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謠 黃國榮著

代序·上帝給的日子

黃國榮


  曾經說用三隻眼睛看世界,並非標榜自己有"二郎神"的神通,而是指故鄉、兵營、都市 三塊生活令我終生眷戀。我在故鄉度過了美麗又艱辛的童年和少年,在膠東半島海防戍邊 奉獻了最燦爛的青春,現在北京為軍隊文學藝術創作、出版,傾注了自己的心血和才智。江 南水鄉、海防軍營、首都北京的環境、文化、大米白麵、 玉 米高粱、牛奶麵包、空氣、陽光、雨露,養育了我,造就了我。自小到今天,是父老鄉親、 戰友、同仁朋友與我一起在人生路上跋涉,品嘗人生的苦澀和甘甜;經受生存的 艱辛和殘酷,感受人間的歡樂和溫暖。
是他們給我生活,給我智慧,給我靈感 ,給我毅力。生活把我與他們融合,血肉相連,息息相關,唇齒相依。我不能不關注、凝視 、遙望他們,不敢有半點疏忽和懶惰。《兵謠》、《鄉謠》、《街謠》,算是對戰友、父老 鄉親、同仁朋友的一個交待。《兵謠》獻給部隊同甘共苦的戰友們,《鄉謠》獻給故鄉生我 養我的父老鄉親們,《街謠》獻給書業界艱難創業的同仁、朋友和哥們兒。自己是以這 樣的一 種誠意來寫這三部作品,不敢奢望戰友、父老鄉親、同仁朋友們叫好,他們讀了作品,只要 承認我是他們的戰友、鄉党或者哥們兒,就知足了。

  故鄉是我人生的出發點,也是我文學的根。每一個作家都有自己寫作的根,根植得深與淺 ,獲取的養分豐富與單調,成長的土壤富饒與貧瘠,決定著作家的寫作生命。除了山水、 地 域文化和風情的薰陶,我以為賦予作家文學天資和靈性的往往不是父母,而是爺爺或奶奶。 父母對兒女考慮更多的是責任,是管教,心理上的對立會導致距離。爺爺奶奶則不同,他們 給孫兒孫女更多的是疼愛。隔代老小之間幾乎沒有距離,相互間可以無話不說。家族的歷史 ,村裡的故事還有民間的傳說,常常是爺爺奶奶與孫兒孫女間永恆的話題。爺爺除了告訴我 那些歷史、故事、傳說外,對我影響最大的是他寬厚的性格。他是當地方圓幾十裡有名望的 "牛頭",現在叫經紀人。做中間人首要的是公正,要主持公道,離開了公平、公正,這

  碗飯就吃不下去。我跟爺爺在一起生活十八九年,從沒見爺爺與誰有過糾紛,也沒見他跟誰 吵 過架。就是我娘與鄰居發生口角,他也會把我娘叫回家。我記得他總是這樣勸我娘:"大小 姐,誰對誰錯都擺在那裡,你讓她去說,她不占理再罵人,村上人就會說她,一人說她一句 ,她三天三夜不睡都罵不夠本。"很小的時候,我陪爺爺睡,我問爺爺,我們家的屋子為啥 比左右鄰居的窄,床要是橫著擺,連過道都沒有。爺爺說造屋的時候家裡沒有人,把活兒都 包 給了他們,他們把自己的牆溝挖到了咱家的宅基地上。爺爺跟我說:"忠厚才能有後。人 一輩子不能占別人的東西,尤其不能占別人家的地,要是占人家地占到棺材坑那麼大,他就 該死了。"當時我無法判斷爺爺的話是否靈驗,可鄰居的長輩們不到四十就短壽倒是事實。 爺爺的寬厚影響了父親,父親在鎮上豬行掌秤,也是一輩子做中間人,完全繼承了爺爺的品 行,江、浙、皖都有他的朋友。寬厚待人成了我們家的祖訓。現在想起來,太爺爺活到八十 七,因帶短工下地搶收麥子中暑而死;爺爺活到八十三,因患腸梗阻醫院不給治療而死;父 親今年已經九十一了,還常跟兒子們搓麻將,八十九歲那年跌斷了大腿骨,居然還能長起來 , 如今走路連拐杖都不用,一天一趟街,天天到茶館喝茶聊天。現在再品味爺爺的話,道理深 在其中。我的作品沒有跌宕起伏、曲折離奇的大悲大喜;也沒有你死我活、爾虞我詐的深 仇 大恨;即便寫心地陰暗的小人,也總是以規勸的寬容讓其反思。這怕是直接受爺爺寬厚性格 的影響,可以說是長,也可以說是短。

  我們家的生活境況,從太爺爺開始,一直處在叫富不富,叫窮不窮的中間狀態。這種狀態 讓我自小看到了比我家窮困的人家,冬天穿不上褲子的貧寒,幼小的心靈裡埋下了對貧民 的同情;這種狀態還讓我看到了比我家富裕的人家,寧願拿剩茶剩飯喂豬也不給叫花子一口 飯 吃的勢利,我與叫花子一起對富裕小人充滿憎恨。同情與憎恨讓我過早地成熟,我的情感變 得細膩,對人情特別敏感,思維活躍豐富,世事記憶永久。或許就因為這些,我的小說才生 活扎實、細膩逼真、人物鮮活,人物故事才顯得新鮮、獨到,與別人的不一樣。

  三部小說,冠以"日子三部曲",該有點想法。寫小說的都在以各自的角度思考人,書寫 人生。在部隊一個青年作家讀書班上我說過這樣一個觀點:凡是一個成熟的有成就的作家都 有自己獨到的視角。比如魯迅先生的平民視角。他的眼睛始終盯住社會最底層的貧民,他的 愛與恨都交織在國民的那根脊樑上。無論阿Q、孔乙己還是祥林嫂,都傾注著他哀其不幸、 怒其不爭的複雜情感。比如郭沫若老先生的文化視角。他的全部作品中,無論是秦始皇、屈 原還是王昭君、高漸離,在他們身上放射出來的藝術光芒,都飽含著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 再比如莫言的童真視角。他喜歡用童真的眼光來看待現實世界,無論是現實還是歷史,世界 在他的童真目光裡,非常滑稽可笑,又非常真實可愛。無論是《透明的紅蘿蔔》、《紅高梁 》,還是《牛》、《拇指拷》,只要他用這種視角來觀察生活,他的作品就必定是全新、獨 特的,也是叫絕的。

  說到底視角其實是哲學,是觀察認識世界的方式方法。竊以為,有些長篇前緊後鬆、虎頭蛇 尾,有的概念、空洞、蒼白,有的人物思想大於形象、符號臉譜化,根是哲學思想不夠紮 實所致。 存在決定意識、矛盾的普遍性與特殊性、鬥爭性與同一 性、外因與內因等等這些基本觀點,或許還停留在書本,未能真正成為自己觀察世界和思維 的方法。人物看不出現實、家庭、地位、經濟、環境、地域文 化、民 風民俗、教育等諸方面對他個性形成的營養成分,人物命運和結構也與事物運動發展的內在 客觀規律相背離。一個作家的哲學觀念尚未確立,便始終無法確定,或者無法找到 屬￿自己的視角,

  那麼可以斷定,他的寫作很難創新。沒有獨特的視角,就不可能有獨特 的發現,作品很難具有原創性。主題跟別人大同小異,人物似曾相識,結構司空見慣, 故事陳 舊老套,語言東施效顰。現時這樣的作品比比皆是,有的還炒得頗響,有的還得這樣那樣的 獎。其實真要是坐下來平心靜氣問上幾句,它寫了個什麼樣的人物?提供了什麼新鮮故事?語 言有什麼魅力?對生活有什麼獨特發現?表現形式有什麼創新?可能有的作品就問成了一攤泥 。

  不敢說自己已經有了獨特的視角,或許只是有了這種意識和追求。我著力關注普通人生命 的價值。在評論家、作家眼裡,從拙作中發現更多的或許是人物、思想、細節、語言、文化 和風情。但我寫的是普通人的日子。他們所遭受的天災人禍、遇到的命運挫折,碰到的生存 困 難、人與人之間產生的矛盾是非、他們按照當地的文化習俗為人處事的所作所為,都是生存 的客觀賦予他們日子的內容,都是日子本身的程式和過程,他們就是如此一天一天活著,生 命的價值完全涵容在他們平凡的日子裡。《兵謠》是士兵和下層軍官的日子,《鄉謠》是鄉 村底層農民的日子,《街謠》是都市下層市民的日子。

  一個生命,當他從娘肚子裡鑽出來呱呱來到人世間,無論上帝給他安排怎樣的命運,官也 好 ,民也罷;高貴也好,卑賤也罷;天才也好,愚蠢也罷;作為人,他活著,都要過日子,每 一個人的生存權利是平等的。我們的社會、我們社會的掌權人、政府的權力機構、我們的法 律、法規、政策、制度都應該給他們以平等,可現實恰恰給人以不公正、不平等。有的人為 了別人過好日子,把艱難和困苦留給自己;有的人則把自己的好日子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這種客觀或人為的不公正、不平等,製造了許多人間悲劇或人間喜劇。我只想為那些被 不 公正、不平等所抹煞其生命價值的、為這種抹煞所折磨所困惑的人們呼喊,讓我們的社會更 加 尊重人過日子的權利。古義寶、汪二祥、聞心源、莫望山就是在這種不公正、不平等的扼制 下,艱難地過著上帝給的苦澀的日子。

  既然是訴說他們的日子,三部作品就盡力跟日子本身一樣自然和真實,不製造人為的懸念 和曲折。訴說的功夫,關鍵在說。敘述,說也。一部幾十萬言的書,如果能讓當代人讀完, 作者的語言便有些功夫;如若能讓讀者讀出滋味,甚至品味陶醉其中,作者的語言功夫便修 煉到相當的程度。我是作者,也是讀者。我以為一部好的小說,它應該讓讀者隨時隨地,隨 便翻到哪一章、哪一節、哪一頁,都能讀下去,而且一讀,很快就能把讀者帶進小說營造的 氛圍,讓其陶冶其中。這是小說的一種境界,也是我一直追求的境界。

  在《街謠》最後修改的日子裡,上帝扔給我人生最大的痛苦,母親患肺癌醫治無效,於臘 月二十六(二二年二月七日)傍晚七點零八分,永遠離開了我,我再也見不到用血和汗養 育我們的娘。儘管在她最後的日子裡,我在病床前陪伴了她十八天,這是我當兵三十四年中 與 母親在一起最長的日子,也是叫娘最多的日子,盡了一點兒子應盡的責任,但遺憾仍沒法彌 補,我無力讓她活過八十,給她做八十大壽。天意無法抗拒,這是上帝給我的日子。《街謠 》的後三章就是在這悲痛的日子裡改畢,我以此排解心中的悲痛。母親一直企盼兒女事業有 成,我認定這是對母親養育之恩最好的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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