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三十三章 血汗的回報 這天,吃過早飯,我又獨自上山。 山谷裡綠草葳蕤,潔白碩大的芍藥花比北京中山公園裡的個兒大多了。那嬌嫩, 那細膩,那幽美,毫不遜色花房裡的。各種小鳥在樹林草叢裡嘰嘰喳喳,啼唱不休 ……地道道是鳥語花香的世界。 比起自己住的那個蒙古包,這片深山野林太可愛了。它對任何人一視同仁,決 不勢利眼。雖然這兒也有弱肉強食,激烈的生存競爭,但都是公開的,坦蕩蕩的, 不打著什麼革命旗號。 我終於理解了任長髮為什麼寧肯進監獄也不願回班的心情。現在我也是寧肯在 山野裡賣苦力,也不想回七連伐木的蒙古包。 昨天是黨的生日50周年,我沒幹夠300,今天一定要幹300,並力爭超額完成。 要用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對革命,對黨的熱愛,向毛主席他老人家獻上一顆紅心。 運氣不錯,找到了一片楊樹林,密密麻麻。 大斧頭勇猛地呼嘯著,一斧頭下去,小腿粗的樹幹齊刷刷斷為兩截。身後的空 地由一條窄道,變得越來越大,特有成就感。不一會就砍倒了一大片,在樹林中間 開出了一籃球場那麼大的空間。幹到下午3點左右,居然砍了400根,全是清一色的 楊木,沒丫杈,筆直溜圓,泛著綠光。我擦擦臉上的汗,舒舒服服地躺在草地上, 凝望藍天。雖然楊樹比樺樹好砍,但一天干400根也不是鬧著玩的。他們5個人撐死 一天才幹500。 時候還早,就躺在草地上沉思。 現在形勢極不利。 其他6個人在班長皮金生的率領下,都對我持敵視態度。我 回蒙古包後完全是在敵意的目光中,敵意的挑剔中生存。除了玩兒命幹活,不給他 們抓住所謂偷懶的把柄外,我儘量在外面呆著,早出晚歸,減少和他們在一起的時 間。 我分析皮金生恨我,並不是因為我政治反動,攻擊了毛澤東思想,而是因為我 在王連長面前彙報過吃不飽,使他受到連長批評;當著何參謀的面跟他頂撞,輸了 他的面子;從不叫他「班長」,沒把他當成領導供著;看他的目光生硬,不柔和, 表情冷淡……想想看,每一個小知青都對他畢恭畢敬,溜他,拍他。而我這個反革 命分子卻對他那麼不尿球,他能不恨我嗎? 他是資本家出身,我是幹部出身,他這麼恨我,可能也夾雜著對我這種出身人 的嫉恨。 反正在這兒只幹一個月,咬緊牙關,忍一個月吧。少說話,多幹活。無論如何, 不能和他們打起來。反革命跟他們打架,倒黴的肯定是反革命。 縱情歇夠了之後,才慢悠悠回到蒙古包。裡面空無一人,不知他們到哪兒串去 了。做飯的也沒做飯,只有塊剩幹餅,我給吃了後,又拿起茶壺對著嘴痛飲一氣, 就脫鞋躺下。幹的時候不覺得,幹完了回來一躺,才覺得死累。蒙著大得勒,昏沉 沉進入夢鄉。 「你睡的挺早呀?」皮金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醒了。 「起來!」 「幹什麼?」 「有事,起來!」說著用腳踢我。昏黃的煤油燈下,嶄新的黑馬靴閃閃發光。 「你別踢!」我最煩他用腳踢我。 「起來,聽見沒有?」 「我累,有什麼事你說吧。」 「昨天幾點回來的?」他的短腰馬靴幾乎碰著我腦袋,聞見一股皮鞋油味兒。 「不知道幾點,幹完活兒。」我低聲說。 「少糊弄我!你中午就回來了。哼,我一走,你就偷懶,給臉不要臉。」 累成這德行了,他還說我偷懶。憤怒的血在血管裡澎湃,體內的氣壓慢慢升高。 為防止出事,我把大得勒蒙住頭,捂得嚴嚴實實,不敢再說話。此時只要露一個口 子,怒火就會兇猛地噴射出來,造成嚴重後果。 「你別狂,這樣下去沒你好兒。」 我沉默無語, 憤撞中忘記了自己這麼躺著不理睬皮金生是對一個管著7個大兵 的小班長的極度不敬。不說話是因為怒火已經快要接近臨界點。我不能爆炸,就只 好沉默,盡力克制,全身被壓得微微顫抖。 「起來!」隨著一聲吼,皮金生掀開得勒,一把揪住我衣領往起拽。他嘴裡冒 出一股酒氣。 如同拔掉氣門芯的輪胎,怒氣嗖地迅猛噴出。右手一揚,扼住他脖子,往前推 了一下,用發顫的聲音說:「你別動手!」 隨之,一骨碌站了起來。 「啊,你打人!反革命,操你媽的!」皮金生怒容滿面的向我撲來,揮拳猛擊。 下巴重重地挨了一下。 我向後踉蹌兩步,斂頷弓腰,收右拳於肋下,準備開戰。 突然,母親的話在耳邊閃了一下:「今後,你要是再打架就不要再理我,我堅 決不要你這個兒子!」結果沒敢向他腦袋打去,牙齒咬得梆梆響。 跟母親維持好關係,比打皮金生更重要! 我緊緊攥拳,把全身力氣凝集在眼珠裡,兇狠地瞪著他罵:「我操你媽皮金生! 狗崽子!王八蛋!」太陽穴轟轟響,熱血沸騰。 皮金生氣得小鬍子直抖,憤激地張大嘴:「我叫你狂!」又狠狠給我一拳,砸 在臉上。這小子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打得我眼冒金星。 我仍沒還手,並不是怕他皮金生。相信真打起來,絕對能收拾了他。我就怕老 娘真和我一刀兩斷,害怕再被趙幹事押到批鬥會上當眾展覽,害怕一場架抵消了這 些天來玩命苦幹的成果,白累一場。 燈光昏幽,黑影亂舞。兩個男子在蒙古包裡對峙,都是一樣的橫眉怒目,都是 一樣的殺氣騰騰。 哼,不還手也能顯出英雄本色。當年武松在安平寨束手挨打時,一棒不躲,一 聲不叫,那也很好漢!哼,讓他打幾下沒啥了不起。今天我要是怯陣求饒,才算松 包, 「操你狗崽子的媽,皮金生!」 「啪!」 「狗崽子,3下!」 「啪!」 「4下!惡有惡報,時候一到,一定要報。」 「我讓你報!」 他又傾全身之力,朝我打過來。一股一股仇恨,一股一股酒氣。 可恨母親的那封斷交威脅信,剝奪了我自衛的權利。 皮金生看我不敢還手,更加放肆進攻。打一個不敢還手的反革命太划算了。 昏暗中,他怒目圓睜,扭腰掄臂,迅猛擊拳。我睚眥睜裂,毫不退讓,大聲數 著被打的拳數。 「5下!」 「6下!」 「7下!」 這時劉福來、大傻、老穆等人進來。他們也喝得滿嘴酒氣,手腳癢癢,上來就 把我團團圍住,拳打腳踢,撕扭成一團。打反革命不要錢,不用擔心後果,又過癮, 又顯示了自己的革命立場,何樂不為? 「打哇,今兒個非把他拐打老實!」 「按住他,給狗兒的綁住!」 「踢肚子,他那開過刀!」 「封眼!封眼!」 我明白處境危險,顧不得再保持武松形象,雙手抱頭躲閃,但包小地窄,根本 無處躲避。拳如雨泄,不知是誰,一拳打中左眼。瞬間,什麼也看不見。透過另一 隻眼,我覺得蒙古包頂在旋轉,地面在顛簸,一群黑影在晃動。 幸虧混亂中,煤油燈被碰倒,滅了。包裡漆黑一團,減弱了他們的攻勢。只聽 見急促的喘氣和鍋、碗、水桶的磕碰聲。 「堵住門!堵住門!」 「把燈點著!」 「關門打狗!」 「拿繩子,背包帶!」 「手電!手電!」 對方是6人, 我是一人,眼睛又瞎了一個。在狹窄的蒙古包裡,處境極危。本 能地開始向門口運動。黑暗掩護了我,快到門口,有人抓住我胳膊,我像砍樹一樣 猛掄一下掙脫出去。在門口,皮金生一把摟住我後腰,雙腿叉開,死不撒手,並大 叫:「抱腿,快抱腿!」 皮金生比王連富更有打架技術。城裡人不能小瞧,又會踢球,體力又好。 黑燈瞎火,誰也看不見誰。用捕俘拳第十三動後抱腰解脫法,將肘奮力向後一 撞,扭身側蹬,沖出蒙古包。身後傳來皮金生急促的喊叫:「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我拿出吃奶的勁兒,光著腳丫向黑暗沖去,縱身跳下一丈多高的山崖,連滾帶 爬地狂跑。努力想睜開左眼,但不行。本來眼睛就近視,瞎一個眼就更看不清了, 在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也不知摔了多少跟頭……跑啊,跑啊,跑得氣喘噓噓也不 敢停下,一直跑到一條黑黑的深溝裡,還拼命跑著。 知道皮金生不會罷休,一定在後面緊追。今晚要是落在他手裡,就完了。 踉踉蹌蹌,上氣不接下氣。實在跑不動了,最後在一塊巨岩旁站下。大口大口 喘著粗氣,耳朵都能聽見心臟在劇烈跳動。只恨嘴巴小,進的氣兒不夠用。 四周靜極了,根本沒人追我。 臉被打得皺皺巴巴。腮頰,鼻上的肉全毫無知覺。坐下來,用雙手使勁揉著臉, 試圖把裡面的硬包揉軟。這才感到後怕。剛才光腳丫在樹林裡跑,怎麼沒讓砍過的 樹根紮透腳掌?那殘剩的樹撅子有腳腕高,個個都有一個鋒利的斜切面。 到哪兒去呢?沉沉黑夜。 一隻狼在附近嗥叫,山溝裡回蕩著它粗啞悲涼的回聲。一點也不覺得害怕。 在神秘的夜幕後面,那一叢叢灌木,一塊塊岩石,黑糊糊辨認不清,像幽靈, 像猛獸,像惡魔虎視耽耽地窺視著我。比起剛才那觸目驚心的一幕,眼前這山野, 這黑暗,這狼嗥多樸實厚道! 我閉上眼睛,仰天大躺著……到後半夜,有些冷了。左褲腿從頭扯到大腿根, 露著腿。腳也特別疼,可能被荊棘劃破。我跪著,用膝蓋慢慢爬,鑽進了一片乾枯 的荊條叢裡,這兒有個野豬臥過的窩,不硌屁股。蜷縮一團,昏昏沉沉睡著。 約摸到了早晨兩點多,給凍醒,冷得直打寒戰,肚子也餓得要命。我把頭伏在 膝蓋上,胸脯緊貼在大腿,雙手用力抱住小腿,努力擠壓出一點點熱量。 回憶起「金色的童年」那首歌:「穿上美麗的衣服,戴上鮮豔的領巾,我們來 到了花園,快樂的跳舞歌唱……」這首歌很美,十多年了,還沒有忘。 上小學時,每星期六回家,母親總嫌我手髒,親自給我洗手;春節父親領著我 們去人民大會堂聯歡;六年級加入少先隊時,宋老師送給我特高級的日記本……那 遙遠的過去,緩緩在腦海裡飄過。 永遠在童年裡多好,絕不會被打得屁滾尿流。 實在無法相信,皮金生這個與我無冤無仇的天津知青,竟打得我像兔子一樣逃 竄。現實就這麼冷酷。好一個崇敬武松的漢子!即使八·二一武鬥,周圍許多人拔 腿逃跑時,自己也不曾放棄自尊,撒丫子逃命……這是畢生頭一次讓人給打得抱頭 鼠竄。 可恥呀,可恥呀! 我恨母親給我身上拴了一道又一道的繩索!恨她只知道嚴格要求我,卻不敢和 兵團不分敵我的行徑鬥爭! 永遠忘不了這一天,我用砍400棵樹,挨打7拳,瞎了一個眼,向黨的50歲生日 獻了禮。 滔滔林海,鬱鬱叢莽,都在黑暗中融化為一片模糊不清的虛無。 緊緊摟著自己的雙腿,凍得上下牙不住地打架,縮坐在荒草叢中,終於熬到天 亮。 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九連蒙古包前。一知青警惕地問:「你是哪兒的?」另外兩 個也用懷疑的眼光打量我,可能把我當成了潛逃犯。 「七連的。」 幾個人圍過來,只一晚上,就全不認得我了。 「我是林胡。」 他們驚訝地問:「怎麼搞得?眼流血了?腫這麼大!」 不用我說,看這副狼狽相,他們就明白出了什麼事。 赤著雙腳;左褲腿扯開線,那布隨風飄;小腿被灌木劃了許多小紅道兒,左眼 完全睜不開,腫得跟桃一樣。 這幾個知青熱情地把我讓進了蒙古包,端來洗臉水,並給我下麵條。感激得鼻 子發酸,但克制住。過分表示感激讓人看不起。 我儘量客觀地把前前後後講了一遍。 他們紛紛指責皮金生太不像話。 「犯了國法,由國家來處理,用不著他來打。」 「你天天早出晚歸,下雨天也幹,我們都看在眼裡。」 「你乾脆跟何參謀說說回去吧,別感染了。」 本來對天津人沒好印象。庸俗、膚淺、世故、虛偽,皮金生是最典型的代表。 但九連的這幾個天津知青卻讓我困惑了。同是天津知青,他們卻不怕被扣上同情反 革命的帽子。 一知青問:「昨晚上你在哪兒過的夜?」 「南面那道梁後頭的溝裡。」 他感歎道:「多危險啊!那邊兒狼特多,前幾天,四連的一匹大車馬就給掏了。 我們白天都不敢一人去那邊幹活兒。」 我苦笑了一下,沒說話。說什麼呢?就是因為害怕狼,早回來一會兒,才被劉 福來彙報給皮金生,釀成了這結果。 吃過早飯, 洗完臉, 何參謀來了。我向他講了打架經過後,一點沒批評我。 「這樣吧,我領你回去和他們談談。再找衛生員上點藥,怎麼樣?」 我同意了。何參謀見我光著腳,讓我騎在他身後的馬屁股上,緩緩到回到七連 蒙古包。我摟著何參謀後腰,默默地感受到了何參謀的心地善良。 這何參謀個子很矮,南方人。他是因為過年喝多了酒,痛哭流涕,當眾流露了 對團某個領導不滿,而被撤銷了四連指導員的職務,貶為團司令部的林業參謀。 進了七連蒙古包。 皮金生鼓著鼻翼,愉快地向何參謀打著招呼,似乎什麼事沒發生。 「哈哈,勇士回來了。昨晚上竄得比耗子還快。」劉福來笑嘻嘻地甩了一下他 的小分頭。 大傻望著我:「老實點吧,一隻眼!」 突木其傻憨傻憨地說:「勇敢,堅定,沉著。」 何參謀說:「你們怎麼搞的?不論對誰都不應該打嘛!」 皮金生眨巴著眼睛,一條一條控訴著我怎麼不老實:頭頭不在就偷懶,早早回 家;砍活樹,圖省事;偷幹餅,不管別人吃沒吃飯;把濕衣服放在面口袋上,浪費 了好幾斤白麵:誰都不服,跟誰都抬杠……望著他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真恨不得 把他那個漂亮鼻子給咬下來。 現在,當著何參謀的面,我瞪著皮金生嚴厲地說:「嘿!皮金生,你今後要是 再動手,一切後果由你負責!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你這個反革命,成了獨眼龍還這麼狂!」 「狗崽子,你老實點!」 皮金生臉色變了:「媽的!你老實點!」順手推了我胸脯一下。 「何參謀,你看,他又先動手了!」我激動地喊,同時閃電般抽了他一耳光。 那清脆的響聲無比悅耳,可惜音量小了點。 「好小逼孩的,吃了驢圈肉了!」劉福來抄起一根棍子,大傻拿起擀麵杖,炊 事員小老攥著菜刀,突木其,老穆、皮金生赤手空拳,6人成扇形向我逼近。 這是在蒙古包裡。 何參謀攔住了皮金生。我得以跑出蒙古包,從地上拾起一根樺木棒。還沒轉過 身,肩上重重地挨了一棍!回頭一看,劉福來正惡狠狠地打來第二棍。一偏頭,敲 在脖根上。我向他撲去,小子比猴兒還機靈,蹭地竄到何參謀身後,向我揮著棍子 罵道:「雞巴毛紮小辮兒,瞧你那球色(Shai)!」 我不顧一切地向他靠近。何參謀死死抱住我後腰嚷:「林胡!不能打!不能打!」 一扭腰,硬把何參謀給掄了一跟頭,大步沖向劉福來。小子體重比我輕30斤, 又沒有勁兒,真打起來,根本不能招架。他見我來勢兇猛,撒腿就跑,邊跑邊罵: 「小逼孩的,留神你那隻眼!」 這時何參謀爬起來,使勁摟著我:「林胡,住手!」 正巧,七連拉木頭的大車來了。何參謀把我推到大車邊,命令我跟車回連。 我自然樂意。車老闆老常幫著我把行李搬上車。 他們都站在蒙古包外面,向何參謀揭發著我的反動罪狀。 皮金生顯出一副很豁達的樣子,用兩個手指頭捏著我的破解放鞋,從大老遠扔 過來。「臭鞋還給你,別污染我們這兒的環境!」 那幫人咧嘴哈哈大笑。 「萬歲,少了頭豬,炊事員得解放!」 「真便宜他了!讓我挨頓打回連,我也幹。」 馬車緩緩離開七連蒙古包。 我坐在大車上。低頭仔細一看,全是自己那天奮力砍的楊木。墨綠墨綠,整整 齊齊,光光溜溜,不粗不細滿滿兩大車!唉呀,累死累活地幹,向黨的50歲生日獻 禮,還得倒貼一頓揍,倒貼一隻眼。 烏拉斯泰林場路兩旁的野百合花鮮紅細嫩,亭亭玉立,一朵朵笑眯眯地向我微 笑。它們無憂無慮,不知道人間的辛酸。 路上,我琢磨著給母親信的措辭,懇求母親快快幫我一把。就是反革命束縛了 我,眼睜睜地白挨了一頓打。 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肩膀、脖子火辣辣疼。這皮金生實在費解,我過去從 沒有得罪過他,現在為什麼對我這麼狠? 「牆倒眾人推」這句成語所蘊含的哲理太深奧了。絕對是人的天性。 但除此之外,估計跟他受傷的自尊心有關。 他本是校足球隊的的左邊鋒,因為出身資本家,給清洗出校隊。因為這個出身, 不但當不了兵,連來兵團都困難,學校不批,只好到四子王旗農區插隊,靠著一個 親戚關係,費盡千辛萬苦才轉到了兵團。 我父母雖然沒正式解放,但都是老幹部,老黨員。使我能在皮金生面前,理直 氣壯,不把他放在眼裡。人都是好面子的。我在眾人面前,對他的一點點不敬,都 使他恨之入骨。 他足球踢得好,難怪愛用腳踢人。 回連後,馬上向指導員報了到。指導員默默聽著我的敘述,一句話沒說。我的 眼睛那麼腫,根本睜不開,使指導員想訓也不好訓。 到連後的第二天就開始幹活:和泥、扔笆泥。衛生室的呼市小衛生員宋春燕很 好,主動給我看了眼睛,並上了藥。 回連的第三天,在食堂吃早飯時,沈指導員挺著大肚子朝我走來。 「林胡,今天你去團部開會,不幹活了。」 預感到這不是好兆頭。讓我開會,准沒好事。 陰沉沉地坐上拖車。同去的還有李曉華等幾個女生。她們穿著嶄新的綠軍服, 頭帶軍帽,煞是精神。一路上,嘰嘰喳喳,哼著歌子……對她們來說,開會是個好 差事,起碼可以歇一天,還可以順便到團部軍人服務社買點東西。 果不出所料,到了團部營建禮堂,趙幹事把我叫到一邊,定睛一看,全團著名 的五類分子都在這兒。劉毅、貢哥勒……又是批鬥會!我們幾個被指定站在主席臺 右側。謝天謝地,沒在正中間,我們只是個陪襯。 大會由李主任主持。 他說:「今天批判六十三團反革命縱火犯xxx、六十二團 打人行兇犯xxx、xx。大家態度要嚴肅,不許開小會。」 然後開始帶犯人,程序和批鬥我時完全一樣。不過他們全銬著銬子,沒「噴氣 式」。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加強無產階級專政!」 …… 上千人的吼聲在禮堂回蕩,氣氛不如我們那次兇惡。畢竟是外單位的,素不相 識,沒那麼大仇。 扼要介紹完這幾人罪行之後,各連代表發言批判,個個慷慨激昂,挺像那麼回 事。 李主任作完總結後,指著我們這一小撮說:「這是我團有現行活動的五類分子。」 聲調陡然提高:「抬起頭來,讓大家看看!」 他如數家珍,挨個向大家介紹:「這是三河牛場的史xx,壞分子,最近又偷了 2000多斤種畜飼料……這是三連的劉毅,反革命,老是搞翻案不認罪……這是七連 的牧主貢哥勒,大忙季節把打草機弄壞了,破壞抓革命,促生產;這是七連的林胡, 反革命,前幾天還跟人打架,不接受改造……」 趙幹事從後面伸出一隻手,把我下巴托起,讓黑壓壓的人群觀看這張嘴臉:左 眼腫得只能睜開一條小縫,眼眶底下泛著一片烏青,臉皮曬得羊糞蛋一樣黑。 「無產階級專政萬歲!」 …… 拖拉機回連了。我坐在拖車後面的車幫上,嚴肅地向前望著。風呼呼地吹在臉 上,冷卻著滾熱的腦殼。 同車的幾個姑娘熱烈地議論著剛從商店買回的花毛巾、線襪子。那嘴一刻不停, 邊說邊還哼著小曲兒。 剛從牢房出來時,頭一個想法是要好好表現,不讓指導員有藉口更狠地整自己。 可是我長得不可愛,三角眼狼一樣凶;嘴唇又幹又厚;臉上肌肉僵硬,花樣很 少,實在不討人喜歡。更要命的是自己心地也不寬厚,不能以德報怨,誰對我不好 一點,就恨得咬牙切齒……而且口才還特別差,無法用妙趣橫生的談吐贏得別人好 感。 人緣極糟糕。 有些反革命比我處理的重,卻善於搞關係,從而比我受到更好待遇。人際關係 上,我可能連三分水平都不到。從小學到中學,沒幾個長久朋友,好一陣就吹了。 我惟一長處就是有力氣,身強力壯。於是就利用自己特長拼命幹活!脫坯、和 泥、扛麻袋、拉板子、扔笆泥、打石頭、砍樹……用盡一切力量,以一頂二,一頂 三,甚至一頂四的特大勞動量幹著。想想我一頓吃二斤半的胃口,吃得炊事員小老 那麼善良的人罵大街,把我視為眼中釘,屢屢斥之為豬,就會明白那是多麼大的勞 動量所致。 一點也不誇大,幾乎天天給累得齜牙咧嘴,搖搖晃晃。上廁所蹲一會兒都是莫 大享受。常常連飯碗都沒勁兒端了,得蹲著吃。用這種老農民的吃飯姿勢,胳膊不 累。 幾個月的苦幹是想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不是反革命,用實際行動向毛主席他老 人家獻紅心。可得到了什麼呢? 被打成一隻眼,鼻青臉腫,站在全團眾人面前挨鬥! 我用力盯著遠方迷茫的地平線,思緒如麻。委屈、慍怒、絕望。 那幾個小女生不時偷偷觀看我的表情。我這番遭遇,她們好奇。 拖拉機很快就回到了七連。 幸虧左眼沒發炎,很快就痊癒。指導員讓我在金剛班裡幹活。 白天脫坯,晚上還要去場院加班。揚場機突突突地響著,把一股小麥射到天空。 我緊張地用木鍬往鏈板裡填著小麥。 黑暗中,張韋哼著「列寧在十月」裡的歌子,悠長哀婉。 在烏克蘭遼闊的原野上, 在那靜靜的小河旁, …… 「張韋,你窮叫喚個啥?快幹!」指導員不耐煩地喊了一聲。 歌聲就像斷了電的收音機,立刻沒了聲。 夜很深了,揚場機還在咆哮。我越來越累,揮木鍬的速度慢了下來,射向天空 的糧流變細。 「林胡快點!供不上,找你!」老沈嘶啞地喊。他工作起來真是廢寢忘食,都 深夜一點多了,還不回去睡覺。 唉呀,反革命不是人當的。連部大車馬哪匹一天干12個鐘頭? 一個細雨霏霏的天氣,我正在新蓋的廁所扔笆泥,有人給我一封信。 是媽媽來的! 他們休息時,我飛快鑽進廁所,坐在土堆上,貪婪地看著: 小胡: 你口口聲聲不反毛主席,而實際上卻總背離毛主席的教導。直到現在,你對自 己的罪行還沒一點認識,總強調動機不反黨,不反毛主席,你打架鬥毆,胡言亂語, 搶自己的家,所作所為,哪像個新中國的青年?可你卻不低頭認罪,都這個地步了, 還和別人打架,一點不從自己這方面找原因,把責任都推給別人。你這樣的狂妄, 頑固不化,實在令人失望。 今後在你沒有重大表現之前,我不給你去信了,你也不要給再給我寫信。 楊沫 七月x日 我愣住了。無意識地用一隻泥腳使勁搓另一隻泥腳,搓下了許許多多小碎泥塊。 挨了打,向媽媽訴了番苦,得到的又是斷絕來往,連一句安慰話都沒有。難道 我真的像腳下沾著的那些稀泥巴,被人不屑一理? 血汗的回報就是這! ------------------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