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五十四 送禮 剛一回連,就感到一股股淳樸的熱情。在馬車班門前,幾個家屬小孩圍著大車 敬畏地看著我。大傻主動幫我提手提包到宿舍,沖著孩子們嚷道:「有什麼可看的, 別偷東西哇!」 劉福來見了我,老遠就主動打著招呼,笑容滿面,好像根本就沒拿棒子砸過我。 二排長李曉華跟車幹完活後,主動表示願意幫我拆洗被褥。只用了一天時間就 吭哧吭哧洗了出來。她送給我時,還很歉意地表示:「費了一整袋洗衣粉也沒洗幹 淨,對不起呵。」 過去從沒和我說過話的鐘小雪、金絲猴等呼市女知青也主動跟我接近,無緣無 故要借給我書看。機務隊的郭北出車見了我,總要停下,問有什麼事沒有。當初讓 他幫助發一封信都難,還趁我倒黴想財迷拳套。 王連長破例多批給我一口袋料,糧食保管乾脆給了我一麻袋小麥。 當著眾人的面,我只跟連長寒喧了幾句,沒多跟他聊,以免人家嫉妒我和連長 的關係。更不敢把帶的東西給他,必須秘密給。 大車班幾個趕車的,沒事就瞥逼,叼著煙袋,天南海北閒扯。 「你瞧,林胡鬧了這麼些年,總算沒白鬧。」 「小子有點尿兒。」 「能吃啊,肚皮磨得邪硬,能吃就能抗。」 「哼,有個好娘比什麼都強,」 「好娘架不住好身體,沒那一身肉,病病歪歪,早就五胡戒了。我就羡慕他那 好胃口,吃什麼都那麼香!」 人們對一個奮鬥多年終於達到自己目標的人總是很尊敬。 晚上,躺在馬車班昏暗的小土屋裡,倍感親切。這裡沒人嫌我不洗腳、不洗澡, 沒人嫌我屋子亂,沒人嫌我吃飯狼吞虎嚥,不文雅。馬籠頭、摔跤衣、破皮褲散發 著一股微微發黴的氣味,聞起來,那麼熟悉、舒暢! 腦子裡一下子湧進這許多友好信息,有點懵了,思緒亂哄哄的。 目標達到,不是自己有什麼尿兒,塊兒頂啥用?42釐米粗的小腿也沒走到西烏 旗。是周圍一幫人起了作用! 劉英紅、雷廈、金剛、李曉華、大傻、甚至皮金生,都給了我一股股勁頭。絕 不能讓他們看笑話!咬著牙挺著,挺著。可以吃大苦,受大累,挨大整,但千萬不 能趴了蛋跪下,被這些人恥笑。 在最困難的時候,我曾得過一塊糖、一瓣蒜、兩個饅頭、一小塊黃油、幾片藥、 幾塊月餅……這些瑣屑平常的東西,在我身上激起了多麼大的反響,恐怕他們本人 永遠不會知道。 這些人中的一個——那脖子有點短的神聖姑娘,雖沒和我說過一句話,但她的 形象,她的聲音,她的氣味,始終鼓舞著我。在這雙眼睛下,我絕不能像癩蛤蟆一 樣倒下。 要是沒有了她,會怎麼樣?實在不敢想。 剛剛倒黴時,我曾大罵周圍人勢利,然而透過這厚厚的勢利,仍然有一縷縷人 間的溫情斷斷續續落到我身上。一個眼光、一個微笑、一個手勢、一個點頭……價 值千金! 當然, 也沾了家裡的光。如果沒有老母親幫忙,肯定沒有我今天。同牢的3個 人裡,兵團只給我改了性質。二連的任長髮還在監督改造,十連的小烏拉塔還在服 刑。 現在社會上就是這樣, 人微言輕,我寫5封信也沒母親一封信起作用。過去我 潛意識裡瞧不起母親,嫌她官兒小,和同學們比不光榮。但在我倒黴時,還是死死 地抓住了媽媽這根稻草。 1967年,當王府井大街和天安門觀禮台貼出一批批判楊沫的大字報時,流言紛 紛,媽媽呀,我非但沒有安慰你一句,反而自己帶來一幫同學抄了你的家。我恨你 寫了那部溫情脈脈的書,噁心巴叉,使我面無光彩。裡面沒有軍人,沒有戰火,只 有一堆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我決心和父母決裂,投身世界革命。光天化日之下, 用斧頭劈開母親的嵌有精緻雕紋的大衣櫃,搶走了300多塊錢作為抗美援越的經費。 鐵血精神淹沒了一切,無毒不丈夫。為從容撤退,上火車前不被發現,還親手 把兩個姐姐用繩子捆起來,像綁美國鬼子一樣,勒得她們痛苦哀叫。姐姐的哭泣沒 有軟化我的鬥志,兩隻臭襪子塞進了她們的嘴。 我還在牆上、門上、地上、寫字臺上,刷寫了許多大標語: 楊沫必須低頭認罪! 徹底批判大毒草《青春之歌》! 打倒臭文人楊沫! 紅衛兵萬歲! …… 滾他娘的兒女之情,對這些小資產階級女的就要凶,就要狠!我用力踢了姐姐 屁股一腳,不許她亂動。這傢伙最愛看《大眾電影》,思想肮髒透頂。電話給扔到 了房頂,書櫃裡擺設的小貓小狗被踏癟,雪花膏砸在院子裡的石頭上……可惜時間 太倉促,來不及把這個散發著資產階級黴味兒的家砸個稀巴爛。 完後迅速撤離現場,直奔北京站。狂熱的腦袋充滿了世界革命、戰鬥、捐軀。 媽媽死了,我絕不會哭,但在去憑祥的貨車上,一想起自己將步荊柯後塵,一去不 複返,鐵了心到越南抗美戰場殺身成仁,卻流了淚。 「做千秋雄鬼死不還家」的英雄氣概迷昏了我的頭。 用打擊母親來表現自己的革命,用打擊母親來開闢自己的功名道路,用打擊母 親來滿足自己對殘酷無情的追求。不知道一隻小狼會不會在它媽媽被獵手追捕時, 從背後咬媽媽一口,可我卻利用了文化大革命之機,狠狠捅了自己母親一刀。 不管她有時是怎麼摳門,脾氣怎麼壞,終歸是把自己哺育大的母親。 慚愧啊,當我淪為反革命,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我是壞蛋,紛紛劃清界限,罵我, 戒備著我,全團3000口子人幾乎沒一個敢理我……母親,被我砸過、搶過、罵過的 母親啊,又悄悄為我四處奔波,求人,直至上書總理。許多年後,我找到了母親給 北京軍區首長寫的一封信的原文,抄錄如下: 北京軍區政治部首長同志: 你們好!有一點事情麻煩你們,請原諒! 我的小兒子林胡,1968年高中畢業後,自動去了內蒙錫盟插隊。後劃歸內蒙古 生產建設兵團七師六十一團。七零年由於該連開門整黨,他給指導員提了一些意見, 不久在一打三反運動中,團裡即藉口他和別人打架,突然把他戴上手銬囚禁起來。 後發動群眾揭發,給他湊了幾條罪狀,定成了現行反革命分子。幾年來,這個孩子 感到非常痛苦,決不承認他是反革命,一直沒間斷地向各級領導,直至中央反映他 的問題,請求重新處理。 過去,因為對他的情況不瞭解,我們並沒有支持他,甚至不大理他。自林彪的 問題被揭發後,他的問題是什麼就比較清楚了(如他說毛澤東思想不能說是頂峰, 即據此說他誣衊毛主席)。他雖多次向上反映,但至今沒有回音。這個孩子己被折 磨得有些神經失常,前一個多月,忽然冒著生命危險,一個人越過風雪彌漫的茫茫 大草原,想來北京上訪。雖未跑成,被團裡抓回,但根據他的精神狀態,隨時不知 會出什麼問題。又聽說北京軍區政治部也早已把我的信轉給了內蒙兵團,但至今也 沒有任何效果。在這種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我才又來麻煩你們,請你們能夠迅速指 示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有關部門,早點複查和解決林胡的政治問題。 我們沒有教育好孩子,使他犯了不少錯誤,給黨和國家造成了許多麻煩。我們 感到很慚愧,很痛心。現在又再次麻煩北京軍區的首長同志,內心尤其不安。但為 了孩子的一生,我只好又寫信給你們,如有錯誤之處,請批評指正 致以無產階級革命敬禮! 楊沫 1973.2.1 媽說我精神失常不是事實,令我不舒服。但除此之外,這信還是使我感動。世 界上只有母親的心才能這樣以德報怨,寬厚為懷。媽媽,你多好啊! 請原諒我吧,親愛的媽媽!你心中的怨氣如果沒有撒完,等下次回京探親時, 再接著向我撒吧。 當地人都說好人不趕車。我回來後就盤算著想法離開大車班。 看看馬車班這幾個人吧,滿嘴髒話,走哪兒偷哪兒,吃喝嫖賭……劉福來團裡 有女朋友,還把王英英肚子搞大,被罰到馬車班,整天打牌罵大街。他留的長頭髮 埋住了耳朵,自以為多美,像是一堆蓬亂的羊尾巴。馬要是削掉兩個耳朵,怎麼能 好看呢? 每次套車,他懶懶洋洋,無精打采。但一提起女的就眉飛色舞,神采奕奕。別 人入黨、提幹、調走都無所謂,但若交上一個漂亮的女朋友,他卻氣得要命。他最 經常的感慨是: 「七連這幫女的太土,沒一個水靈的。」早晨,他一般8點以後才 起床,蓬鬆著一頭「菊花頂」,睡眼惺松去食堂。 「什麼,包子沒了?」 「沒了。」 「喂狗了?」 「說話乾淨點!」 「操,跟豬一樣,好吃的都進你們肚裡了!」 「流氓!」 「流你褲襠!」 「啪!」賣飯窗口關上。 沒人跟他耍嘴皮了,氣得大罵:「這臭母豬,就欠挨一球!」 大傻從石頭山回來後就趕了大車,臉曬得更黢黑。每天出車回來,先仔細地洗 刷一番,換上料子衣褲,再哼著「沙家浜」串家屬去。身上飄著一股噴香的雪花膏 味兒。 大傻老愛吹自己,什麼都是自己的最好。自己的馬最有勁,自己的大鞭打得最 響,自己的牙最白,自己做的油餅最好吃,自己的媽最疼他,自己放的屁最不臭… …總之,他沒事就琢磨著自己還有那些「最」可以吹。 「小媽媽的,我那青瘸子全團有名,那真著,誤住車拔蹦子幹,肚皮蹭著地! 好傢伙,新領的套繩,一膀子就斷。要個兒有個兒,要膘兒有膘兒,又抗造兒,又 真著,沒治!」 他的眼閃閃發光。 大傻除了喜歡鬥蛐蛐外,還愛看家屬小孩打架,邊看邊煽惑:「上去掐!上! 雛兒逼!」連狗咬架也特愛看,一聽見馬廄草垛裡有狗混戰的惡吠,他一定跑過去 觀戰。馬車班門前的草垛上,不知為什麼老招來一群群的狗。 大傻的貪吃還那麼可愛。成天串家屬,除了請人介紹對象外,就是想蹭頓飯吃。 要是在外面蹭著一頓好飯,回來總要吹一番。用他的話說:「幹完了一碗紅燒肉, 跟摟大姑娘睡了一覺一樣,舒服極了!」 在馬車班,最能提起人興趣,最經常,最談不完的話題就是女人的那個部件。 以至於「瞥逼」成了聊天的代名詞。 我真想離開這個粗俗地方。連本地盲流的土丫頭都看不上趕大車的,不願意嫁 給車老闆。 大車停一天要損失40塊錢,連長為扭虧為盈,狠抓經濟核算,恨不得一人幹兩 人的活兒,一車裝兩車的貨。人病了,車不能閑著,要找人替你出車,比老地主還 精打細算。出車晚了,他會朝你吼;車裝少了,回去重裝;轅馬打梁了,活該,半 車也不能少;超過了8小時,一分一毛的加班費也沒有。 春播緊張時期,即使戰鬥班休息,我們趕大車的也不能休息,起早貪黑拉石頭、 送羊毛、運糧食、積肥……無休無止,不讓你有片刻閒暇。劉福來氣得管自己的外 套馬叫「王大鬍子」,常常抽它,把它用成了皮包骨頭。 為刺激積極性,連長想了不少法子,如:月月評分,分夠了可以休一天;往家 寄表揚信;照光榮相貼在食堂門口;男女生配對搭夥幹,派女的跟車……變著法把 人們身上最後一點勁榨出來。 在大車班累是小事,主要是影響我與韋小立的關係。部長的千金愛上沒文化的 盲流兒子在我們錫盟草原的現實世界中從沒聽說過。趕車的知識青年能贏得連部女 文書,前S省第一把手女兒的愛,也史無前例。必須換個工作。 回連後,焦急地想看看韋小立,眼睛機敏地搜索著全連各個角落,耳朵警覺地 捕捉著她說話的聲音。 5月的草原還是一片枯黃。 一天傍晚,出車回來,我在路西的曠野上終於發現了她。她正趕著一群大大小 小的黑豬,毫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又把頭扭過去。 韋小立啊,當大家都對我很熱情時,你卻為什麼如此冷淡。這真是個猜不透的 謎。每次與她相遇,她總低下頭默默走過。有時我的目光攔截住她的目光,看到的 是一對沒有表情的玻璃珠。 我估計可能因為自己是個趕車的,太低賤。要是能當個連部保管、統計之類的 官兒,她或許會對自己好一些。據我所知,全團趕馬車的主要是當地老粗兒,知識 青年很少,即使有也都是本地知青。北京知青趕大車的全團就我一個。有的老農工 寧肯上山打石頭,也不趕車。老常就找了連長好幾次,要求換工作。 別的不說,光這職業積累了大批光棍就令單身漢望而卻步。 但要離開大車班,就全靠連長了。 過去提起送禮來,我很瞧不起,可是現在,自己也要這樣幹。在北京期間,給 連長買了5瓶二鍋頭、 一盒高級巧克力、兩條大前門、一條禮花過濾嘴、一大包北 京特產。送連長東西,一是感謝他過去對我的幫助,二是希望他繼續對我好點,幫 我換個好工作。 但這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剛探親回連,人們對我的一舉一動都很注意,必須 等一段時間後,人們漸漸不注意我了時,再伺機給。過了大約一個來月,終於在連 部一個拐角處,單獨碰見連長,環顧四周沒人,我偷偷對他說:「連長,我給你帶 了點東西,什麼時候給你?」 他一點也不覺得突然,平靜地說:「今晚上10點鐘以後。」 我們又彼此分開,沒再多說一句話。 激動地等到晚上10點鐘,連部外面空曠無人。在夜幕的掩護下,我悄悄地提著 大手提包,躡手躡腳向連部走去。腳步儘量放輕,如果半路碰上人,就裝著到別的 地方去。 天很黑,真好,沒人發現。進到連部後,敲了敲連長屋的門,連長很老練地把 我引到他屋旁的小儲藏室,裡面放著馬鞍子、氈靴、紙箱等雜物。我把東西一件一 件地從手提包裡拿出來,什麼話也沒說。連長也沒說話,彼此都心照不宣,我送, 他收,好像在辦公事。 連長對我給他5瓶二鍋頭略略表示了一點點驚訝,但一句感謝話也沒說。 之後,我悄悄地溜回馬車班,人不知,鬼不覺。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