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二十四章 方處長審問 春天來了。一股又一股暖融融的南風猛烈地刮著,把草原上的積雪、水分、濕 氣吹得乾乾淨淨。 1970年5月中旬的一個晚上, 哨兵把我帶進了一間屋子。這不是趙幹事宿舍, 一走進屋,就模模糊糊看見炕正中坐著一位陌生的軍人,體格魁偉,50來歲,他很 隨便地靠在行李上,旁若無人地撓著腿上的癢癢,從那架勢上看,肯定是個大官兒。 六七個軍人把屋子擠得滿滿的。其中兩個人坐在辦公桌後面,可能是記錄。 我低著頭,乖乖地站在他們面前。 趙幹事清了清嗓子說:「林胡,兵團保衛處方處長,親自來調查處理你的問題。 兵團政治部的陳秘書,七師保衛科雷科長也都參加調查。現在組織就在你的面前, 你有什麼話都可以說,但要實事求是。」 我微微抬起頭,看見此位處長靠著行李,雙腿像螞蚱一樣彎著,身穿新新的軍 裝。另外還有還有一個胖子,也脫了鞋,盤腿坐在炕上。 「坐下吧!」方處長很和氣地說。 我端端正正地坐在屋中央為我特設的一小木凳上。 「你就是林胡嗎?」方處長是河北口音,在一群山西人中,聽起來很親切。 「嗯。」我答應了一聲,抬頭瞟了他一眼。這方處長確實是方。方臉盤、方鼻 梁、方眼睛、方下巴。很像香山碧雲寺裡的哼哈二將,但沒那麼凶。 「這一階段生活怎麼樣?吃得飽嗎?」 我點點頭。「哼,還行。」腦子裡閃出了冰涼的小米飯。 他看著我戴著銬子,問:「手腕破了嗎?」 我抬起雙手,讓他看看磨出黑印的手腕。 方處長對趙幹事說:「回去帶他到醫院看看,上點兒藥。」 心裡熱乎乎的,官兒大,就是水平高, 「以後可以把你的銬子給摘了,但要正確對待。你打架那麼厲害,怕出問題, 你們團才一直給你戴著。這是對黨負責,也是對你負責。可不能有冤氣呀。」 太好了!戴著銬子,老有一種要被重判的恐懼感。聽說死刑犯就總戴腳鐐手銬。 現在,方處長頭次與我見面,就指示把銬子摘了,真使我有點兒感激涕零。 方處長又隨便和我聊家常,問我兄弟姐妹幾個,都在哪兒工作?聽說我姐姐曾 在北京軍區文工團,非常興奮。馬上問姐姐叫什麼名字,他說認識文工團的很多人, 曾陪團訪問蘇聯。 這麼聊了好半天,山南海北地侃,一點沒審問的氣氛。 方處長說話不緊不慢,有什麼說什麼,不故作神秘,平等口氣,一點兒沒把我 當成犯人。最後看我不那麼緊張了,就說:「林胡,你談談吧,最近都有什麼活思 想?」 自從日日夜夜戴了兩個多月銬子以來,方處長是頭一個對我這麼客氣的軍人。 心裡憋著的委屈,轟地爆炸,一股高壓氣頂著嗓子眼兒,噎得我說不出話。用 變了調的聲音說:「我不是……反革命。」聲音又小又走形,一口一口地大喘。 方處長關心地問:「你是不是有病?過去有這毛病嗎?」 我搖搖頭。那股氣嗆得我連唾沫都咽不了。 「給他倒杯水。先喝點水再說。」 趙幹事給我倒了一缸子白開水。 可能是太緊張,我的喉嚨一時痙攣,幾乎說不了話。喝點水後,就好多了。 「林胡,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我……我不……是……反革命。」 「我們也沒說你是反革命呀,組織上把你的問題審查清楚,對革命,對你本人 都有好處嘛!」 我低著頭,不說話,那股高壓氣還噎在嗓子眼兒。 「林胡,再喝點水,別緊張。」方處長對我的態度,幾乎比父親對我的態度都 好。 兩個多月來,趙幹事每次審問都吹鬍子瞪眼,今天方處長對我這樣親切,這樣 關心,一個勁地讓我喝水……使我深受感動。 甚至都不願意抬起頭正視他一眼,害怕自己兇狠的目光刺痛了他——老用眼睛 照人,把眼睛照得特野。 「林胡啊,現在好受一點了嗎?不要怕,先給我們講講你的主要經歷吧。」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開始講述自己文化大革命中幹的一件又一件事。去越南, 闖西藏,偷刀劍,搞手槍,蹲局子……由於緊張,胸口發悶,說話結結巴巴,還不 時大聲歎氣,深呼吸。 方處長很感興趣地聽著,跟聽故事一樣。 兩個軍人埋頭飛速記錄。 從晚上7點, 一直說到10點半。臨走時,方處長讓趙幹事把我的手銬給摘了。 他溫和地問:「回去好好洗個臉,有毛巾肥皂嗎?」 「沒有。」 他指示趙幹事:「這些東西讓哨兵幫助給買一下。」 蹲了兩個多月,我只洗過幾次臉。一天到晚在小牢房裡呆著,洗不洗臉無所謂。 回到牢房,我咕咚咚喝了許多涼水。然後雙手舞起來,跟螺旋槳一樣地轉,直 到轉累了為止,不戴銬子是舒服。 兩個多月來,解大便是多麼彆扭。即使任長髮願意幫忙擦,我也不自在。雙手 鎖在一起,不能脫衣服睡覺,也極彆扭,好像穿著濕透了的衣服,粘在身上,大大 影響睡覺質量。下巴把棉祆上磨出兩塊油污發亮的地方,讓我聯想到車站裡的乞丐。 特別是總戴著銬子,使這個沒見過世面的草原小居民點有了解悶對象。團部大 人小孩總好奇地前來觀看這個能把人雙手聯在一起的鐵圈圈。從他們那恐懼夾雜著 憐憫的眼神中可以感到,我似乎活不了幾天了,就等著挨槍子。這給我的思想壓力 極大,心情異常的沉重。 今天,那玩藝兒終於摘掉了,方處長真好! 第二天沒找我,第三天也沒找。我們趴在窗上觀察,幾天來從沒見方處長上廁 所(他去廁所的路在我們的視野之內),據此,我判斷他可能下連了。 一周之後,方處長又開始找我,不出所料,他果然到七連調查了好幾天。 「林胡哇,要相信組織,把事情真相全給領導講清楚,這樣將來我們才好處理。 實話說,根據外調材料,你父母也沒什麼大問題。咱們都是革命大家庭裡的同志, 我們也不願你成為反革命。給你打成反革命,對黨和國家有什麼好處呢?沒什麼好 處嘛。」 我的毛病是誰對我好一點,就感動得要命,誰對我壞一點也恨得要命。方處長 這席話,說得我鼻子直發酸。老沈、趙幹事根本不認為我是革命大家庭中的同志, 而方處長卻還稱我為同志,沖這個就得好好坦白,不能駁了方處長面子。 憑直覺,方處長對我不錯,據任長髮講,方處長審他時,很嚴厲,還在他面前 表揚我態度好。 很想交待一點什麼,報答方處長。 「林胡呀,七連的群眾揭發了你許多問題,你這個人太好打架了。如果這次不 抓起來,你可能還要犯大錯誤。」 當我對他詳細講述沈指導員報復我們整黨給他提意見時,方處長默默聽著,一 句活沒說。換了趙幹事,又要罵我不老實了。 方處長沒有通常保衛幹部的職業病,他不嚇唬人,不吼,不挖苦你。我如果說 的在理,他也點頭表示同意,不像趙幹事,無論我說什麼,都斥之為不老實。 每次審我時,方處長還總讓人給我倒杯水喝。事雖小,卻能感到一股溫暖。 雖然一再警告自己要實事求是,決不能為表現態度好而什麼都認,雖然自己所 說的事實基本上都是真的,但色彩的濃淡,程度的深淺,都明顯的向方處長喜歡的 方向靠攏。 總覺得方處長那麼誠懇,那麼和氣,再不交待一點,心裡過意不去。回答問題 時,儘量讓方處長的判斷得到證實,交待事情經過時,儘量讓方處長滿意。 當然,殘酷的現實一方面逼得我向方處長搖尾巴,一方面也逼得我玩避重就輕 的詭計。表面上老老實實,低頭躬腰,說話有氣無力,聲音又粗又啞。眼睛望著方 處長時,那麼赤誠。可內心深處卻沒忘記了盤算哪些說,哪些不說。上山偷水果、 使假月票、偷招待所的床單等等,交待點沒事,但議論江青的那些話就太危險了, 不能交待。政治問題盡可能回避,但也不能一點不說。有時要硬著頭皮交待一點, 以犧牲局部,保存整體,撈個好態度。 恨自己不愛哭,流幾滴眼淚多好,能感動方處長。可我無論怎麼想傷心事,也 擠不出一滴眼淚。 在一打三反運動中,毛主席說要殺一小批,「批」就是指有一定規模,幾個不 叫「批」。軍令如山倒,在押犯如態度不好,隨時都可以被當典型給鎮壓。 正是在這種形勢下,我才變得俯首貼耳,又老實,又耍著鬼心眼。 「關於江青的話,你還說過什麼?」 「沒什麼了。」我痛苦地咧歪了嘴。一提起她,就像往脖子上纏了一條毒蛇, 又膩味又害怕。 「對組織可要忠誠老實啊。你這孩子本質還不壞,要竹筒倒豆子,痛痛快快, 不要像擠牙膏一樣,擠一點說一點。」 「有的我都說了,確實沒有了。」我儘量想法從第一夫人身邊溜過去。就像賊, 儘量離他偷東西的地方遠一點。 「不對吧。你再想想還說過江青什麼?你過去的那些朋友揭發了你很多很多。 看,這都是揭發材料。」方處長指著桌上厚厚的一打卷宗。 趙幹事的金魚眼轉轉:「哼,就連你去三連偷了兩個鐵輪子,從人家雞窩裡偷 了一個雞蛋,我們都掌握!」 「這可不是詐你。你的所做所為我們都知道,希望你自己主動講出來。」 方處長拿起一打材料走到我面前,捂住上半拉:「你看看,這是雷廈寫的揭發 材料,這是他親筆簽名,我們沒詐你吧?」 我看見白紙上寫著:「揭發人雷廈1970.5.18」旁邊按著一個血紅色的手印。 方處長又遞給我一本, 接著又一本……一共6大本。每本最後一頁都寫著「揭 發人雷廈」,並按著大紅手印。 這小子真揭發啊!6大本揭發材料,白紙封面,跟《青春之歌》那麼厚。 鼻子好像中了一拳。努力睜大眼不讓淚珠掉下來,可還是有兩顆滾到臉上。 方處長教訓道:「你哭什麼?唉,中毒太深了,哥兒們義氣蒙住了你的眼睛, 分不清好壞人。」語氣中不無同情。 趙幹事連連點頭,對方處長說:「是啊,他在日記裡罵他父親是個老狐狸。」 「雷廈有什麼好的?你怎麼就被他迷住了?一個軍統特務的小孩,哥兒們義氣 害死了你,還不知道!」 默默地流著淚,儘管早就預感到雷廈要揭發我,還是被這6大本給震動了。 自被抓起來後,這是我第一次當著保衛幹事的面流淚。 方處長掏出高級糖塊,給了在座的軍人每人一塊,他們邊吃糖,邊舒舒服服地 觀察著我。那玻璃紙嘩嘩地響…… 1967年八·二一武鬥後,雷廈被對方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無法在學校呆,想 和我一起去西藏去。 我問他有沒有興趣搞點刀, 他說他一直想弄支手槍。我問他 「為什麼搞槍?」 他嚴肅地說:「國家有難,挺身而出。」 在成都,為考驗他的忠誠,想抽他耳光,他欣然同意。我扭腰後傾,傾全身之 力,狠狠打了一個,他毫不躲閃……粉白的臉上,立時出現了五個手指印。 我問:「還讓我打嗎?」 「你打多少,我挨多少,」他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 為洗雪一二·七武鬥的恥辱,雷廈和我流亡師院,天天練拳。自願讓我拿他當 靶子練,義務挨打而分文不要。聽說美國拳王阿裡找人練拳,一小時得給上百美元。 海澱分局是對我們友誼的最殘酷考驗。但都經住了,在那樣陰森可怕的地方, 我們還建立了聯繫。鐵門、厚牆、電網、嚴厲的看守……也沒有隔斷我們。 來草原後的第一仗,我被老姬頭打躺下,是他最先撲上去,揪住老姬頭;王連 富手持斧頭,和我扭打時,是他搶下了斧頭;第二天,王連富拿著大剪刀,欲置我 於死地,又是他把大剪刀奪過來。這樣兇猛的打架,一般人都躲得遠遠,也只有他 敢上手。 我和雷廈不是一般的交情。 1968年初,雷廈不敢回學校,亡命街頭。我倆住在北師院的一間寒冷屋子,夜 裡凍得睡一個被窩。春節到了,我回到家中,見一桌子好吃的,想起朋友還在師院 那間小屋啃饅頭,就大白菜。吃飯時,撲簌簌地流起淚。母親看見大驚失色,說我 感情不正常,和雷廈搞同性戀,還教育了我半天。 確實,他是我一生中最愛的男人。身邊有他,多麼有魅力的女人都能抵擋。 1968年4月16日, 因搞槍雷廈被抓後,我忍受不了失去他的痛苦,自己走到海 澱分局看守所,要求進去看望雷廈,結果被抓,警察稱我是:「送貨上門」。 人生得一知己者足矣! 我為自己有一個可靠後背而欣慰。每次鍛完練後,他幫我打飯,幫我按摩肌肉, 幫我到衛生室要藥……我則想法把八·二一武鬥的事實真相告訴眾人,澄清所謂雷 廈打砸搶的謠言,儘量消除同學們對他的誤會。 雷廈說我身上有拿破崙的氣質,陰沉、孤癖、多疑、易怒……我覺得他身上有 瓦西裡般的忠誠,武松般的不色,小英古斯獨戰群狗般的勇敢。 來草原後,我們經過一段斷交後,重又恢復聯繫,彼此消除了輕押,變得更加 尊重,相敬如賓。 我們的結合就像柴油機和火炮一樣,互相依存,構成一個有威力的鋼鐵戰車。 它已沖過許許多多炮火紛飛的戰場。如果經過這次惡戰,它還能倖存,那真值得寫 本書了。即使由於壓抑,有點同性戀色彩,也絲毫無損于它光榮的堅硬。 可是,一個鐵錚錚的漢子,這回怎麼了?真變成狗屎了嗎? 揭發材料上的紅手印漸漸變成了一攤血。這就是鼓勵我永遠不要當叛徒的人留 給我的遺物。 「同生共死」的誓言刺激著自己的大腦神經,我一面回憶著過去,一面流淚。 我們是在斷絕了一段來往後,兩人都心照不宣地有了和好願望,像初戀般恢復了關 系,並日益密切,變得更鐵的情況下,突然又反目為仇。 這是一個什麼時代呀?除了只能對一個人三忠於外,其餘的忠實都統統取締。 一切骨肉、朋友之間的情義,都不允許深厚到超出對紅太陽的感情。成天鼓勵反戈 一擊,到處都是叛賣,連夫妻、父母孩子、兄弟姐妹之間都充滿著揭發告密。 唉呀!唉呀!唉呀! 在場的軍人們靜靜地嚼著糖塊,玻璃紙劈哩啪啦響著。他們看著我臉上大顆大 顆的淚珠,很是困惑。 我嘗到了被頸刎之交拋棄的滋味。 ------------------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