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二章 冷峻的草原 我們的蒙古包事先已紮好。 進去後,一個模樣善良的蒙古中年婦女很利索地幫我們把爐子點著,熬上茶。 剛想向她表示謝意,猛一瞥,發現她蒙古袍背後縫著一塊白布,上面用蒙漢文寫著 「牧主分子」。誰也不敢再說謝謝,怕立場不穩。 當地貧下中牧過去從不搞階級鬥爭,現在一搞,也相當會搞。他們發明了在五 類分子後背上縫布條的法子,讓大家都知道這是專政對象,要與之劃清界限。我們 還被告之貧下中牧家的蒙古包前都掛著紅旗,沒掛紅旗的就是有問題的家。下包喝 茶,一定要到插著小紅旗的包。 在七連東河蒙古包裡的第一夜是難忘的。 臨睡前,往鐵爐裡倒了一簸箕牛糞,憋了一陣,煙越來越濃,「嘭」的一聲, 跟爆炸一樣,熊熊地燃燒起來,把一節爐筒燒得通紅。氊子外面寒風刺骨,氊子裡 面卻只穿著背心褲衩還熱得滿頭大汗。但只要火一滅,蒙古包裡酷冷。每人除了被 子外,又把八張羊皮全蓋上,堆成厚厚一大團。都蒙著頭睡,否則凍耳朵。 半夜,我身上蓋的羊皮滾掉了,一下子給凍醒,只好當團長。蒙古包頂上有個 通氣通光的大圓窟窿,透過它能看見天上的星星。外面實在太冷,不敢伸出手把羊 皮蓋上,只好踢開被窩,硬鑽到雷廈的被窩裡。 湧進一股冷氣,雷廈叫喚起來:「哎喲,哎喲,你這腳跟冰塊一樣。」我倆屁 股對屁股,裹緊了被子,繼續睡覺,可怎麼也睡不著。透過一縫隙,望著蒙古包頂 上的窟窿,想起了白天到達東河與牧民見面的情景。氣氛冷清,根本沒人歡迎我們, 只有一兩個黢黑的蒙古牧民騎著馬,呆漠地望著我們,臉上連點笑容也沒有。他們 用蒙語嘰嘰咕咕一陣後,騎著馬揚長而去,跟報上說的完全不一樣。 我迷迷糊糊地回想著來到草原那一刹那的感受。直到上午11點多鐘,老牧主貢 哥勒從外面帶了一把枯草,放進爐子裡,又在枯草四周擺了幾塊牛糞,為我們點著 爐子,大家才戰戰兢兢地從被窩裡鑽出來,趁熱起床。 貢哥勒來到外面,在嚴寒中為我們殺牛。他把牛的兩個前腿撅到犄角後面,根 本不綁,就在牛的胸膛上割個小口,把一隻瘦瘦的胳膊伸進牛胸腔裡掏心,掐斷一 動脈管,牛馬上就死,比漢族殺牛要科學得多,省事得多。之後,他開始用把破電 工刀剝皮剔肉……他的得勒背後貼著一白布條,提醒人們他是個牧主。 我透過門上的小玻璃,好奇地看著這整個過程。 雷廈興高采烈地切肉,準備著飯。突然把刀放下:「實在憋不住了!」他匆匆 地穿上衣服,武裝好,慘叫著跑到包外。 不一會兒,解便回來,大口喘著。 我問:「你在那兒拉的?」 「馬廄後面。」雷廈哀歎道:「哎喲,屁股要給凍掉了。那風跟刀子一樣。」 「我也憋不住,怎麼辦?」 「去吧,速戰速決,保護好屁股和老二。」雷廈笑著說。 當我蹲在馬廄旁,體會到內蒙的酷寒時,才恍然大悟:牧民的得勒很有優越性, 多大的風,多冷的天,蹲下就拉,不用擔心凍著腚。 飯做好,我們4人啃著手扒肉,發現內蒙的羊肉名不虛傳,好吃得要命。奇怪, 內蒙的羊肉怎麼沒膻味! 上午,貢哥勒的老婆,那模樣標緻的中年婦女來給我們縫皮得勒。她後背上貼 著一個黑汙汙的白布條,使我們不敢對她和氣一點。這位臉色紅潤的蒙古婦女熟練 地為我們裁剪皮子,一針一線地縫著。她對自己後背上貼著那塊白布條似乎毫無怨 言。 晚上。 已睡下後,牛的哭喊聲把我們驚醒。幾十頭牛聚集在白天那頭牛被殺的地方, 用蹄子刨著地,用鼻子嗅著凍土,用舌頭舔著同伴的血跡,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放聲慟號,那撲簌簌的淚水凍成冰碴掛在眼窩下面……這一群牛的蹄子聲,轟轟響, 好像就踩在你腦袋邊。 金剛害怕地問:「它們會不會沖進蒙古包裡來?」 有幾頭牛竟跑到蒙古包跟前,一頭牛把雙角往蒙古包上來回蹭,整個包都在顫 動,著實可怕。 我的瘋勁上來,穿上衣服,拿著一個大棍子,沖出去,朝站在包附近的牛又打 又吼,橫沖直闖,這牛雖塊兒,膽子還是小,幾十頭被我一人就給打跑了。 可是不一會兒,牛群們又返回來,圍繞著那牛被殺的地方嗚嗚哭泣,有的牛哭 得上氣不接下氣,有的拉長聲哀號。吵得我們根本睡不著覺。 金剛大為感動,噙著淚說:「牛真好呀!唉,我以前不知道。要知道的話,決 不吃牛肉。我現在宣佈,今後我絕不吃牛肉了。」 我嘲笑道:「你別小資產階級情調了。」 這一夜,外面的幾十頭牛不斷地哀叫,呼喚著死去的同伴。在酷寒中,無比淒 涼。 動物裡,可能也就是牛,能為死去的同伴這麼哀哭,那眼淚真的往外嘩嘩冒。 次日,牧主老婆又來為我們一針一線地縫得勒。其實很感激這位蒙古婦女,但 不敢表示出來,不斷提醒自己:「可是牧主婆啊,不能對她有好感。」 這位蒙古中年婦女的臉頰紅紅的,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她梳著辮子盤在頭 上,外麵包著白布。表情是那麼的善良溫和,與階級敵人的概念實在不相吻合。我 們4人只敢偷偷地瞥她一眼, 不敢與她眼睛正視。雖然包裡就我們幾個人,都儘量 不理她。 下午,馬棺兒給我們抓來馬,每人一匹。我向牧民請教:「哪匹最好?」 馬倌兒說:「小青馬最好。」我猶豫片刻,狠狠心宣佈:「我要小青馬。」 山頂氣憤地質問:「為什麼你要最好的馬?」 「不為什麼。」 山頂對雷廈說:「起碼應該說句話,給大家打個招呼。我才不稀罕那匹馬,就 是覺得他太霸道。」 大家都對我露出不滿之色。 我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心想這隊伍是我拉起來的,4人裡,我胳膊最粗, 腿肚子最壯,悠雙在最多,我當然應該有最好的馬。 雷廈似乎也有意見,但沒跟我多計較。 小青馬屬我的了!沒辦法,在馬面前,我沒法對朋友講點義氣,實在是大饞 了。 由於「挖肅」,牧場幾乎癱瘓。達勒嘎(幹部)全靠邊站,我們知青整天閑呆 著,沒人管。 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照顧自己的馬上了。每天飲二遍水,遛,吊,喂青草……像 照顧自己的小弟弟一樣地精心餵養。 有一次,小青馬打梁了,我自己扛著鞍子,牽著馬走20多裡地,不忍心騎在馬 的傷口上,被牧民當作笑料。 我們4人都愛趴在土圍牆上, 聚精會神地看著馬吃草。傾聽它們咀嚼草時所發 出的哢喳哢喳聲,馬嚼乾草就像我們吃大蝦一樣津津有味,看它專心致志,吃得那 麼香,自己嘴裡都冒口水。當我給小青馬撓癢癢時,它會把肥厚的脖子伸過來,讓 你使勁給它撓。 戶外極冷,我們給凍得用手捂著耳朵,跳著蹦著,卻捨不得離開自己的馬。 我們騎馬從不輕易大跑,只有實在癮得不行了,才短距離的拔它一蹦子。誰都 特愛惜自己的馬,借馬要比借錢難得多。 雷廈是一匹花馬,跑得不快,不久把花馬換了匹大白馬,就是口老了,號稱日 行500, 是原場部一頭頭的。給他美得屁顛兒屁顛兒,沒事就騎著下包,下了幾次 包後,雷廈就瞭解了不少牧民的生活細節,回來後,繪聲繪色地給我們吹。 這是成吉思汗的後代,帶著古代戰士的痕跡。 牧民們終年累月不脫衣服睡覺:把皮褲脫一半,裹著得勒,再蓋件皮被,天氣 再冷,也可以隨時起床;他們喝奶茶不用筷子,舌頭舔得特乾淨,根本不用刷碗; 每個成年男子都有一把電工刀,磨得賊快;一輩子不洗澡,衣服從新穿到爛;他們 每天只晚上吃一頓飯,早上、中午都喝茶;他們思想也不像報上宣傳得那樣革命, 跟牧主拉拉扯扯,來往密切;他們熱情好客,不管是誰(包括專政對象),一進蒙 古包先給你一碗奶茶,並且容留過路人住宿。他們在男女問題上沒有孔老二的影響, 比較開通,解放前梅毒流行,但不像傳說的那樣亂倫,蒙古姑娘也絕不像妓女,隨 便什麼人都可以幹。他們為報答幾分錢的恩情,可以付出一頭牛的代價,也常為一 點雞毛蒜皮動了殺機。 草原生活雖然孤寂,可也確實有浪漫的一面。出門騎馬,喝茶吃肉,活兒可幹 可不幹,成天四處串包。記得有一次,也是自己跑來的北京女知青劉英紅去場部買 東西,回來時刮白毛風,迷路了,我們全體知青出動,直到夜裡10點才把她給接回 蒙古包。她在卸駱駝套時,不知怎地把駱駝弄驚了,給她撞個跟頭,大蹄子還把她 的蒙古袍扯了二尺長的口子。她卻躺在雪地上哈哈地笑了起來,當晚就給同學寫信, 洋洋灑灑3大頁,詳細介紹了這次迷路的經過,覺得非常好玩兒。 在北京,一個姑娘哪有被駱駝撞一跟頭的樂趣? 這大晚上,我們參加了本隊牧民召開的批鬥會。 在公共的蒙古包,兩個包連在一起,挺別致,說是6點開會,到8點也沒開。蒙 古包裡煙霧騰騰,牧民們特能抽煙,一根接著一根。昏黃的煤油燈下,這一張張古 銅色的面龐又黑又糙,個個都那麼堅硬、糙裂、飽經風霜。大多數牧民都穿著熏黃 了的沒有面的皮得勒,很厚。他們本來就塊兒,再穿上這麼厚的皮得勒,就更顯得 魁梧粗壯。 「貧下中牧開會還這麼拖拖拉拉?遲到兩個鐘頭了還不開會。」金剛偷偷嘀咕。 有的牧民在掰腕子,有的互相抬杠,有的抽煙沉思,有的把胳膊從得勒中退出 來,翻找襯衣上的蝨子,有的從頭到腳打量著我們這幾個北京知青。 最後終於開會了。大家起立,向毛主席鞠躬,高唱「敬祝毛主席萬壽元疆。」 昏得特海勒特毛主席, 昏得特海勒特毛主席, 塔布勒滿耐 色特個林著勒很耐 烏蘭納勒。 …… 聲音粗嘎,撕裂而陰沉。內蒙的這首歌調子有點悲涼,讓人聽了想哭。 那四個被鬥的內人党分子低著頭,站在大家面前。個個麻木不仁,鐵青的臉。 貢哥勒也站在一旁。 批判時,全是說蒙語,我們一點兒也聽不懂。 但牧民們個個都心不在焉,根本沒人用心聽,有的睡覺,竟打起了呼嗜。有的 婦女織著牛毛手套,有的牧民玩著自己的小打火機。兩個年輕牧民互相開著小玩笑: 我在你的背後貼個煙紙盒,你在我的後腦勺上粘一小團羊毛…… 牧民道爾吉吐吐沫的本領相當高強。他能大老遠把口水射到一個小羊糞蛋上, 百發百中。他眯著眼,不一會兒就用嘴「滋」一泡,滋滅一個羊糞蛋。他屁股旁的 那本毛主席語錄髒得不堪入目。 這階級鬥爭的第一課真使我們萬萬沒想到。貧下中牧在批鬥會時嘻皮笑臉窮逗, 吹牛,吐口水玩,東倒西歪睡大覺,跟報上說的完全不一樣。 ------------------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