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十一章 加緊防禦 沈指導員從師部開完會回來,聽說我和王連富連打兩架,十分生氣。責怪王連 長沒有採取緊急措施。我不知道這緊急措施意味著什麼。 幾天後,王連長被調去寶昌支左。他走的那天,我記得很清楚。早晨,去馬廄 為他抓上小黃馬,又用吃飯的水桶打了兩桶水給馬飲了,牽到連部。 王連長親切說:「林胡,要好好工作,努力學習,高姿態作個檢查,可不敢再 胡來了。」 我點點頭:「嗯,連長,我一定作個檢查。」 連長走了,感到好像失去了一個保護傘,很有點兒捨不得。相比之下,連長和 下面的關係比指導員好得多。他沒什麼架子,還像個老農民一樣隨和。 不久,在一次全連大會上,指導員傳達了師部政工會議的精神,以及北京軍區 陳先瑞政委的報告:「一切圍繞著紅太陽轉」。 臨結束時,我主動站起來向全連幹部戰士讀了自己的檢查,承認第二天早晨闖 進門打王連富十分錯誤。 沈指導員面無表情地盯著我,待我念完後,他要走了檢查,堅定地說:「打架 鬥毆一直是七連的老大難問題,長期以來總解決不了。這次馬車班打架,性質惡劣, 影響很壞,一定要嚴肅處理。」說話的時候,那對佈滿血絲的眼睛還瞟了我兩眼。 我想是王連富首先罵的我,首先打的我,首先動的斧頭,主要怪他。第二天我 先動手,原因是他揚言要報仇。反正他是這場架的挑起者,他的錯誤比我嚴重,處 理就處理,沒什麼了不起。 一天,沈指導員讓我們幾個自己跑到內蒙的北京知青填表,出身我填「革幹」。 指導員看後,責怪道:「哪有什麼革幹出身?你父親的出身是什麼?填你父親的出 身。」 我望著他,一副小幹部得志的派頭,幸災樂禍的。立時就明白他的用意:文化 大革命後,你父母都在受審查,還想填革幹?沒門! 自從聽說沈指導員在太原公檢法支左,把那兒的姑娘肚子支大了,對他就缺乏 好感。明明是個十九級的連指導員,卻總愛挺著大肚子,倒背雙手,擺出一副師首 長的架勢,訓人跟撿破爛是他的兩大特點。幾天沒訓人,就像老煙鬼沒煙抽一樣, 非要找點小事訓訓。什麼帽子沒戴正,吃飯吧唧嘴,房後解小便,留小鬍子不刮… …他全管。平時走路,遇見破布條、爛氈頭、瓶子、木棍,釘子……他總要撿起來, 放到家門口。 打完架後,雖然給大夥兒出了氣,但一些錫林浩特知青在言談話語中總流露出 對我愛打架的貶義,復員兵就更別提了。指導員在班排長會議上,一再強調:馬車 班這件事沒有完,要嚴肅處理;前兩天,我的《斯已達克思》借給劉英紅,被指導 員發現給沒收了,說是黃色小說;指導員平時見了我理也不理,能替自己說話的王 連長又支左了 形勢很不利,為此我確定了三條對策:一、努力工作,好好勞動,以突出的表 現將功補過。二、努力搞好群眾關係,一定與老姬頭、錫林浩特知青及復員兵們緩 和關係。三、多和劉英紅接近。她已被師部選為出席兵團首次積代會的代表,政委 對她印象很好,與她聯繫密切能加強自己的安全。 跟老姬頭緩和關係好辦,誇誇他的大轅馬,聽他講搞破鞋的故事時,使勁笑笑, 就解決了。跟錫林浩特知青關係就不那麼容易緩和,這些人油得很,不好哄。 一天晚上,雷廈抓完馬後到我屋裡暖和一下。嘲笑王連富打架輸了,竟然當眾 號啕大哭,真丟份兒,再疼也不能這麼哭呀?農村人好傻,一點都不懂含蓄。 我問他:「連裡對我打架都有什麼反應?」 「反應不太好。有人說你打架成性,野蠻,有人說你是為了包子,才跟王連富 拼命。尤其是錫林浩特知青,沒少跟指導員說你。」 唉,這就是為民除害,鋤強扶弱的悲劇,我作出了巨大犧牲,卻一點沒落好。 野蠻?對野蠻人,只能用野蠻辦法。我把王連富手上的一塊皮咬下,是因為他 仗著當了幾年兵,目中無人,對知青動不動就罵。我並不願意打架,有的年輕人以 為打架很刺激,很雄武,很有趣,其實根本不是。電影裡一拳把對手給打個跟頭的 場面在真打架時極少碰見。而通常是兩人齜牙咧嘴,像猴子咬架一樣攪成一團,喉 嚨裡發出獸性的咆哮,面孔醜惡之極,絕不像電影裡的騎士那麼英武瀟灑。人內心 深處潛藏的兇殘,打架時全部溢於嘴臉,我用拳頭是被迫的。 「雷廈,我打了指導員的紅人,指導員可能要往狠裡整我,你與我來往不害怕 嗎?」 他微笑了一下,搖搖頭。「我要怕,還來找你幹什麼?」 雷廈在學校時,惟一的毛病是有點愛吹。但現在不是吹,他為幫我鎮王連富, 明顯地袒護了我。在指導員聲言要嚴肅處理這件事之後,他還敢到馬車班來與我說 話是需要勇氣的!你看,他的眼睛裡閃著剛強的光,清秀的臉上浮著兩片桃紅,毫 無懼色。有這樣一個忠誠義氣的朋友,還怕什麼? 大車已壞,王連富去團部住院,指導員也不給我派活兒,成天呆著沒事幹,步 行8裡地到三連機務隊偷了兩個鐵輪子, 練舉重。這時男生排全都去三連學開拖拉 機,連裡只剩下女生。為好好表現,我主動跟四班一起幹活,仍暗暗希望年終總評 時能評上五好戰士。 大雪飛揚,嚴寒刺骨。我們步履維艱地走到菜園打井,所謂菜園不過是40畝光 禿禿草原。 在一丈多深的井底下,土凍得跟石頭一樣。劉英紅赤手空拳攥著鎬把掄起來。 她的黃臉被凍出了一條淡淡的粉紅,頭髮上落了一層白霜。她力氣一般,可每回都 比別人多掄幾下。 李曉華這個很招眼的天津姑娘長得有點像謝芳,挺漂亮。到草原後,一吃牛羊 肉就吐,有時一天只吃二兩飯,但也堅持出工。 韋小立雖然剛來不久,一鎬下去總鎬不准,也沒多大勁兒,可不氣餒,每次都 要別人從她手中把鎬奪走,才停止。 4米見方的井底就是這樣的情景: 北京、天津、太原的知青姑娘們聚在一起輪 流掄鎬……咚咚的聲音,從地下傳來,持續不斷。這些女孩子在家裡個個都是父母 疼愛的掌上明珠,乾淨漂亮,現在卻穿著肥厚的綠棉褲、綠棉祆,土裡土氣地站在 內蒙曠野的井底下掄大鎬。凍土被一片一片地刨下來。 就我一個男的,幹得又猛又多,一人頂她們4個。劉英紅向指導員彙報工作時, 肯定要表揚表揚我! 雪花在飛,棉襖上披著一層白。我用大鎬,用手上的血泡,用一大片大片的凍 土,來改善著自己的形象,扭轉著自己的不利處境。 後來,金剛就我到四班幹活,譏笑我:「色」。跟女的一塊幹就特賣勁。他一 點都不瞭解指導員惡狠狠地盯著我,不這樣幹就無法贏得群眾的同情好感。 多少年後,一回憶起1969年冬在菜園與四班打井的情景,心裡仍會浮起了一絲 暖意。北疆那千千萬萬片雪花裡,摻雜著多少縷我們七連二排四班知青少女身上的 溫馨。一縷縷,一縷縷……為什麼錫林郭勒草原不再像往日那麼寒冷?是成千上萬 各地來的青春肉體用身上的體溫溫暖了它啊! 這時,收到了一封小胖姐姐的信,告訴我家裡的情況很糟。父親已被正式隔離 審查,有人揭發他是叛徒;母親也被四處揪鬥,東躲西藏。 這個消息,我沒敢告訴任何人。誰知幾天後,雷廈也悄悄告訴我:父親是叛徒, 消息絕對可靠,還說母親也出了事,是個假黨員,她寫的那本書流毒全國,要徹底 批判。——這些都是一同學寫信告他的。 雷廈對我說時,義正辭嚴,言之確確。他可能很解恨,因為我曾以出身好的自 居,反對他幫助傅勇生來內蒙,弄得兩人瀕於決裂。 我簡直傻了眼。實在不敢相信,又不敢不相信,情緒很壞。進入社會後,我能 清楚地感覺到人們對我的態度和父母密切相聯。父親是普通人,對我是一個樣子; 父親是局長又一個樣子。這地方小,沒有什麼大官兒孩子,我就成了最大的。當地 人一傳十,十傳百,把我家裡說成是中央一級的大幹部。去場部辦事時,順順當當, 從沒碰過釘子。現在父母一倒,靠山沒了,傳出去,肯定不像過去那麼被尿球。 以前,我從沒把指導員放在眼裡,父親的級別和兵團司令差不多,這小指導員 算老幾?現在老爹成了叛徒,指導員整我,又多了一個有利條件。憂心忡忡,愁悶 極了。父親三零年黨員,母親三六年入黨。幹了一輩子革命,最後倒成了叛徒、假 黨員。唉! 1969年總評結果,不要說五好戰士,連表揚也沒撈上——全連沒表揚的僅僅二 人。 我真傻,滿以為自己好好幹活,就能讓指導員原諒了我。 在馬車班苦幹了半天,卻連個年終表揚也撈不上,怎麼跟母親交待呢? 按既定政策,更加注意多與劉英紅接近,她是團領導信用的紅人,說不定當官 兒的會因為她而對我手下留情。每次去她的屋,她待我都很熱情,不在乎我是打過 架,等待處理的人,她還幫我拆洗了臭烘烘,黑汙汙的被子。 劉英紅是一個典型的損己利人的女的。她住哪屋,就把哪屋的爐子生得旺旺的, 打水、掃地、撮爐灰、鏟煤……搶著幹。為了補別人的衣服,她可以把自己還挺新 的衣服撕了當補丁。 剛到草原時,看見達姑拉老額吉孤獨一人生活,又有胃病,穿得破破爛爛。她 馬上給家裡寫信,讓從北京捎來好大米,給額吉熬粥,還把自己準備做棉衣的布和 棉花白送給她。老婦人活了60多歲,頭一次喝大米粥,感動得哽咽起來。 這事很快在牧民中間傳開。 她參加了團積代會後,又作為六十一團代表出席了七師的積代會。就在這個大 會上,大家才知道了她的一個秘密。 1968年上山下鄉的熱潮中,她積極要求去邊疆。軍訓團政委見她平日表現很好, 出身又不錯,想把她結合進學校領導班子,讓她當革委會副主任。 這年11月,蔡立堅來學校作報告。她的英雄事蹟激勵著劉英紅,決心自己去內 蒙插隊,決不留在學校當官兒。她無法容忍自己言行不一,成天對別人宣傳上山下 鄉,自己卻留在城裡。 她知道母親和父親都很老實,不會支持她跑,就暗中準備,臨走的那天,才告 訴了弟弟。弟弟非常支持姐姐的逃跑行動,覺得姐姐像個英雄。偷偷把她送到車站, 並把自己攢的所有錢買了一包巧克力送給她。 1968年11月11日,一個剛滿18歲的姑娘懷揣毛主席語錄,瞞著父母獨自踏上征 程。全國這個時候,偷偷離開家門,自己跑去內蒙插隊的姑娘有許多許多。但像她 這樣放著校革委會副主任的官兒不當,一心一意地要去內蒙放羊的恐怕也不多。 她什麼介紹信也沒有,沿途睡在火車站、汽車站、歷盡艱辛,才到了錫林浩特。 她也寫了血書,也找了盟軍分區趙司令員。 我是在西烏旗革委會招待所頭一次看見她的。屋裡很靜很冷,她一個人披著招 待所的花被子,盤腿坐在大炕上專心學毛選,那樣子挺滑稽。這就是劉英紅,利用 等班車的時間學毛著。 越是不想當什麼先進,人家越讓她當。在七師積代會上,上下一致地推舉她作 為七師代表出席內蒙兵團首屆學毛著積極分子大會。她的發言和事蹟也鉛印成冊發 到全師各團。 這人不像七零年大多數先進模範那樣,一說話就是成套成套的《人民日報》腔, 滿嘴豪言壯語。她老是愛批判自己,在鬥私會上,老向大家檢查自己的陰暗面:什 麼好虛榮、膽小怕死、私心重啦等等。態度那麼誠懇,讓人聽了心裡怪難受的。 勞動時,她總搶最髒最累的活兒,也從不和別人爭工具,常常賣了很大的力氣 卻是個老未。下了班,不愛串門閒扯,很少到連部親近領導。不是幫人縫補衣服, 就是學毛選,抄英雄語錄。 一次,我問她:「你怎麼變得這麼好的?」 她莫名其妙地問:「我有什麼好的?」 「你是挺不錯的。」 她收斂起笑容,一本正經說:「我算什麼呀,比我好的有的是。你知道嗎?咱 們東河旁邊的東烏旗格日圖大隊有個北京知青,叫羅湘歌,為了辦好合作醫療,把 自己的幾百元存款全捐給了生產隊。當了赤腳醫生後,救活了很多牧民,醫術簡直 神了。有的蒙古老鄉跑一二百里找她治病。不管風吹雨打,不管白天黑夜,她隨叫 隨到,騎著馬為當地牧民看病,臉曬得特黑,戴上帽子,你根本認不出是女的。」 每次找她聊一會兒,就感到慚愧。劉英紅的品行我是服了。她沒有一點偽裝, 純正,無我。與她相比,我是一身毛病,又臭又髒。過去我不相信世上有不自私的 人,認識了劉英紅,我知道了社會上真有這樣的人。 經常與她接近當然別有用心。她的名聲好,跟她多來往,自己的名聲也能好一 點,肯定能傳染一下。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嘛。我分析團領導很喜歡她,老沈絕不 敢整到她頭上。我常與她來往,老沈自然也不好狠狠整我。 把個先進典型當成自己的核保護傘,是身處逆境的我,面臨挨整時,本能地使 用的一個防衛手段。 不知道這詭計靈不靈。 ------------------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