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謠 黃國榮著

四四

  春風再綠江南大地,仿佛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有些羞羞答答遲遲疑疑。殘冬 便一意孤行,變本加厲,囂張肆虐,蹂躪人間。進了四月,或許是這塊土地上的 人的寬容和忠厚 感動了她,她才將春的景象轟轟烈烈火焰般燒遍大地。小麥滾起一層層綠浪,油菜花開始瘋 狂地熱戀,路邊的小草也在盡情地歌唱。

 饑餓中的人們感受到了春天的溫暖,但仍然經受著青黃不接的煎熬,不過土地中的綠色 已
經為活著的人們尋求生存 提供了寬廣的源泉,人們往嘴裡填進各種綠色,重新探索開拓自然界可供人享用的物質,盡 管有 的草苦澀,有的樹葉讓人止不住腹瀉,有的東西把人的嘴唇毒腫得像棉褲腰,有的差一點奪 走人的性命,但人又一次發現了許多可延續生命的東西。

 二祥在一級健康食堂穩固了自己的生命,他沒有升級,他自己也感覺到皮膚和骨頭之間 長出了許多新肉。健康 食堂的醫生並沒有給他吃啥藥,讓他長肉的是每天那六兩糧食,加上孝順的盈盈和躍進,他 們每 頓都會把自己盆子裡的米飯或者白粥挖兩調羹給二祥。這倒不是二祥硬要他們這樣做, 但也不能說他沒要求他們這樣做。事情是盈盈開始的。二祥給盈盈和躍進打來飯,盈盈說肚 子不舒服,吃不了這麼多。二祥說吃不了就挖兩調羹給他。盈盈就挖了兩調羹米飯給二祥。 二祥不曉得這時為啥要用眼睛盯住躍進,而且堅持到讓躍進看見。聰明的躍進就也挖 兩調羹給二伯,儘管挖得不是那麼情願,調羹挖得也沒有盈盈那麼滿,聰明的躍進還是挖了 。二祥 就非常高興。健康食堂不分人大人小,每人一律都是六兩,所以,兩個孩子把自己的米飯 和粥挖給二祥,二祥心裡是完全接受的,他覺得這是可以和應該的,他們畢竟是孩子嘛。有 了那一次,每次二祥給他們打來飯,他就會習慣地拿眼睛看盈盈和躍進,盈盈和躍進就繼續 給二祥挖,二祥心裡就繼續高興。當然二祥高興了還帶他們倆到外面玩,順便挖一些野蔥和 好吃的野菜,到食堂要一點鹽和醬油拌著做菜吃。盈盈和躍進的臉,也一點點變白,腮上也 一點點有了肉。

 醫生不給他們看啥病,但每天都還是要到各個住處轉一遍,醫生來轉的時候還常常跟著 食堂的一些幹部,他們不檢查病,倒是要看一看每一個人的臉。看到不是因為浮腫而明顯變 胖變紅的臉,醫生就會朝食堂幹部點一點頭。醫生一點頭,食堂幹部就會對這個人發出命令 ,說他已經基本恢復健康,明天或者後天就可以回家了。這個人明天或者後天就得離開健康 食堂。其實誰都不願離開這裡,傻瓜都曉得,回去又得挨餓。食堂幹部就鼓勵大家,說現 如今,村裡的日子也好過一些了,每人供應三兩六錢了,另外地裡的紅花草、胡蘿蔔都好吃 了。食堂幹部這麼說,大家還是不願離開。願不願意是你個人的自由,讓不讓你留是食堂幹 部的權力,真到了食堂幹部要你走的時候,你一點辦法都沒有,不走也得走,因為食堂除了 你的名,你就再打不到飯了。

 二祥感覺到自己的皮和骨頭之間長出了肉之後,心裡就擔上了這心事。他在被窩裡把自 己周身摸了一遍之後,他的心事就更重了,身上確確實實長出了許多肉。下面那個一直抬不 起頭來的東西,夜裡居然也會醒來豎立起來。二祥憂慮之中產生了一點機智。第二天他就神 秘而又鄭重地跟盈盈和躍進說,從現在開始,你們誰也不要洗臉,每天吃過早飯後仍舊躺被 窩裡,等醫生他們到屋裡轉過之後再起來。盈盈和躍進自然不明白這重大決策的目的。二祥 為了萬無一失,就更進一步告訴他們利害關係,讓盈盈和躍進明白,如果叫醫生看出他們已 經有力氣,醫生就會叫他們離開這裡。盈盈和躍進明白了這一點,行動就非常自覺,一點不 用二祥操心。他們就再不洗臉,一吃完早飯就重新躺到被窩裡,而且還會裝樣,醫生一來, 他們就立即苦著臉。二祥就更警惕自己不要嘻開嘴。這一手還真管用,同屋裡有兩個比他們 瘦的就先離開了健康食堂。二祥為自己的勝利暗喜。

 但這一天還是來到了,健康食堂裡的人越來越少了,幹部讓他們合併住的地方,這一 合併 就把二祥和盈盈他們的健康暴露出來,他們自己輕鬆地把門板抬了過去,抬的時候恰恰讓醫 生看到了。第二天二祥就接到了離開健康食堂的通知。二祥找了幹部,說再寬限他們兩天, 他一個人沒法把門板拿回家去,他要先回一趟家,讓家裡來人幫他一起把門板,連同孩子帶 回去。住健康食堂的人,睡的門板和鋪蓋都是自己帶去的。食堂幹部心挺善,就寬限二祥兩 天。

 二祥是在田裡找到菊芬的,村裡的人都在挖胡蘿蔔。菊芬她們挖得太認真,沒看到二祥 。其實不是挖得太認真,而是吃得太認真。挖胡蘿蔔,隊上專門派監工看著,不允許吃,但 老虎也 有打盹的時候,再說餓著肚子的人,挖著水靈靈的又甜又脆的胡蘿蔔,她能忍得住嗎,刀架 脖子上也是要吃的。

 二祥喊菊芬時,菊芬一驚,以為是監工發現了她在吃胡蘿蔔,趕緊紅著臉埋下了頭 ,一邊用力快速嚼碎嘴裡沒吃完的胡蘿蔔,一邊把吃剩的半截胡蘿蔔塞到褲兜裡。二祥又喊 了一聲,菊芬咽下胡蘿蔔抬起頭來,才發覺是二祥在喊她。

 菊芬先是有些難為情,她曉得自己的樣子。二祥也看到菊芬的兩個嘴角上都沾著泥,破 褲子的褲管上也都是泥,地裡吃胡蘿蔔沒法洗,只能往褲子上蹭,幹蹭自然是不會蹭那麼幹 淨,其實肚子裡也有不少泥,可那時哪還顧這些。

 菊芬高興地說二祥胖了。二祥不高興地說食堂要讓他們回來了。菊芬說回來就回來吧, 家裡糧食是不多,可吃的東西有了,餓不死了,再說盈盈還要上學,今年要考初中了。二祥 就讓菊芬明天和菜花一起去幫他把門板和鋪蓋拿回來。菊芬說行。二祥問菜花怎麼沒來挖胡 蘿蔔。菊芬說剛才挖到一半回家了。

 二祥往家走,二祥先到自己屋裡看了看,屋裡到處是灰塵蜘蛛網,他管不了這許多, 直接到後樓找周菜花。

 周菜花的大門插著,裡面卻有男人的說話聲。二祥警惕起來。對周菜花二祥早就有了 疑 問。那回周菜花和菊芬一起到健康食堂看盈盈和躍進,二祥看菊芬大嫂還是那麼乾瘦,而周 菜花卻怪了,她的臉上竟紅血血的,還有一些油光,比他們進健康食堂時好看多了。二祥心 裡冒出過別的念頭,她吃了啥呢?後來又想可能她還是年輕。如今她插著門,在裡面跟男人 說話,二祥心裡毛了。她畢竟是汪家的媳婦,四貴雖然做得不對,可你也不能這麼敗壞汪 家的名聲。

 二祥想拿證據,他發現了門上的那個窟窿,那窟窿原來是個樹杈心,做了門,年久後, 那塊心就掉了,門上留下個窟窿。這窟窿不小,有眼睛那麼大,比如今門上的貓眼還大。二 祥就把眼貼到了那個窟窿上。

 二祥一看就傻在了那裡。男的是殺豬的許茂法。自小跟土匪一樣蠻,偷瓜摸棗, 路當央屙屎,對著女人撒尿,沒有他不敢做的事。一天到晚遊手好閒,他爹爹在他身上不知 打斷了多 少根竹棍子。沒用,天生一副殺胚,他爹爹就把他送到屠夫王麻子那裡學殺豬。真見鬼,一 幹上殺豬的事,他如魚得水,手藝玩得連王麻子都服。解放後一直在鎮上食品公司殺豬。現 在沒有豬殺,就殺生產資料--牛,牛是集體財產,歸公社獸醫站統一管理,哪個生產隊的 牛病了,隊裡村裡沒權處理,要送到公社,由獸醫站決定是治還是殺。許茂法當了屠夫, 殺了無法計數的豬狗牛羊,還是一身殺氣,跟人三句話不對就動手,打人跟殺豬一樣狠,沒 有人願跟他交往。見了女人就像貓見了鮮魚,討過兩個老婆,一個也沒能留住,最長的一個 也不到一年。有人說他對女人脾氣不好,也有人說他弄女人跟殺豬一樣狠,女人經忍不住。 有了這些話,許茂法就再沒能討著老婆。沒老婆他也有辦法玩,過去街上有幾個暗娼,只要 有錢就行。解放後,他就靠手裡的肉,鎮上還是有願用肉換肉的女人。這樣一種人,雖在村 裡住著,但沒大有人理他。沒想到,四貴不在家,他把菜花勾上了。

 二祥見菜花兩隻手捧著根大骨頭在啃,桌上的碗裡還放著一根牛骨頭,二祥在外面看 過去,骨頭上面並沒有多少肉。雖然沒多少肉,二祥還是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有一兩年沒 見著肉了。菜花專心致志變換著各種角度啃骨頭上的肉,任許茂法摸她的身子,許茂法得一 步進一丈,摸還不算,還解了她的褲腰帶,把菜花放倒在那張小條桌上,接著就做起了那事 。菜花仰在條桌上,仍只顧啃骨頭上的肉,任許茂法為所欲為。許茂法把她頂得頭耷拉到條 桌 邊,菜花毫不理睬,頭懸在空裡也不耽誤啃骨頭。好像那身子根本就不是她的,許茂法弄的 也不是她,弄還是不弄,怎麼個弄法,一切都與她毫不相關;或許她把這只當是一種交換, 他給她牛骨頭啃,她讓他弄那東西,誰也不佔便宜,誰也不吃虧。

 許茂法豬似的完了事,菜花的骨頭還沒有啃完,也沒有啃夠,她的褲子拖到地上,她也 不管,她仍躺小條桌上,也不坐起來,繼續啃骨頭,好像有根筋讓她咬住了,挺難啃的,她 根本顧不得這樣躺著舒服不舒服。

 二祥傻在那裡,拿不准怎麼辦好。他弄不准菜花這是在敗壞汪家的門風,還是在找活命 的路。他看菜花一點也不想跟許茂法做這件事,她不是因四貴不在家,守不住身子找許茂法 做這種事,她是餓得沒辦法,她是要活命,是為了啃那兩根牛骨頭。二祥想到了他夜裡去偷 油菜,他認為他挖油菜不是做壞事。菜花還躺在那裡,頭也還是耷拉在條桌邊,手和嘴也還 在忙著啃骨頭,褲子快要完全掉到地上了。二祥看著實在替她難受,忍不住喊了一聲: "掉下來了!"

 二祥的叫喊並沒有讓屋裡的人多麼驚慌和緊張,二祥在門外反倒不曉得下面該怎麼辦。 菜花 平平常常開了門。菜花開門的時候已經束好了褲腰帶,嘴上沾滿了油和碎牛肉。菜花很 自然地問二祥怎麼回來了。二祥就把要她明天一起去拿門板的事跟她說了。菜花還是很自然 地回過身來,說正好許茂法在這裡,他力氣大,讓他明天幫你一起拿門板好了。許茂法說行 。二祥就對許茂法說,你狗日的力氣能白出?你明日拿了門板又要弄菜花怎麼辦,她這麼瘦 ,經得住你殺豬似的弄?

 菜花和許茂法都傻在了那裡。後來菜花還是堅持,她拿不動門板。二祥說,別欠人家的 ,欠了人家的總是要還的,你拿不動門板,拿鋪蓋總是行吧?菜花就不再吱聲。二祥這時聞 到了牛骨頭的肉香,二祥自言自語說,這麼大骨頭,上面肉還不少,多少年沒吃了,我啃一 口 好不好?菜花和許茂法都不吱聲。二祥已經拿起了骨頭,他吭哧吭哧,照著肉多的地方啃了 兩口就把骨頭放下了。二祥放下骨頭的時候說,還是留給躍進回來啃吧。二祥臨走出門,又 回過頭來說,別忘了,明日吃了飯就去。

  周菜花和許茂法兩個誰也沒答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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