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四十三章 寫大字報
連裡一對一對交朋友的已經公開,我卻只能幹眼饞。在韋小立身旁,眼看著青
春一天天逝去,帽子卻摘不掉,真是心急如焚。
反革命事實上根本沒法交朋友。這副嘴臉誰敢和你來往?
天天盼著複查,一封封信給方處長寄去,全都毫無反響。「十大」政治報告裡
有一段專門談反潮流精神,啟發了自己。過去歷次政治報告裡,從沒這麼提。這說
明中國人最缺少這種精神。反正自己已是最底層,再壞也壞不到哪兒去。應該響應
十大號召,寫份大字報轟他一炮。
忍辱負重了3年,當了3年狗,現在應該抬起頭,出口氣了。我要讓全團3000人
知道,林胡並沒有服。而且前些日子,傳達了中央三十號有關保護知青的文件,形
勢對自己有利。
大字報稿很快寫好,成天寫申訴信,寫油了。但我的字太醜,怕影響效果,決
定請金剛幫我抄一下。
在場院的一個角落。
「金剛,我想寫份大字報,你看如何?」
金剛沉思了一會兒說:「你自己要慎重,別一時衝動。」
「我慎重考慮過了。」
「我覺得你還是再等等,兵團既已答應給你複查了,說明你的問題有希望解決,
別瞎鬧。」
「不是瞎鬧,這樣能引起上面的重視,加速我的問題處理。我已等了半年多,
也沒人理。寫大字報能給他們一個震動,造成一點影響,得到更多人的同情和支持。
我沒別的法子了,只有寫大字報。」
「你就是太著急,耐心等一等,說不定下半年就給你解決了。」
「我是著急。你體會不到這滋味,當反革命真是在火坑裡過,一天也不想多呆。」
「你胸懷開闊一點,別一天到晚就想著你自己那點事。」
「我開闊不了。大字報寫好後,想請你幫個忙,行不行?」
「幹什麼?」
「幫我抄一抄。我的字不好看。」
「寫大字報又不是書法比賽,字不好看怕什麼。」
「字太醜,怕影響效果。」
「沒事。」
「不,我一看見字寫得歪歪扭扭的文章,就有一個淺陋的印象,不想讓人對我
的文章也有這個印象。你的字漂亮,你抄出來,和我抄出來的,那大字報給人的感
覺絕對不一樣。」
金剛臉上露出笑容:「好吧。但要找一個沒人的地方。」
「行。晚上,小學校的教室裡沒人,咱們找個馬燈,可在那兒寫。」
「好。你準備好紙和毛筆。」
中央的三十號文件,也使金剛的膽子變大。
小心翼翼地敲連部文書辦公室的門。韋小立打開門,一看見是我,愣了。
「能不能給我點寫大字報的紙?」
「連長同意了嗎?」
「沒有。」
「那你問問連長。連長同意了,才能給。」她微笑著,那麼光輝燦爛!
我馬上去找連長。得到批准後,告訴她:「連長同意了。」
韋小立二話沒說,領著我來到庫房。打開鎖,走進屋。這屋裡放著馬鞍、大氈、
皮條、木箱、客人用的棉被、褥子、暖瓶、茶杯等等。她跳上了炕,問:「你要多
少?」
「20張。」
她從炕上的一迭厚厚的大紙中,取了20張,卷成了一個卷,遞給了我。
我望了她一眼,不敢多呆,馬上就走了,心裡卻無比激動。
晚上,在小學校的教室裡,金剛幫我抄好了大字報。這份大字報是象徵性的,
不長。
又找到老常家,請他的老婆給我熬點漿糊。
「你幹什麼呀?」
「不幹什麼,想寫點東西,貼出來。」
「唉,你的問題要能解決了就好了。」老常的壯媳婦同情地說。很痛快地給我
熬了一鋁飯盒的漿糊。
幾天後的一個深夜,我躡手躡腳離開宿舍,向團部走去。背著書包,胳膊底下
夾著大字報。無邊的黑暗吞沒了一切。間或貓頭鷹「哇——哇——」地叫幾聲,跟
小孩哭一樣。這是午夜,全團人都已進入夢鄉,惟有一個反革命還在土路上沙沙潛
行。
連部離團部有20裡,走了差不多兩個小時。夜裡一點多鐘,到了團部。我先鬼
鬼祟祟地四下偵察了一番,團部中心的十字路口空無一人。決定把大字報貼在團部
最熱鬧的軍人服務社門口。
用刷子粘著漿糊往牆上刷,心撲撲跳了幾下,緊張而興奮,然後把大字報很小
心地貼住,並仔細地將四個邊粘好。
有反必肅,有錯必糾
具有歷史意義的「十大」勝利結束了。值得注意的是周總理在大會上著重指出:
「要繼續落實毛主席的各項無產階級政策。」
我們這裡落實的如何呢?本人自1970年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後屢次向兵團各級領
導表示,這麼處理不符合事實。然而時至現在,有關部門仍遲遲不予解決。
中央三十號文件應該不折不扣地落實!
打擊迫害知識青年的行為應該立即制止!
對知識青年政治生命不負責任的行為應當馬上結束!
我在這裡公開說一句話:奉勸兵團有關領導虛心傾聽下面群眾的呼聲,不要再
敷衍塞責,不理不睬地拖下去了!
團結勝利的黨的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萬歲!
七連 林胡 1973年9月19日
這是自1969年兵團組建以來,巴顏孟和出現的頭一張大字報。
我伏在遠處的草原上觀察反映。從清早到傍晚,一直有許多人圍著觀看。商店
旁的這張大字報一陣風似的傳遍了整個團部。
晚上,回到了連隊。遇見金剛,他很不滿意我沒向他請假就偷著走了,陰沉說:
「你可曠了一天工!」
「我知道要請假,你也為難,就乾脆曠工好了。」
「貼了?」
「對。」
「我又想了想,你太傻了。寫大字報一點沒用。」
「我知道沒用。」
「那還這樣幹!不是犯蠢嗎?」
「不,出口氣再說。自從三年前,我被當眾批鬥那一天起,就想向全巴顏孟和
的人呼幾聲冤枉,憋了3年,現在終於有機會把悶在心裡的話說出來。」
「你這樣幹,只會遭到更不好的對待。」
「現在報上整天都宣傳著反潮流精神,我估計團裡不敢怎麼樣我。」
「老鬼呀,你要慎重,不要只圖一時痛快。自己倒黴,還要連累別人。」
「沒事。保證不會連累你。出了事,一切由我負責,現在,我還有兩份大字報,
你再幫我抄抄。」
「唉呀,要是讓人發現,我可完蛋了。你千萬不能對別人說是我抄的。」
「保證不說。」
連部小學校,那間教室一直到深夜還閃著微弱的光亮。
一星期後,第二份大字報:「事實真相」又貼出去。介紹了七連整黨的經過,
點了沈指導員的名,駁斥了各種誣衊。這次共有15張紙。依舊是深夜貼的,依舊是
天亮以後,獨自爬在大草原上,隔一會兒去團部觀察觀察動靜,看看有沒有被人撕
了。
還好,它安然無恙。下午三、四點鐘,下了一場雨。幸虧軍人服務社有個房檐,
只淋濕了幾張大字報。晚上我又讓金剛抄好,連夜潛回團部,重新給牢牢貼上。
第二天上午,我被叫到連部。一輛北京吉普停在那兒。
連部裡,只有趙幹事在。他坐在椅子上,厭惡地望著我。
「昨天,你又貼大字報了?」
「嗯。」
「你知道兵團是怎麼處理你的?」
「兵團處理不對。」
「上級指示:在沒有新的結論之前,維持原來的決定。」
「我按『十大』的精神辦。」
「你沒有權利寫大字報。」
「我響應十大號召。」
趙幹事憎惡地說:「別給我扯這些,你現在是監督改造分子,不許你亂說亂動。」
「響應十大的號召,怎麼不可以呢?」
「哼,恬不知恥!撈稻草就是撈稻草,不要打著什麼革命旗號。別忘了你現在
是反革命分子……」
「即使我是被判死刑的犯人,也要這麼幹。」
「住口,我說話時,不許你插嘴!」他一臉怒氣:「好,我將團黨委的指示正
式轉告你:不許你寫大字報,否則一切後果由你自己負責!」
「我負責。」
「呸,不要臉的傢伙,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流淚!」
「我響應『十大』號召。」
「不許插嘴!」趙幹事指著我的鼻子說:「哼,跟姓共的碰,沒你好下場!」
我不說話了,靜靜地看著這張白白的臉,細細的手,滿腮肥肉的保衛幹事。
「走吧。」
我走了。
等趙幹事乘著吉普走後。王連長把我叫到連部。
「俄沒想到你要紙寫大字報。要是知道,俄怎麼也不會同意給你。」
「連長,我寫大字報可不是對著你,是告原來的指導員沈家滿」
「俄知道。但據俄看,你這樣做反而把事辦壞了。幹得不漂亮,愚蠢。」
我苦笑了一下:「出一口氣。」
「下一步,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
「你還是上石頭山吧。這樣比較好。團裡說你再不老實就要批鬥。你在連裡的
日子不如在山上。」
我明白,我在連裡,會讓連長很為難。「行,什麼時候上山?」
「今天中午吧。」
「好。」
能感到,連長在暗中保護著我。
回到宿舍,看見了金剛。他很緊張地對我說:「老鬼,你可別貼了。趙幹事已
把你的大字報全用照相機給照了下來,當心哪!」
我沉重地點點頭。
「給你照這些相,不是好事。這都是罪證,你快老實點吧。」
在上山的路上,老常也小聲勸著我:「寫大字報沒用,胳膊擰不過大腿,人家
手裡有權,整你不白整?」
老常在文化革命中當過個小頭頭,給整怕了。
荒涼寂寞的石頭山啊,與你分別一個夏天,又回到你的懷抱。那蒼裂的的山岩
陰沉沉凝望天空,峭厲的山風呼呼嘶嘯。草原一到秋天,就變得這麼蒼老、憔悴,
一望元際的枯黃。
一星期後,去團部發給兵團領導的信,在團部郵局碰見了小四川。
這小子還在四處告狀。他一趟趟地到團部,到師部,告指導員迫害他,向領導
彙報卻挨處分,哪有這道理?王連長上臺後,他又和王連長吵架。乾巴瘦的小毛孩
誰也不放在眼裡。全連男生,幾乎都吵過,動過手的就有十幾個。儘管從來沒贏,
老挨打,還是誰都頂,誰都不服……狂得出奇。這麼瘦小,屢屢挨整,卻一點不招
人同情。最後通過他哥哥的關係,給調到了一連。
「林胡,你來幹什麼?」
「發信。你呢?」
「找李主任。要他們給我解決問題。」
「有戲嗎?」
「處分已同意給我撤銷,但我要求處理沈大肚子,他們卻官官相護,反正我是
死也要讓沈大肚子吃一壺。」
「你自己的事解決就算了,幹嗎還非要把老沈給整下來?這可能嗎?」
他撅著嘴嘟嚕一下。「哼,我就是要讓他倒倒黴。」
這小子曾向指導員告過我的密,說我計劃血洗七連,但現在共同的遭遇使我不
跟他計較。
「你的事怎麼樣?」小四川問。
「等著複查。上面卻總不下來人。」
這時,韋小立走進郵局。她成了文書後,要時不時到團部郵局取信。
我和她的目光碰上了,全身像觸了電,趕緊低下了頭。
出來後,小四川嘻皮笑臉問:「你怎麼一見她就發木?」
我不願意跟這小子議論自己心中最神聖的姑娘,說:「我回去
小四川故意裝作神秘的樣子說:「老鬼,我告訴你一個消息,你聽不聽?」
「說吧,別耍我啊!」臉上露出不屑的表情,耳朵卻豎起來。
「其實,韋小立也挺同情你的。」
「真的嗎?」
「真的。」
我有點不相信地問:「你怎麼知道的?」
「向毛主席保證。有一次我去衛生室,韋小立也去了。幾個女生聊起你的事,
都說這事處理過了頭。她也點頭同意。」
「真的啊?」一把抓住他的手。
「我操你媽喲,疼死我了,快鬆開!騙你是王八蛋。」
這一夜失眠了。韋小立是我苦難中的希望,兵團七連生活裡最能鼓舞自己的一
位女神,平時被她看上一眼都能激起我好大的力量,她的同情更使我頭暈腦脹。馬
上決定把最後一份大字報貼出去。
而且這回我要光天化日貼。要把問題激化,促使上面重視。
11月初,踏著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翻過架子山,向團部走去。
巴顏孟和河結了一層薄冰,擋住去路。我沒有走橋,因為要繞遠,毫不猶豫地
踏上冰。腦子裡想起了在四連一間土房裡看見的一副50年代的宣傳畫:幸福的花兒
為勇士開。
「嘎巴巴」,腳底下的冰發出了可怕聲響。我加快了腳步,想爭取在掉進冰窟
窿前儘量多走兒步。「轟」,水珠四濺,碎冰翻滾,下身掉入冰窟窿。凜冽刺骨的
河水激得我毛髮聳立。「哇——哇——」嘴裡吼叫著,雙手高舉大字報,向對岸沖
去。「撲騰,撲騰……」一下一下把薄冰踩碎,趟開了一條水道。
上岸後,快步疾走,解放鞋上沾滿了泥土。
到了團部大街,走到熟悉的老地方,過去貼的大字報早已被撕得一條一條。想
了想韋小立,運了會兒氣,開始刷漿糊。馬上就圍上了三四個人。他們驚詫地望著
我濕漉漉的褲子,沾滿泥巴的鞋。
一中年人對著我耳朵悄悄說:「小夥子,別貼了。聽說現在團黨委正開秘密會
議,要大整一下呢。」
另一個老農工四下觀察了一番,緊張地對我說:「當心點,別吃虧。」
我向他們笑了笑,心裡有點慌,但想了一下韋小立,馬上恢復了鎮靜。
這篇大字報是:
質問內蒙兵團某些領導,你們站在哪一條路線上?
中央三十號文件指出:要堅決打擊階級敵人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罪惡活動。
對一小撮迫害摧殘知青的犯罪分子一定要嚴加懲處。要鼓勵和支持知識青年反潮流
的革命精神,堅決同各種錯誤傾向鬥爭。
請問內蒙兵團某些領導:你們對響應毛主席號召,自願來邊疆的知識青年有沒
有階級感情?你們對隨意姦污、拘禁、捆綁、打擊報復知青的行為是不是熟視無睹?
借此機會,我,一個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分子的知青再次大聲疾呼:兵團應遵循
中央三十號文件的精神,立即下來人複查本人的問題,切切實實地執行毛主席對知
識青年的革命政策。
七連 林胡
1973年11月x日
聽說政委根本不看大字報。決定當面交給他一份手抄稿,據一連馬成林講,老
康頭人不錯,很正派。我想自己這事也不是他處理的,跟他毫無關係,不存在面子
問題。有希望得到他的同情理解。
政委的那排屋子,從外面看就和一般辦公室不一樣。全部是磚,門窗漆著墨綠
色油漆,走廊牆上抹著細細白灰,潔白而光滑,沒一絲裂縫。我在門口深深吸了一
口氣,想想韋小立那張清秀的面容,勇氣倍增,走進了政委屋。
「康政委,我寫了一份大字報,請你看看。」乾巴巴地說了一句,遞給他。
那個發青的光頭迅速從辦公桌上抬起,摘下眼鏡,一對鷹眼銳利地盯了我好幾
秒,然後低下頭,一目十行的掃了一眼大字報稿,質問道:「不是告訴你了嗎?不
許你寫!」
「我響應十大號召。」
他一下子扔掉手中的紅藍鉛筆,筆沿著桌面骨碌碌掉到地上。
「你是反革命,沒權利寫。」
「兵團處理不符合事實,我不是反革命。」
「啪!」他朝桌子捶了一拳,喝道:「你要反了天了!別忘了你現在的身份。」
「反正我不是。」
「狗兒的你老實點,這地方不許你亂說亂動!」
我平靜說:「康政委,你這態度可不對啊,有理慢慢講,別罵人。」
「對你沒什麼理可講。兵團決定不能翻,就是要專政你,專政你!」
政委臉色鐵青,恨得咬牙切齒。對燒死的知識青年,他能灑下兩行老淚,但對
戴上反革命帽子的人,卻兇神惡煞。
我的眼睛也越來越狠地盯著政委,就像盯著打拳對手的下巴。照了一會兒,憋
出了一句話:「哼,只要我不死,這個案就非得翻過來。」
「你快點死吧。」政委暴跳如雷,兩眼瞪得溜溜圓。
還想和他照照。但從隔壁跑來兩個通訊員,連推帶揉,把我拉到門口。一瞬間
什麼都忘記了, 全身熱血沸騰, 在門口我伸長脖子,呲著牙,向政委獰笑著喊:
「一定要和你們鬥爭到底!鬥爭到底!」並用力向他揮揮拳頭。
「你林胡的案永遠不能翻!」康政委口噴吐沫星兒大吼,光頭青得發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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