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夢一走,二祥立即感受到了孤單。他又要田裡,又要家裡,又要當爹,又要做娘。在
地裡累了一天,到家裡還要自己做飯。夜裡正中哭個不停,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抱著正 中在屋裡走,學著雲夢給兒子念兒歌:
東邊牛來了,
西邊馬來了,
張家大小姐嫁來了,
口店(啥)花?草花。
掮棒打殺老鴉,
老鴉告狀,
告到和尚;
和尚念經,
念到觀音;
觀音炒豆,
炒到舅舅;
舅舅賣布,
賣到姐夫;
姐夫鋤田,
鋤到河線;(河線,即蚯蚓,雨後在土裡拱過,痕跡像地圖上河流的線。)
河線唱歌,
唱到小姐;
小姐繡花,
繡到蛤爬(即蛤蟆);
蛤爬放屁,
咕嚕嚕嚕到底。
二祥把兒歌念了四遍,正中還是不睡,只是哭,一邊哭還一邊叫姆媽。二祥有點後悔,
再窮再苦還是一家人團在一起好。人已經走了,後悔也來不及。
雲夢走了一個月,高鎮的郵差來找二祥,讓他在一張單子上按手印,二祥按了手印 ,
郵差就給二祥十塊錢。二祥的嘴嘻開來了,二祥的嘴有些日子沒嘻開來了。此時二祥又覺得 還是讓雲夢去得對,去得好。
雲夢很顧家,每個月的月初,高鎮的郵差都准日子來找二祥,找一次就讓二祥在單子上 按一次
手印,按一次手印就付給二祥十塊錢。二祥真高興,這樣的手印他恨不能天天按。郵差說二
祥好福氣,找了個會掙錢的好老婆。二祥的嘴裡就笑出一些很難聽的聲音,聲音難聽,但他 是發自內心的喜。
二祥收到雲夢的錢,每次都跟郵差要幾塊零錢,每接到一次錢,二祥就拿出一塊錢給三
姆媽。三姆媽就格外喜歡正中,對二祥也面善和氣。二祥家再不缺油鹽醬醋,二祥也用不著
再厚著臉皮向大吉乞討香煙,有時高興了還買包"大前門"、"飛馬"顯一顯。
二祥帶著正中幸福地過著日子。日子一幸福,時間過得就快。收錢,花錢,不知不覺雲
夢走了就六個月了,正中已會滿地跑。第七個月,高鎮的郵差沒按日子來找二祥。二祥捺著 性子等
了八天,第九天他捺不住了,跑到高鎮找郵差。郵差說沒有來錢。二祥不信,疑心郵差眼饞
做了手腳。於是找了郵差的老闆,老闆說不會扣壓的,這是犯法的事。二祥只好回家等。
二祥整整等了一個月,郵差還是沒有來找他。二祥就到高鎮找沈姨。沈小鳳勸他別急
,雲夢是個好孩子,她不會做對不起二祥的事。她和二祥一起找了郵差,抄下了原來錢單子 上的地點,給雲夢寫了一封信。
二祥又心焦地等了一個月,還是沒等到雲夢的錢,也沒見來信。三姆媽說,准是出了事 ,
還是去上海看看好。村上有的人的嘴就閒不住了。有的說,雲夢這麼白嫩,不比城裡小姐差
,城裡的男人都騷,說不定雲夢是被人騙了,沒臉跟家裡說。也有人說,雲夢到花花世界,
眼花了,心也花了,本來就是地主家的小姐,嬌養生活過慣了,哪還會看得上癡二祥,准是
重嫁了人。也有人說,鄉下人不能獨吃一隻雞,城裡人不能獨日一人牝,日別人老婆一點不
稀奇。還有人說,上海這麼大世界,說不定雲夢丟了。
二祥又到高鎮跟沈小鳳商量。沈小鳳說,還是到上海看看好,二祥說,沒有路費怎麼去
看?沈小鳳說,她求求許茂榮,正是送繭的時候,他們繭行肯定有去上海的船。
沈小鳳給了二祥五塊錢,二祥把正中託付給三姆媽,給船工買了兩包"飛馬",搭繭行
的便船到了上海。二祥在船上宿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上岸,拿著地點去找雲夢。二祥記不清
問了多少人,一直找到下晝點把鐘光景,終於在曹家渡一條弄堂裡的一座小樓的院門前停住 了兩隻酸痛的腳。
二祥看著地點,再對了一遍門牌號,確認無誤,看看小樓和圍牆,再看看自己的穿戴, 怕縮縮地敲了門。
開門的是一位老女傭。二祥說了雲夢的名字。老女傭問二祥是她啥人,二祥說他是她老
公。老女傭端詳二祥幾眼,讓他在門外等。一會兒,老女傭回來了,她沒再開門,只開了門
上的小窟窿,塞出一百塊鈔票,說是雲夢留下的,她現在不在這裡了。說完就把門上的小窟 窿關了。二祥吼叫,不再有人來開門。
二祥又氣又餓。他斷定雲夢在這裡,要不老女傭為啥一見面不說,她要是不在這裡,她
為啥不會把錢寄回去,要留在這裡呢?要是換了人家,雲夢怎會不寫信告訴他呢?她識的字
比二祥還多。這賤人,她不想見我了!二祥一屁股坐到門口。
二祥想,這婊子養的肯定是變了心了,她變了心也不該不見面,她就一點不想正中?准
是那個狗日的不讓她見。一百塊錢就想打發了事,我老婆這麼不值錢?沒那麼便宜!
二祥在門外咧開嗓門喊:"大家快來評評理!這家人強佔民女,一百塊錢就想占人家老 婆!"
二祥一喊,有不少人圍過來看熱鬧。二祥更來了勁。
二祥這一手真管用。不一會,老女傭趕來開了門,讓二祥進了院門。
二祥跟著老女傭進了小樓。一位油亮的頭髮梳得能跌死蒼蠅的男人,戴一副金邊眼鏡坐
在廳堂上,長袍短襠,看不出是比二祥大還是比二祥小。
"你在門口亂喊啥?你要瞎胡鬧,我送你局子裡去。"
二祥倒一點沒害怕,霸佔人家老婆,還神氣活現,才不怕你呢:"你別嚇唬我,如今是 新
社會,是人民政府,你有錢也不能占我老婆。我老婆呢?你是把她藏了還是把她害了?我今 日是問你要人來了。"
"她不在我這裡了。"
"她哪裡去了?"
"她已經另嫁了人。"
"她嫁人?她一張牝嫁兩個男人!她嫁誰了,你告訴我。"
"這我不能告訴你,他是我朋友,不過我可以幫你跟他要點錢。"
"錢算啥東西!我不要,我要我老婆。"
"不是我說你,你也尿泡尿照照,就你這個樣,也配人家雲夢?你養得起她嗎?"
"我窮,窮人就隨便欺壓嗎?我告訴你,人民政府就是窮人當家,我是貧農!你們一個
是資本家,一個是地主,你們想合夥欺壓我貧農嗎?我到政府去告你們!"
"婚姻法上可沒有規定地主資本家不能結婚啊,她不跟你,你不是正好劃清界限嘛!"
"你管不著,我們是三媒六聘拜過天地的,我們還生了兒子正中。"
"這他媽頂個屁用,你跟她有法律手續嗎?你們到政府那裡登過記嗎?"
二祥一下抓了瞎,沒聽說結婚還要到政府登記。
油頭金邊眼鏡終於找到了制服二祥的東西,他蹺起二郎腿,點著了煙,得意洋洋地說:
"現在是新社會了,要講法律,沒經過政府登記的婚姻是不受法律保護的。不過看在雲夢的
面子上,我可以代表我朋友給你一點安慰費,要多少你開口。"
二祥暗自思量,看來這婊子是跟了他了,鬧也是白鬧,不如敲他一竹杠。
"我要二百塊。"
油頭金邊眼鏡樂了,立即站了起來:"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在這上面按個手印
,我馬上給你錢。"油頭金邊眼鏡立即從長台抽屜裡拿出一張早就寫好的紙,拿筆在上面填 了個數。
二祥看油頭金邊眼鏡的高興樣,後悔說少了,他立馬改口:"不,剛才你聽錯了,我要 的是五百塊。"
油頭金邊眼鏡的眼睛在鏡片後面瞪圓了:"你怎麼不講信用?"
二祥心裡有了主意:"你更不講信用!你跟我老婆困覺,你跟我商量了嗎?日狗牝還要
買塊燒餅呢,沒跟我商量就困我的老婆,這是強佔別人老婆,你算算,你跟她困了多少回? 要付多少錢?她還有正中呢!誰養活他?"
油頭金邊眼鏡喪氣地坐到椅子上:"我管你正中還是正西的,二百就不少。"
"五百,少一分都不行!要不咱就讓政府來評這理,看雲夢到底算誰的老婆!"
"二百二。"
"五百。"
"二百六。"
"五百。"
"二百八。"
"五百。"
"三百,多一塊都不給。"
"四百九。"
"三百一。"
……
二祥覺著挖著了油頭金邊眼鏡的心窩,心裡有了一種快活。每長十塊錢,就像割了他身
上一塊肉;每割他一塊肉,二祥就出一口氣;每出一口氣,二祥就快活一次;每快活一次, 二祥就在心裡罵一句我叫你日!我叫你讓我當烏龜!
兩個人像拉鋸一樣,一來一往,爭了半日,最後敲定在四百一十八塊上。油頭金邊眼鏡
拖著二祥在紙上按手印。二祥長了心眼,說付了錢才按手印。爭到後來,說定按了手印,一
手交錢,一手交紙。二祥又提出個要求,一天還沒吃飯,肚皮餓得咕咕叫,要吃頓飯,還要
再見一見雲夢,跟她說說兒子的情況。油頭金邊眼鏡不情願,又怕事情鬧大,只好答應辦完 這一切才可以吃飯見雲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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