊棺材木 板上。他想起,許茂法每天早晨起來做的頭一件事,就是上茅房出恭,於是他有了一個 絕妙的主意。

 第二日,二祥比往常起得要早一些,起來之後,他興致衝衝跑到後樓叫起了四貴。四貴 睡眼惺忪地下得樓來,問二祥起這麼早做啥,攪了他的好夢。二祥說有比好夢還要好看的事 情。四貴就糊裡糊塗跟著神秘兮兮的二祥來到一個地方。

 四貴問二祥在這裡做啥。二祥讓四貴不要出聲。不一會兒,二祥看到許茂法的後門開了 ,許茂法走了出來。二祥一把抓住四貴的手,四貴被他抓得很痛。二祥抓四貴的同時, 用嘴指揮四貴看,四貴就看到了走出後門的許茂法。

 許茂法出門後,急步朝他的茅房走去,二祥的心跳加快。四貴仍不明白,不 知二祥 要他看啥。許茂法走進茅房,立即褪下褲子,剛踩到那棺材木板,隨著那哢嚓的木板斷裂聲 ,許茂法那一聲驚呼沒喊完,就咕咚掉到糞缸裡。四貴和二祥都聽到了那咕咚聲 ,像一塊大石頭丟進了水缸裡。二祥快活得憋不 住笑,四貴還沒能弄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那邊許茂法從糞缸裡爬了出來。他滿頭滿臉 渾身上下都是尿屎。許茂法從糞缸裡爬出來,林春娣正好開後門出來。她一聲驚呼捂住了 鼻子,林春娣的驚呼引來了許多人。二祥拽著四貴也裝作聞聲走來。許茂法說他 媽的糞缸 上的棺材木板斷了,說著就朝旁邊的池塘跑去,他顧不得池塘裡的水乾淨不乾淨,一頭 跳了進去。

 二祥拽拽四貴的手,兩人一起離開。二祥跟四貴說,這口氣出了吧?四貴問,是你幹的 ?二祥點點頭。許茂法沒顧得看木板,他只以為木板朽了,其實他要是把木板拿起來看一下 就會明白,有人把木板鋸了一半。

 二祥被勝利刺激得兩隻手的手指都紮煞開來,四貴會心地笑了笑。二祥這時才意識到, 這小子曉得這事了,是誰告訴他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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