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五十六章 每個人都在變 當初和我一起來內蒙的吳山頂,自調到九連後,埋頭苦幹,默默無聞,卻連團 也入不了。後來被發現有演戲天才,讓團部宣傳隊抽上來,演「智取威虎山」裡的 小爐匠。小嘴巴說得嘎巴脆,演得惟妙惟肖,名聲大震,不但入了團,還評為先進。 雷廈調到十連後,繼續放馬。批林批孔時,他一通發言給團領導留下深刻印象。 不久被政治處借調,成了團理論學習班的成員,四處給人輔導儒法鬥爭,以後就一 直在政治處幫忙。他孤軍奮鬥,最後能混到這個地步,也相當不容易。過去最恨他 的李主任,現在對他客客氣氣。我還記得李主任曾當眾指著鼻子罵過他「反動透頂。」 金剛曾說有個好嘴巴趕上有個好老爸。千真萬確!雷廈的成功是因為他嘴巴好, 能說,能吹,能侃,極有煽動力,能把人說得熱血沸騰。這一點絕對太重要了,當 然,雷廈還有其他才能,如聰明、記憶力強、果斷、百折不撓。他憑著自己的本事 翻過身來,從貶黜的馬倌兒成了全團理論尖子,決非偶然。 傅勇生在三連當了放牧班長,跟我一直不來往。他耐苦耐勞,能幹能受。熱心 助人,剛直不阿,威信極高,騎馬鎖骨摔斷,還堅持工作。連長想整他,也不敢整。 但好事輪不到他頭上,團入不了,先進評不上,就因為嘴巴功夫不夠火候,幾年過 去了,還在下面賣苦力。 全團的風氣越來越壞。 營建連唐山知青和二連天津知青打群架,100多人混戰 一團,連女的也揮鍬上陣;團部商店後玻璃窗戶讓人整個撬下來,丟了好幾百塊錢; 路過團部的林西包工隊小毛驢車屢屢被劫…… 牧民老鄉稱兵團戰士為黃皮土匪(因兵團戰士穿一身綠兵團服)。眼睜睜看著 有路子的一個個辦回去,自己卻回不去,一部分知青只好靠酗酒、打架、跟領導搗 亂來出氣解悶兒。有人公開感歎:「啥雞巴上山下鄉,我下了幾年,別的沒學會, 學會了偷,學會了騙,學會了拍馬屁,學會了滿口髒活。」 6月,老孟從赤峰回來了。他說服父母又回到了內蒙邊疆,除了一點營養品外, 還帶了滿滿一手提包書,死沉死沉。開始大家都以為他是來辦病退手續的,直到連 長任命他為農工排長,人們才驚訝地議論起來。傻逼,符合病退條件,為什麼不辦? 連裡組織一批農工山上打石頭,他自告奮勇帶隊。人們都勸他別上山了。肝炎 剛好,上山打石頭簡直胡鬧。但他非要到山上去,說那兒安靜,是學習的好環境。 連長怕農工偷懶,同意了他的請求。 農工排長不是個好差事。整天跟農工打交道,婆婆媽媽的,特費心。這些農工 都是沒文化的農民盲流,拖家帶口,麻煩事一大堆。他們幹活兒能偷懶就偷懶,又 愚昧無知,又老奸巨猾,油痞之極。老孟與這些人為伍,是夠冒傻氣的,少見。 8月的一天, 我的車被派去團部送羊毛。在團部機關門口,看見了皮金生。他 身穿嶄新的藍滌卡制服,低頭緩緩走著,好像在想什麼事兒,聽見馬車響聲,他抬 起頭望了我一眼,又低下了頭,面無表情。 李主任迎面走來,自停了職像得了一場大病,臉瘦了,背也駝了。天氣很熱, 他卻披著件綠棉祆,步履蹣跚,見了誰都特和藹。皮金生彬彬有禮地向他打了招呼, 然後聊起來。 聽說皮金生在團宣傳隊混得不錯,很受李主任的寵。七四年李主任去天津看病, 他熱心幫助聯繫醫院。主任一出車站,就有出租車專候。李主任在他的一親戚家住 一個多月,被盛情款待……以此為轉機,主任改變了對他天津油子的印象。出身不 好也沒妨礙他入團,據說今年很有希望調到運輸連開車。這傢伙起家的本領是變戲 法,把團裡的官兒糊得一愣一愣。再加上會來事,李主任出差或下連蹲點,常幫助 主任老婆幹活兒、挑水、哄小孩等。即使回家探親,也忘不了給李主任寫封信,一 嘴一個「李叔叔,童阿姨。」在爭寵激烈的團宣傳隊,終於站穩了腳。 六十一團的現實告訴我,不和領導搞好關係就不能生存。過去所有炸刺、傲骨 嶙嶙的北京知青,經過幾年的摔打,現在都馴服了,老實了,變得跟錫林浩特知青 一樣。 但骨子裡我還是瞧不起那些愛溜舔領導的。看皮金生在團部混得很風光,跟李 主任親親熱熱,心裡只感到噁心。他那一身發亮的藍滌卡下面,分明是一團沒有固 定形狀的白花花,軟糊糊的肉。為了達到目的,他可以把這團肉變成形形色色的樣 子。石頭山的笑面虎、烏拉斯泰林場的打手、七連變戲法的、團部當官兒的小勤務 員……三教九流,什麼樣的人他都有勇氣當。 大鞭一揮,馬車棱棱地從團部大街跑過。 「林胡!」有人叫我。趕忙勒住馬,定睛一看,原來是三連的劉毅。 「你好呀!劉毅,好久沒見,聽說你平反了。」 他微笑著點點頭,黢黑的臉有一層細鱗般的糙皮;額上兩道深深的褶皺又黑又 厚,河馬一樣;枯乾的嘴唇裂了許多小口。 「是平反了,可老婆嫁了人,留下3個孩子,嘖嘖……」他的眼圈紅紅。 我忙安慰道:「以後再想法找一個。這樣的女人不值得難過。」 他苦笑了一下,沒說話。 「你到哪兒去?」 「腰給折騰壞了,疼得幹不了活兒,我這是辦手續去呼市治腰。」 看著他沉重的目光,我不知說什麼好。 他輕聲問:「你們連的那個老牧主怎麼樣了?」 「貢哥勒給改劃成貧牧。老頭兒真虧,帽子剛摘不久就病死了。僅僅有18只羊 就給人家定成牧主。」 「唉呀……」劉毅難過地咧大了嘴。 被羅湘歌斷言很有生命力的貢哥勒,終於讓多年艱辛打倒。這個不為世人所知, 牛糞般平凡卑微的老頭兒,在宇宙中永遠地消失了。直接原因是急性肺炎。六六年, 他莫名其妙地成了牧主,七五年又莫名其妙地平了反。他像頭小毛驢一樣老實溫順, 挨打挨抄一句怨言也沒有。去連部批條子,連長有事讓他先坐一會兒,都不敢坐, 非要倚牆蹲著。 他又髒又瘦,黑不溜秋,如同地裡的螞蟻,悄悄地吃,悄悄地鑽洞,悄悄地死, 永遠沉默。這一輩子除了幹活,老頭兒恐怕沒看過三場電影。長年陪伴他的,僅僅 是身上那層經久不洗的泥垢。 死後不出一個月,老婆就帶著4個小孩嫁到了九連。 現在這張挨了我打,卻還向我陪著笑臉的臉,已經在曠野裡開始腐爛。 劉毅聽完後,歪著嘴歎道:「折騰這麼一個糟老頭子圖個啥?18只羊的牧主。」 「林胡,快離開這兒吧。你還年輕,有奔頭,我是不行了。」 心裡酸溜溜的。 歲月和苦難,把劉毅的臉風蝕得凸凸凹凹;一道道僵硬的厚褶子,給那張乾燥 面頰切割出許多溝壑。嘴唇也乾燥得滿是皮屑。他的目光善良哀傷,像一隻垂死的 母牛。雖然平反,可誰能把老婆還給他呢? 跟劉毅相遇讓自己百感交集,不再那麼盲目樂觀。其實我和他一樣,前面並不 光明,青春無法索回,檔案裡還塞著個犯有嚴重政治錯誤的結論,自己所鍾愛的姑 娘仍不理我。 靠能摔善打在社會上闖,已被實踐證明根本行不通。現在越來越想把這幾年的 內蒙生活給寫一寫。 我是個很敏感的人。記得初三時,割破手指申請入團,回家後讓父親狠揍一頓。 氣得我給周總理寫一封信控告父親,並且還咬牙切齒把他和母親的一張合影撕成碎 片。但比起草原上所受到的這一切,父親的耳光算得了什麼?李主任、趙幹事恃仗 權勢,逼我扮出一副醜態,一趟趟卑躬曲膝地求他們,臉上掛著諂笑——這個侮辱 才是最觸目驚心的侮辱呀! 我要把自己經歷的這一切都寫出來,即使不能咬他們一口,也要使他們的名聲 臭一臭。就算文學水平不高,沒什麼系統的理論見解,寫出的東西粗糙無味,但如 果它能反映出這個龐大社會的一角,反映出浩大壯闊的上山下鄉運動的一個小小側 面,就沒白費力氣。 這一拳若打好了,比拳王阿裡的拳頭還有力! 每天下午卸了車後,就坐著水桶伏在炕上寫。內蒙木頭奇缺,連隊兵團戰士宿 舍不配備椅子。好在有皮褲,坐水桶不硌屁股。 經歷的各種事太多了,根本不用虛構,不用編,照實寫出來,就是一篇吸引人 的小說。 對面屋子裡又在打撲克,吼著,笑著……連裡打撲克熱已到頂點。男男女女, 老老少少,一有閒空就打。來了客人,寒喧兩句,最好的招待是優先讓你上場玩牌。 剛一下工,知青們就一窩蜂似地跳上炕,搶佔地盤,開始「拱豬」,一拱就拱到半 夜。 草原上幾個月看不上一場電影,報紙刊物都是兩個星期以後的,沒有電視,沒 有球賽……除了幾排土房,到處都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草原,一天到晚就是那麼幾十 個人的小圈子,幾十張看得爛熟的臉。女的又少,而且又不是都願意在當地找朋友, 想談情說愛也沒條件,下班後,青年人就只好靠打牌來消磨。 金剛也跟那些小青年在嗆人的煙霧裡玩撲克。我曾偷偷問他:「打牌有什麼好 的?浪費時間。」 他細長的眼睛突然睜大,意味深長說:「不會打牌就不會生活,打打牌年輕10 歲。」然後壓低聲音:「老鬼,你也學學吧。這可是一種聯絡感情的好辦法。」 我嗯了一下,搖搖頭走了。 金剛知道我正在寫這段經歷後,勸我:「不要寫你受的那些苦了,大多數人根 本沒興趣。這年頭,誰都有一本難念的經。而且你辛辛苦苦寫的那個東西,官方肯 定不給出版。你想替受迫害的人說話,不出版又有什麼用呢?你要接受教訓,別再 當反革命了,多受罪啊!」 「不,我得寫,不寫我氣得慌。」 「老鬼,算了吧!你的遭遇只不過是無數悲劇中的一個。比你更慘,更倒黴的 有的是。我覺得,我們應學會忍耐,學會跟領導處理好關係。過去我們為什麼受壓? 吃虧就在太沒彈性,太書生氣。我們仗著是大城市來的,不把土裡土氣的指導員看 在眼裡,恥於對他點頭哈腰。我們真沒有錫林浩特知青聰明,他們的處世態度是智 慧的,無可挑剔的。跟領導搞好關係不是罪過,不是拍馬屁,不是墮落。在這點上, 我們應該向錫林浩特知青好好學習。」 「對,錫林浩特這幫人雖是小地方的,但社會經驗豐富,比我們北京知青實際。 他們會混,其實就是比我們會溜須。」 「如果這叫溜須的話就得溜,你也可以說這是生存的藝術,生存的本領。」 「怎麼溜呢?」我好奇地問。 「溜也有學問,不能像你背大石頭那樣賣傻力氣。要自自然然地幹一些領導喜 歡的事,千萬別過分,別讓領導覺得假。有些人不懂,瞎溜,溜過了頭,反讓人討 厭。總之要研究領導心理,要讓他感覺你真心對他好……」金剛咽口唾沫:「今後, 我就打算這樣幹了。」 金剛變化多大啊! 6年前, 他剛來草原時,還是個文弱孩子,多愁善感。聽見一群牛為自己同伴 被殺觳棘悲哞時,他難過得睡不著覺,汩汩流淚,好長時間不吃牛肉。他愛幻想, 在日記裡細膩地描述著自己死後的情景: 小星星,小星星, 你來照照我。 我靜靜地躺在泥土裡, 咀嚼著月亮的幽香。 一棵嫩草穿過我的軀體, 長成鮮花, 在晨風中掛著露珠笑眯眯。 沈指導員頭次見了他就沒好感,嫌他酸不溜秋。復員老戰士們暗暗嘲笑他:連 個馬肚帶都不敢系,錫林浩特知青也不喜歡他,幹活沒勁兒,像個上海小癟三。他 喜歡音樂、詩歌、鮮花、皮鞋。 和張芳鈴的友誼對他是個沉重打擊。 當他第一次收到那位山西姑娘的信時,快樂得想痛哭一場。他像一隻小雞銜著 蟲子,飛快地跑到沒人的角落,愉偷看著。對這位健壯爽朗的姑娘,他充滿著希望 ……自己父親是個小職員,爺爺是個資本家。對方是個軍分區司令的女兒,鐵杆兒 的好出身,兩人結合足有力量擺脫出身不好給自己帶來的苦惱。 他幻想著,竊喜著,腦袋發熱,隔兩天就給張芳鈴寫封信,一寫就是六七頁, 在七連連部裡秘密通著信……幹活兒時,倆人總在一起,幾乎形影不離。人人都知 道他倆正在相好……然而金剛本人從不承認,他總提心吊膽,有某種預感。 打擊果然來到。王連長的家正好屬張芳鈴父親管轄的那個軍分區。出於尊敬 和禮貌,王連長探親回家時專門拜訪了這位首長,並彙報了金剛的情況。司令員一 聽金剛的出身就反對。考慮再三,決定把女兒調回來,辦到一個工廠當工人。 於是當倆人正沉浸在喜悅中時,這姑娘突然被輛吉普車拉走,一下子遠走高飛, 金剛幾乎傻了眼。 他的初戀就此結束。 金剛心裡恨連長為了討好張芳鈴父親透露了他,但表面上,對連長還親熱照舊。 一次喝酒時,他很懇切地對連長說:「我根本就不相信這事能成,早就想和她吹了。」 夜裡,他蒙著被子,淚水浸濕了枕頭。 張芳鈴走後,他一有閒暇就拉小提琴,用憂傷的調子來排泄苦痛,大段大段的 寫日記。他曾悒悒不樂地對我說:「這年頭,搞對象政審比他媽的上大學政審還難! 什麼雞巴愛情,全扯蛋!」 …… 他學會了抽煙喝酒,手指甲黃黃的,身上那種文雅風度越來越多地混雜著粗魯, 常重複著大車老闆最喜歡說的葷笑話。他的穿著也講究起來,特別是鞋子,總穿上 等的牛皮鞋,賊亮賊亮。他還鄭重向別人介紹:「穿高級皮鞋有安全感,來情緒。」 住在連部的一客人記不住他名字,就稱他為「那個皮鞋」。 隨和的言談,亮得能照人的皮鞋,使當地的土老百姓和一大幫講究穿戴的天津 知青都能跟他說到一塊兒。 王連長在張芳鈴的問題上似乎有點兒內疚,加倍重用他。連裡的提拔、表揚、 處分等許多軍機要事都找他商量。春播結束後又給他立了三等功。金剛感情平息下 來後,因勢利導,更積極了,整天忙忙碌碌,開會佈置工作,到各排傳達連長命令, 管這管那,成為七連紅極一時的人物。 王連長和趙副連長(地方幹部)關係不好,他為了給連長偵察敵情,夜晚躡手 躡腳鑽到趙副連長家的窗戶底下偷聽。因為扣工資的問題,王英英到連部又哭又鬧, 摔暖瓶、砸玻璃……他得知後,迅速趕來,生拉硬拽,把她推出連部,並還草擬了 要求處分她的報告。 我對那些當了官兒後,積極過頭的人很有些反感,曾委婉地勸金剛:「地位變 了,思想可不能變。」 「我沒變。」他不耐煩地說。 誰說沒變?過去他見了連長,一副苦黃瓜相,現在見了連長,臉上直發光,笑 得那麼甜。過去團裡首長下連視察,他矜持有度,從不主動打招呼。現在劉副主任 下連蹲點,他沒事也要蹭上去熱情一番,並請副主任到自己的屋,打開箱子,取出 保存半年多的牡丹煙招待,連茶水裡也放了一大把白糖,雙手捧給劉副主任。 他把連長研究個透!連長跟團裡哪個領導最好,和誰的關係有了裂縫,最厭惡 誰,隔多長時間給家裡去信,一頓能吃幾個雞蛋角瓜餡的餃子,最喜歡哪種熱湯麵 ……全瞭解得清清楚楚。難怪連長信任他——自己生了病,端屎倒尿,比老婆還照 料得好! 他三天兩頭陪連長喝酒,一喝就到半夜,山羊臉上的每一個毛孔都煥發著尊敬。 滔滔不絕地跟連長談古論今,分析連裡各個人。為鞏固好感,他還通過天津的關係 偷偷幫連長買了一輛「飛鴿」牌自行車。 「人人都這麼幹,我也只好這麼幹。包惠琴送給連長3斤白糖,當上糧食保管。 田春風送給連長兩條大前門煙進了機務隊。你知道皮金生給肥團長、李主任送了多 少東西? 少說也得有300!現在到處都是這樣,否則什麼事也辦不成。」金剛理了 理他的小分頭說:「我的目的就是離開巴顏孟和回北京,現在只有上大學這條路。 為此還必須混一張黨票,所以我得戴著假面具去親熱!去溜舔!這年頭,多激烈的 生存競爭,你要是不溜,入黨、提幹、表揚、上大學、長工資、調工作、甚至請個 事假,都沒你的份兒!」 不容我插話,他又惡狠狠說:「我們家只剩下一個被趕到農村的母親。不像你, 有一個社會地位很高的家庭,我無依無靠,怎麼達到目的?靠品行吃不開,社會上 劉英紅那樣的人並不多,而且還被燒死了。大多數人都是平庸的。親近領導便是平 庸人的武器。齊淑珍怎麼上的大學?還不是跟李主任甜言蜜語的,皮金生要是不拍 胖團長馬屁,他能進了宣傳隊?連長非整死他!」 金剛的兩個眼鏡片閃耀著刺目的白光:「你仔細想想,你難道就那麼純潔嗎? 有人大罵別人溜舔,是因為領導對他不好,想巴結也巴結不上。」他的山羊臉鐵青, 那嗑瓜子極麻利的尖銳小牙咬著薄嘴唇,死死盯著我。 想回他幾句,心裡又發虛。他的話太一針見血了。我確實不純潔,為了得到我 所熱愛的姑娘,也在暗暗使勁往上爬。 趕車在巴顏孟和是最卑微的活兒。冬天凍死,夏天曬死,晴天一身土,雨天一 身泥,自己裝車卸車,長年孤零零一個,還得天天照料牲口……找老婆極困難,沒 人樂意幹。結果五類分子、刑滿釋放的、犯各種錯誤的,全讓趕了車。姑娘除非萬 不得已,絕少跟這些人接觸。也難怪,趕車的光棍太多,太流氣,從他們嘴中誕生 了無窮無盡,說不完的流氓故事,見了女的也不住嘴。 更有甚者,個別大車老闆兒熬不住光棍的苦,竟跟母羊、母驢、母馬幹!使人 們一提趕大車的就面露鄙視。 我見此情況,非常害怕。當職業等級成為人的價值標準時,許多小事都在刺激 著你的心。比如:團部招待所女服務員對老蒙是一個態度,對兵團戰士是一個態度, 對現役幹部又是一個態度,涇渭分明,毫不含糊。隨著官銜兒不同,笑臉也各不相 同,如同賣香油的一樣,不會多給你半兩。這種觀念催促著人在等級的臺階上奮力 高攀。如果你要想得到周圍人的尊敬,得到一個漂亮姑娘的好感,你就得在本單位 裡攻佔一個盡可能高的位置。 表面上我很少去連部,也從不向連長點頭哈腰,但心裡卻成天琢磨著怎麼離開 大車班怎麼當上連隊的統計。拉草時,連長規定一車必須拉40堆,我總要裝43堆, 為的是讓連長高興,調出馬車班。 天天盼著白音拉能摔個殘廢,摔他個半身不遂,好由我來接替。唉,見鬼了, 這麼一丁點兒的小官兒都那麼不容易弄到手。 我耍兩面派,玩鬼點子是環境造成的,如果我所追求的那個姑娘喜歡趕大車的 話,我死心塌地在馬車班呆一輩子。 插隊以後,知青都漸漸成熟,變自私了,每個人都在變。他們說這是生存競爭, 自然選擇的結果。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