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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新
                       
                                   一

  廖老七從兒子懷寶三歲起,就開始教他識字。這是廖家的規矩,孩子從三歲始
就要「學寫」,這倒不是因為廖家是書香門第有這種家教傳統,實在是因為這是謀
生的需要。廖家的祖產除去三問草房和幾床破被,就是一方硯臺和幾管毛筆,此外
再無別的。廖家幾輩子都是靠在街上代人寫點柬帖狀紙為生,作為廖家的長子,不
識字怎麼能行?
  這小懷寶倒也聰明,四歲時就能把「上下左右天地大小金木水火」等字,用他
爹那杆狼毫毛筆在老刀牌香煙紙上寫了,而且寫得很有幾分樣子。七歲時,便已能
用小楷抄完《論語》。九歲時。小懷寶已把常用的柬帖格式全都學會。這時,廖老
七出攤時,便把兒子帶上,老七在前邊一肩掛著那個裝有筆墨紙硯的小木箱,一肩
扛著那個窄窄的條桌走;小懷寶則抱著一條歪七扭八的長條凳在後邊緊跟。父子倆
到了小鎮郵局門口,先將桌凳擺好,後把筆墨紙硯放開,再把托放在郵局門後那個
寫有「代書柬貼對聯一應文書廖」的布幌在桌後的牆縫裡插好,父子倆便在桌後坐
了。小懷寶就開始研墨,用長條的墨塊在大石硯上一圈圈旋轉,下一霎就有烏亮沁
香的墨汁在硯裡涸出來。這時老七就叫一聲:寶,行了。小懷寶也就住手,坐一邊
聚精會神地看爹寫,同時用手指在自己的腿上跟著照樣描畫,偶爾也幫爹挪挪紙。
若是信封需要封上的,懷寶便伸出細細的手指,從一個瓶裡抹些娘用高粱面打成的
糨糊,小心翼翼地按爹交待的方法把信封粘好。遇到一些簡單的請帖,如「請過重
陽節」和「訂婚請媒人」一類的帖子。廖老七便放下筆,手撚著下巴上的短須說:
寶兒,你來!父子倆就互換位置,小懷寶拈筆蘸墨,先問一聲來人姓啥名誰所請何
人,爾後小嘴巴一鼓,低首便在信封和信紙上寫:
  小懷寶每次寫完,桌旁站的人看了,都要說聲:「好!」懷寶這時臉就羞得通
紅。遇到來求寫帖寫聯的人,不是立等就要的,廖老七就一邊忙一邊囑懷寶:寶兒,
把這位大叔要寫的東西記下來!懷寶就摸出一個用舊紙裝訂的本子,把來人要寫的
內容和寫訖的日期一一記下,爾後收下潤筆費。
  潤筆費不高。有時父子倆一天不停地寫下來,所得的錢扣去紙墨費用,只夠買
二升包穀,夠全家人吃兩天。當然也有好的時候,逢到急等寄信的人或慷慨而稍有
錢的顧客子·則陽》:「曰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時時順應萬物變化,父子倆
的中午飯就常由人家買來,或是幾個燒餅或是兩碗麵條,這就省下一小筆飯錢。還
有更好的時候,那就是大戶們的「請寫」,也就是富戶們家有事時把廖老七和兒子
請到家裡寫字。每逢這時,所得潤筆就比平日多出許多,而且父子倆可以飽飽地吃
它幾頓。但是,這樣的好機會不多,懷寶記得最清的,是他十一歲那年到鎮南頭有
兩頃地的富戶裴仲公的家裡寫字,整整寫了三天,三天裡頓頓可以吃到白饃、豆芽
和豬肉,而且寫完後整整得到了三鬥包穀,使全家人吃了許久,更重要的是,他就
在那次認識了裴仲公的小女兒姁姁。
  那是懷寶第一次走進富人家家裡,真是開了眼界,第一次知道人竟可以住這麼
寬敞的屋子。裴家有三進院子,前院住的都是長工傭人,中院住的裴仲公和夫人,
後院住的是裴家老人和孩子,光是兩個女傭住的那間屋子,就比他全家住的房子寬
出一倍。寫字桌就擺在兩個女傭的房裡。那次是裴仲公為大女兒舉辦婚禮請客,裴
家的親戚朋友真多,不說對聯,光各式請帖就有幾百封。懷寶那時已可正式執筆,
父子倆一人一桌一硯,不停地寫,不停地封,當然,中間,廖老七也暗示懷寶放慢
點速度,以免少吃幾頓飽飯。懷寶記得,在他們到裴家寫字的第二天後晌,他正按
爹給他的「婚娶喜聯選」往紅紙上寫著:「鴛妝並倚人如玉,燕婉同歌韻似琴」;
「緣種百年雙壁白,姻牽千里寸絲紅」,忽聽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響進屋來。懷寶停
筆抬頭,只見一個穿粉紅繡花衣裳的俊俏小姑娘正站在桌前,歪了頭看他寫好晾放
在地上的喜聯,邊看邊小聲念著,念畢,抬頭瞪了漆亮的眸子問:你們這是為我姐
姐出嫁寫的嗎?廖老七這時認出這小姑娘是裴仲公的掌上明珠——小閨女姁姁,忙
起身答:是的,小姐!那姁名茶時就又說:給我也寫一副好嗎?你呀?廖老七笑了,
還早哪。——我是女的,也是要出嫁的呀,為什麼不給我寫?姁姁依舊堅持。好,
好,給你也寫一副。懷寶,你給姁姁也寫一副!廖老七呵呵地笑了。懷寶就按爹的
話,看一眼那婚娶喜聯選,為姁姁寫了一副:雙飛不羨關雎鳥,並蒂還生連理枝。
姁姁嫌一副太少,懷寶就又照著那喜聯選上的順序寫了:且看淑女成人婦,從此奇
男已丈夫。懷寶剛寫完,那姁姁就高興地提著兩副喜聯跑出了門。

  這是懷寶第一次見到姁姁。姁姁給他的小腦袋裡留下了一個聰明漂亮的印象。
不過,僅僅是一個很淡的印象,沒過幾天,他就把她和那兩副喜聯忘了。他根本不
曾料到,姁姁今後還會介入他的生活。多年後,當他回憶舊事重想起那兩副喜聯時,
他才意識到,那第二副喜聯選得不當。
  懷寶十二歲那年冬天,一直臥病在床的廖老七的爹也就是懷寶的爺爺去世。這
個為人寫了一輩子字的老人是在傍黑掌燈時分咽氣的。像所有知道自己要遠走西天
的老人一樣,枯瘦如柴的懷寶爺爺在咽氣之前,也要把自己在人世上弄明白的最重
要的世理留給後代,他那刻望著兒子、孫子斷斷續續地叮囑:……不能總寫字……
要想法子做官!……人世上做啥都不如做官……人只要做了官……世上的福就都能
享了……就會有……名譽……房子……女人……錢財……官人都識字有《諸子略》,
遂有此稱。一指先秦漢初諸子百家學說的總稱;,識字該做官,咱寫字與做官只差
一步……要想法子做官……官……
  廖老七和懷寶那陣子都含淚連連點頭。
  仿佛要證明老人的遺囑正確,第二年廖家就被一場官司推人到災難之中。官司
的起因很簡單,鎮公所長新娶一妾,讓廖老七給寫喜聯,廖老七寫的是:好烏雙棲
嘉魚比目,仙葩井蒂瑞木交枝。廖老七寫罷喜聯,又緊忙為另一喪家寫挽聯,喜聯
和挽聯放在一處。也是不巧,鎮公所長派人來取喜聯時,老七和懷寶都不在家,派
來的人不願久等,就問懷寶娘哪一副是給所長家寫的。懷寶娘不識字,就順手指了
攤放在那兒的對聯說:你自己拿吧。不想那人也不識字,而且多少還有些呆,胡亂
動手挑了一副八個字的對聯就走,回去就貼,豈不知那是一副挽聯,上邊寫的是:
繡閣花殘悲隨鶴淚,妝台月冷夢覺鵑啼。所長一看就叫了起來,說這是故意毀人名
聲和家庭,當即告到了縣法院。廖老七再三出庭辯解,法院仍判廖家賠款三十塊大
洋。可憐老七四處喊冤,終因原告是鎮公所長而未得改判。廖家只好賣了兩間房子
把款賠上。廖老七因此氣病在床,整整躺了一年。廖老七病好起床時含淚對兒子懷
寶歎道:還是你爺爺說得對,只要有一點門路就去當官,這世道只有當了官才能不
受欺負……
  懷寶當時聽了也不過是苦苦一笑,心想誰會讓咱去當官?他那時根本沒有料到,
一個巨大的變動正在中國的土地上發生,一個重要的機會正向他快步走來!

                                   二

  他們知道那個變化的發生是在懷寶十七歲那年的一個午後。當時,懷寶和他爹
仍在鎮街的郵局門口擺攤寫字,懷寶那會兒正為一個哭哭啼啼的婦女寫一狀文,狀
告東唐村的村長。懷寶剛寫一句:尊敬的橙州國民法院院長閣下。忽聽鎮北響起一
陣槍聲,槍聲中伴著汽車引擎響。眨眼之間。一長溜汽車便駛到了鎮街北口,車上
滿是穿黃衣的國軍士兵。父子倆見狀慌忙搬桌拿凳躲進了郵局。兩人隔窗看到,汽
車隊過去之後,是馬隊;馬隊過去之後是步兵;步兵過去之後是傷兵擔架隊,隊伍
鬆鬆垮垮吵吵嚷嚷卻又走得十分急迫。人車馬整整過了一天,他們父子躲要郵局一
天沒敢出門回家吃飯。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們才知道,國民黨第五綏靖區中將司令王
淩雲放棄了南陽城防率兵逃往襄陽,這整個豫西南已成了共產黨的天下。第三天,
他們看到一隊穿便衣的挎槍的人來到街上貼一張毛筆寫的公告,公告上寫著自即日
起柳鎮回歸人民手中,鎮上店鋪商號盡可以放心開張營業等等等等,末尾署名是柳
鎮工作隊長戴化章,十六歲的懷寶膽膽怯怯趨前看了那張公告後回家只給爹說了一
句:那毛筆字寫得太賴!
  鎮上店鋪開始營業,懷寶家的攤子也照樣擺了出去,擺出去的那個上午他們在
寫字桌前剛坐下不久,就看見三個挎槍的共產黨便衣向他們走來,為首的一個膀寬
腰粗二十六七歲,斜掛著的匣槍在屁股上一晃一動極是威風。父子倆第一次見共產
黨不免有些慌張,離老遠就站起來點頭哈腰打著招呼上老總好!不要叫老總,要叫
同志!為首的那個走前來朗朗笑道,與此同時伸手摸了摸懷寶的頭說:小夥子,你
的毛筆字寫得挺好嘛!邊說邊撚起一張懷寶正寫的帖子放眼前看著。這時候懷寶聞
見了從三個人身上飄過來的汗酸味和剛吃了蒸紅薯的那股甜味兒。這熟悉的味兒讓
他對這些人的膽怯消去了許多,於是就開口說了一句:你們要是有什麼寫活叫我幹
我可以幫忙!是嗎?那為首的習慣地摸了一下屁股後的匣槍,饒有興趣地看著懷寶,
同時把手中捏著的帖子遞給同來的那兩個人說:你們看看這字!那兩個人看了一陣
之後差不多同時點頭說:隊長,是不孬!懷寶這時才明白跟前站著的是共產黨工作
隊的隊長戴化章。你們家有幾間房子,幾畝土地?戴化章忽然轉向廖老七問。回老
總,地沒一分,只有一間草房。廖老七畢恭畢敬地答。噢,這麼說是屬￿城鎮貧民。
戴隊長轉向他的兩個隊員點頭,然後就拍了拍懷寶的肩頭說:小夥子,我們是一個
階級,願不願出來跟我們一起幹?懷寶被「階級」兩字弄得有些茫然,問:幹啥子?
就是來鎮政府幹呀!我們正在籌建柳林鎮人民政府,正缺人才,你來當個文書,如
何?戴隊長又摸了摸懷寶的光頭,動作中帶著親密和信任。不,不能呀,老總,廖
老七慌了,全家人還指望他掙錢糊口哩!戴化章哈哈笑道:你以為當文書就不能掙
錢糊口了?共產黨能叫人餓死?你知道鎮政府的文書是什麼?用一句舊話,就是官!
懂麼大伯?「官」!
  這最後一句話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中國所有的老百姓都知道這個字的含義。廖
老七和懷寶自然更懂,聽懂了之後他們又有些吃驚:共產黨的官就這樣好當?
  願不願幹,小夥子?那戴隊長又拍了拍懷寶的肩膀,有一種即刻要走的意思。
  願!懷寶儘管心中還有疑慮,但答得十分乾脆,一種要改變自己窮困生活的潛
在願望使他本能地覺得,不應該丟掉這個機會。
  那好,明兒上午你去鎮公所找我!戴化章摸了摸匣槍就轉身走了。
  答得對!廖老七對兒子的表現很是滿意。只要是官我們都當!
  懷寶那刻扯了扯自己的耳朵,他對自己這選擇是吉是凶是福是禍還心中無底。
許多年後當他回望這一天時,他才明白這其實是他命運的轉機,他能抓住這個機會
並不是憑他的智慧、知識和對局勢的分析,他憑的是本能!
  有時對本能做出的選擇也不能看輕!

                                   三

  新政府正急需用人,廖懷寶不僅識字而且字寫得漂亮,就被看做了寶貝,他去
見戴化章的當天,就被任命成柳林鎮人民政府的文書。
  文書這個官當起來並不是太難,懷寶很快就勝任有餘,無非是抄抄報表,發發
通知,寫寫佈告,一點也覺不出吃力。戴化章這時已是柳林鎮的鎮長,他很滿意懷
寶的工作,見了面常拍拍他的頭說:小夥子,幹得不錯!
  懷寶現在常住在鎮政府院裡值班,那架手搖的直通縣上的電話就由他守著,鈴
聲一響,他便恭敬、肅然地拿起聽筒,把縣上的通知、通報什麼的用毛筆在本子上
工工整整記下,爾後呈送鎮長。逢到有人來找鎮長辦事而鎮長不在,他便抻抻衣襟
很莊重很嚴肅地出面接待,而且開口說話前必學戴鎮長的樣子,先咳嗽兩聲,然後
再開腔。
  街上的人都已知道懷寶在政府裡做事,平日見他時,眼裡就多了不少恭敬和畏
怯,懷寶發現後心裡就很舒服,對戴化章就生出更多的感激的靈魂中,它是不朽的。
他是形式邏輯的奠基人,並且研究,就在心裡暗暗發誓:一定要幹得讓鎮長滿意!
  廖老七見兒子果真當上了鎮政府的官,心裡的那份高興更不用提。他一家人平
日都穿土布,那次他上街到布店一下子扯了一丈四尺藍士林布。布拿到家懷寶娘吃
了一驚,問:你是不打算過日子了吧,一次扯這麼多洋布,這要花多少錢?廖老七
把手擺擺說:少呷嗦,快動手剪,給咱懷寶做身官服!他如今是官場上的人,不能
再穿咱百姓的衣裳,幹啥啥裝扮,不然的話會遭人笑,他也難有個官氣魄!懷寶娘
一聽這話,也不再爭執,只問:剪啥樣子的?廖老七沉吟了一下說:要依我自個的
眼光,大清朝的官服最威風,可一個是咱沒那布料,做不起;二個是戴鎮長都沒穿
那樣的,只咱懷寶穿,也太惹眼;我看你就照旱年同咱打官司的鎮公所所長的那身
官服剪,那樣式穿著也行!
  懷寶娘於是拿起剪子,邊想邊剪,接下來就是縫,幾天後,一身嶄新的介乎馬
褂和中山服之間的一種衣服就做了出來。
  懷寶脫下原先打補釘的那身舊褲褂,穿上這身新衣服,果然就長了不少精神。
因為衣服板整,他走起路來胸也挺得更直。廖老七看見就說:行,有點像個官人的
樣子了。
  長期為人代寫束帖狀紙,使得懷寶懂得看人眼神面色行事,變得十分乖巧。如
今對戴鎮長,他也極會察言觀色揣摩他的心態,把事情做得讓對方滿意。戴鎮長喜
歡發表演講,懷寶就暗示鎮上的中學校長多請戴鎮長去給學生們講話;戴鎮長喜歡
讀史書,懷寶就去鎮上旱先的幾個富戶家搜羅古書;戴鎮長喜歡讓自己的講話家喻
戶曉,懷寶就常用粉筆把自己記錄下的鎮長講話抄在鎮政府門前的黑板上。在生活
上,懷寶對鎮長也照顧得頗周到,早上起來,他總要把洗臉水給戴鎮長打好;晚上
睡前,又總是把戴鎮長的被子坤開;逢了開會,戴鎮長剛在座位上坐下,懷寶便把
他的茶杯泡了茶放到了他的面前;過節時懷寶家包了餃子,他也總要給戴鎮長端來
一碗,一來二去,戴鎮長就越發喜歡懷寶。有天晚上,戴鎮長拍拍懷寶的肩膀說:
好好幹,將來會有更重要的擔子交給你。我們正在建立一個嶄新的政權,這個政權
需要許多新幹部,知道什麼叫幹部嗎?幹部就是「官」,但我們的官將不會同於中
國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和世界上其他國家的官,這些官一個個清正、廉潔、有才,
全心全意為平民百姓做事、謀利益。我們中國吃昏官、貪官、贓官的虧大多了,我
們要有一大批全新的官……
  懷寶對戴鎮長大部分話聽不太懂,但有一點他聽懂了:中國需要許多官,自己
有可能當再大一點的官。
  那天晚上他回家把自己聽懂的意思給爹講了,廖老七聽後兩眼放光,抓住兒子
的手說,好呀,你娃子遇上好年代了!聽你老爺講,咱們廖家祖上只有一位爺在明
朝時當過一任鄉官,其餘的都是布衣百姓,如今該你為咱廖家光宗耀祖了!好好幹,
千萬不能大意!……

                                   四

  新政權對富戶們資產的清抄工作正在進行。那日鎮上清抄大地主裴仲公的家時,
戴鎮長讓懷寶去負責登記。這是他又一次走進裴家大院,這次和過去不同的是,他
再無了那種縮頭縮腦惟恐惹了主人不高興的膽怯心理。他昂首走進中院,看見抄出
來的各種物品山一樣堆放在那裡,也看見了裴家一家人戰戰兢兢立在院子一角的情
景,更看見了裴仲公那個掌上明珠姁姁。姁姁已長成了一個身個苗條的漂亮姑娘,
正用膽怯而驚慌的目光望著他。這景況讓他確實感受到了一種翻身的自豪,他想起
了他過去來裴家代寫帖子時的那份恭敬和驚恐,以及看一眼姁姁都怕對方著惱的那
種心情,更覺得解放軍把權力奪過來交到像他這樣的窮人手裡實在重要。
  他煞有介事十分威嚴地坐在一張桌前,在另外幾個農民的幫助下清點登記各種
物資。登記好的東西,便送進沒收來做鎮政府倉庫的裴家廂房。幹了一陣當幾個農
民去前院喝水時,懷寶忽然聽到身後響起一個膽怯而柔細的聲音:廖文書,能不能
把那一小包衣服還給我?那是我的內衣,拿走了我連換洗的東西也沒了。懷寶聞聲
扭頭,看見姁姁正站在自己身後,白嫩光潔的臉上滿是膽怯和懇求。懷寶被姁姁那
神情弄得慌忙起身,他幾乎沒想到拒絕,便順她手指的方向去物品堆上把那卷紅紅
綠綠的衣服拿來遞到了**手上。在遞過去的瞬間他聞到了從那卷衣服中散發出的
一種好聞的香味,同時瞥見了放在最上邊的是一件粉紅的褲頭,他心裡陡起一陣莫
名的激動,同時感覺到自己的臉已經紅透。姁姁把衣服接到手後鞠了一躬,感激他
說了一聲:謝謝!這一切是在幾分鐘內發生的。到了當晚懷寶躺在床上重憶這件事
時,心裡滿是一種甜絲絲的感覺。姁姁那光潔的臉、紅潤的唇、白嫩的頸、幽幽的
眼,總在他眼前晃,那卷紅紅綠綠的內衣散發出的香味仿佛還留在鼻腔,使得他在
床上翻了無數個身才算勉強睡著。
  自這天以後,不由自主地,只要一有了空閒,懷寶就往裴家大院跑,好在他往
那裡跑還有藉口,那時候裴家已被指定在前院的東廂房裡住,剩下的房子或是做了
鎮政府的糧食、物資倉庫,或是做了農會、民兵們的辦公處,他要麼藉口去倉庫裡
有事,要麼藉口送什麼通知。每次跑去的真正目的,則是想看一眼姁姁。姁姁的父
親這時已潛逃在外,哥哥去了嫂嫂家居住,姐姐也回了婆家,家裡只剩了她和有病
的母親以及一個五十來歲的女傭。懷寶去時,開頭幾次見到*們,也只是紅著臉點
點頭,不好意思說話;後來去的次數多了,加上那次看見姁姁挑水時把水桶掉進井
裡,他急忙跑過去相幫著撈,兩人邊撈邊說些話,把原先存在二人心中的那份拘謹
就消了。以後再見面時,姁姁也不再膽怯地喊他「廖文書」,而是喊他「懷寶哥」。
他也敢直呼她的名:姁姁。只是每次都叫得很輕很輕。
  姁姁家的生活此時已是一落千丈,吃的和用的都見緊張,姁姁的母親有時看病
開了藥單,姁姁卻又無錢去抓藥,就急得捧了藥單哭先設想的模式。主要代表有笛
卡爾、萊布尼茨、沃爾弗、黑,懷寶知道後,總是把自己身上的錢朝姁姁手裡塞幾
張。姁姁對這接濟很感動,每次接了錢都是雙眼含淚。姁姁家這時在鎮上的地位更
是低了,姁姁有時上街,常會遭到一些潑皮酒鬼的糾纏。那日她去雜貨鋪裡稱鹽,
遇上一無賴店員,趁往她籃裡倒鹽的機會捏住她的手腕嬉笑,姁姁羞得連叫:放開!
放開!那店員竟仍捏住不丟嘻嘻笑著說:嗨,看看你長得白不白,怎麼,你這地主
的千金小姐,我們就看不得了?恰好這時懷寶由街上經過,見此情景,上前朝那店
員叫道:住手!你還要臉不?!那店員一見懷寶,知他是鎮政府當官的,不敢回嘴,
趕忙改笑著進了里間。如此一來二去的接觸,姁姁漸漸就也離不開懷寶了,偶有一
天見不到他,就有些神不守舍,再見了面必問:昨日咋沒見你?那日,懷寶在裴家
大院倉庫裡收拾東西,出汗時就脫光了上衣。這情景讓姁姁看見,第二天兩人再見
面時,姁姁就朝懷寶手裡塞了一團東西,懷寶展開一看,是一件手做的自布汗榻,
胸口那裡還用紅線繡了一對蝴蝶,看了那對頭相接翅相連的蝴蝶,懷寶美得嘴裡直
咽唾沫。那晚他回家穿上汗褐,高興得在屋裡轉了幾圈。
  此後,兩人見面愈加頻繁,姁姁甚至把自己住的那間廂房上的鑰匙悄悄給了懷
寶一把。一日正午歇晌時間,天熱,院裡無人,懷寶過去開了姁姁的門,原想進去
說說話的,進門後才發現姁姁穿著短褲背心仰躺在床上熟睡。懷寶驚得本想回身就
走,但姁姁那雪白的半裸的身子卻又吸得他挪不動步子,他臉雖扭向門口,雙腳卻
像被人綁了繩子一樣一步一步向床邊拉近。這是他第一次觀察姑娘的睡態,原來睡
著了的姑娘竟是如此美妙,那白嫩渾圓的大腿,那微凸起伏的小腹,那飽滿如梨的
雙乳,那被背心壓扁了的狀如櫻桃似的兩個奶頭,那白玉一樣的臂膀,那輕微閉合
紅紅潤潤的雙唇。他的目光像舌頭一樣把姁姁的身子舔了一遍,他感覺到自己的呼
吸開始變急變粗,一陣哆嗦從雙腳升起並停在了兩條小腿上。他咽了一口唾沫,雙
手不自覺地慢慢抬起,像捉一個即將驚飛的小鳥一樣向那其中的一個乳頭伸去。他
只輕輕地觸了一下,一陣快感就像蟲一樣地沿著胳膊爬向了他的心裡。他剛要再去
觸第二下,姁姁醒了。她的眼睛在睜開的那一瞬間,滿是驚恐,及至看清是懷寶,
又放心地笑了,她這個安恬的笑,一下子消除了懷寶的膽怯,給了他極大的鼓勵,
只見他像久餓的饑漢見了饅頭一樣,猛地伸手朝那兩個乳峰摸去。姁姁沒有半點掙
拒,姁姁說你別慌乾脆讓我把衣服撩起來,他沒理會,他只是把那兩團東西抓得很
緊,以至於疼得姁姁的眉心一聳,隨後就見他三下五去二撕開了那件背心,把嘴伏
了上去,他吸得很響,像那些餓極了的孩子一樣,姁姁紅透了臉呻吟似的說道:輕
點,別讓俺娘聽見。懷寶哪管這個,吸溜聲更響更大,像吃西瓜,姁姁只好不再管
他,只把眼睛閉了。當懷寶的雙手去撕姁姁的紫紅短褲時,姁姁有些驚慌地睜開眼
來,兩隻手急急地去護,口中喃喃地求道:懷寶哥,不行,晚點了再,行嗎?行麼?
但懷寶那刻哪能聽見這話,只一個勁地忙著。姁姁的懇求最後被那聲撕疼的哎喲弄
斷,此後,她便又合了眼,一任懷寶去忙了。
  當懷寶終於做完,喘息著坐在床上看著赤條條柔順地躺在身邊的姁姁時,心中
升起一股從來沒有過的滿足和自豪:我的天啊,要在過去,一個有兩頃土地的富翁
的女兒,怎麼可能歸我呢?老天爺,我廖懷寶知足了!
  那天臨走前,他一邊給姁姁穿著衣服一邊俯在她耳邊說:我要娶你做老婆!……

                                   五

  如今,廖家的境況已與往日大大不同。有了房——分得了一家董姓地主的三間
堂屋;有了地——分到了三畝休耕田;重要的是,因為懷寶在鎮政府做官,廖家在
鎮上的聲望地位高起來了,廖家人外出走在鎮街上,滿街的人爭著打招呼。
  廖老七如今是再不低三下四去街上代人書寫束貼狀文了,除了在地裡忙活之外,
就是拉了小女兒在街上悠閒地蹈跳,再不就是在院子裡哼幾句戲文。他還特意讓木
匠做了一把黑漆太師椅,他認為這椅子氣派,作為一個官人的父親,坐這種椅於才
合身份。每到傍晚,他便把太師椅搬到院裡,沏一杯茶,仰靠在太師椅上給小女兒
講古時皇親國戚們的各樣故事。
  日子開始變得有滋味起來。
  一天晚上,廖老七正坐大師椅上品茶,忽見東街的劉順慌慌提一個竹籃進院來,
到他面前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帶了哭音說:廖老哥救我,他們要把我定為中農的假
相;「市場假相」——由語言的濫用或概念不明確產生的,我家的境況你該知道,
下中農都夠不上啊!這定了中農,以後就和你們不是一個階級了,求你讓懷寶侄替
我說句話吧……廖老七在最初那一霎有些愣怔:他活這麼大歲數,還從來沒有人朝
他跪下過求情哩!過去,都是他朝別人下跪,當年為那場筆墨官司,他曾跪求過多
少人呀。在這刹愣怔過去之後,他心裡感受到了一陣從未有過的滿足:我廖家到底
也可以讓人求了!他緩緩起身,彎腰扶起了劉順說:都是兄弟,快起來,有話好說。
  那晚劉順臨走時,把竹籃裡裝的禮物掏了出來:三斤白糖,一斤洋堿,一丈五
尺花洋布,一小壇黃酒,一包信陽毛尖茶,五盒大舞臺香煙。廖老七看著那些禮物,
嘴上說著何必破費,心裡卻著實又驚又喜:送這麼多東西啊!——這是他第一次接
受親友之外的人送的禮物。
  第二天頭晌懷寶由鎮政府回來時,廖老七把那些禮物指給了兒子看:這些東西,
要在過去,我們得為人寫多少對聯書信才能掙來哪!今兒,咱們不費半點力氣就得
了來,是因為啥?是因為你是個政府裡的官,你手上有權,你能為人說話辦事。所
以你要記住,今後啥東西都可以丟,唯有這官不能丟!懂嗎?丟了別的,只要你是
個官,還都會再弄來……
  懷寶那天無心去聽爹的訓教,他心裡有事——他回來是要同爹商量娶姁姁的大
事。待爹的話告一段落之後,他才找到了開口的機會,說:爹,我該找個人了。
  找人,找啥人?廖老七一時還沒從自己思考的事情中拔出身來。
  老婆,如今叫妻。
  哦,廖老七略略有些意外地看了兒子一眼,不過隨後就笑了,可不是嘛,該找
了,前幾天我和你娘還在說這事哩,你有沒有相中了誰?
  姁姁。
  姁姁?
  就是裴仲公的小女兒。
  噢,我想起了。嗯,那姑娘的貌相是不孬,日後生的孩子也會儀錶堂堂,行,
你還有點眼光。這裴家的千金,在過去,你要沒有一頃兩頃田地,是甭想娶她的。
如今她家雖說敗了,但虎死威不倒。我們娶了她,別人也會說:看,裴家的漂亮小
姐跟了廖家兒子。這也是一份榮耀。中,這門親事中!再說如今她虎落平陽,要的
嫁妝也不會多,到咱家也也會聽招呼,只是,她會不會不願——
  托人問過她了?
  問了。
  好,這就好,我和你娘這就為你們著手準備,咱先行個訂婚式,再擇喜日子,
反正你的年歲也到了,早成婚早得子早得濟……
  懷寶沒有再去聽爹的話,他只是在心裡快活地叫:姁姁,爹同意了,同意了,
咱們就要名正言順地做夫妻了!……

                                   六

  夜色把裴家大院或是嚴嚴實實。懷寶輕輕拉開姁姁的門往外走時,屋裡的黑暗
和院中的夜色很快融在了一起。懷寶放心地舒了一口氣,放輕腳步向大門走去。直
到這時,他才感覺到腰部那兒微微有些發酸,兩條腿在邁動時略略嫌沉,他估摸這
是因為剛才和姁姁連續三次做成那事時間太長的緣故。他今晚原準備來同姁姁說完
訂婚酒席安置的事就走的,可一見姁姁在燈下那副嬌柔美豔的樣子,他就忍不住了,
就不由分說地動起手來。好在姁姁在經過那個正午的第一次之後,對他已經完全順
從,他要做什麼她都羞笑著依了,要她怎麼躺她就怎麼躺,還時不時地幫幫他,使
得他越發激動。本來做完第二次他已經準備要走,已經穿好了衣服,可一看裸身貓
一樣躺在那兒微微笑著的姁姁,他又捨不得走了,就又寬衣解帶起來。只是在這時,
也只是在這時,姁姁才柔柔他說了一句:好像俺明兒就不是你的了,你不怕累?他
說了一聲我不累。就又撲了過去……
  街道有些高低不平,他走得有點跌跌撞撞。他覺出有一股睡意想纏住他的頭,
在把他的上下眼皮往一起擠。他在朦朦朧朧中忽然記起,很久之前他曾在這街上聽
到過兩個光棍漢的對話,一個說:我要是娶了老婆,一夜非幹十回不可;另一個說:
我要是有了老婆,保准會超過你五回!他當時聽不明白他們說的幾回幾回是什麼意
思。如今明白了。他滿是倦色的兩頰在黑暗裡浮上了一個笑意。
  女人真是寶物!他含混地嘟囔了一句。他的眼前再一次浮出了姁姁那雪白柔軟
的胸脯,她竟可以把你帶到那樣一個快樂的境地。姁姁,我發誓,我要跟你永遠在
一起!
  戴鎮長還沒睡,仍在燈下讀書。懷寶進屋時他扭頭招呼了一句:回家了?懷寶
應了一聲,急忙抖擻起精神,上前給鎮長的茶杯裡續了點開水。他和鎮長住裡外問,
鎮長住裡問法的性質、作用、規則和程序,奠定了歸納邏輯的基矗其,他住外問,
他往外問走時,忽然想起,擺訂婚酒席時,該把鎮長請去。憑自己和他的感情,他
興許會答應參加的,他一到席,也給自家添了榮耀。於是就開口說:「鎮長,過幾
天,我想請你到我家喝酒。」
  喝酒?你應該請我抽煙。我對酒一向緣份不深。戴鎮長笑道。
  可這杯酒你該喝。這是我的定婚酒。
  定婚?呵,你找到對象了?是哪家的姑娘?
  懷寶於是就說了姁姁的名字,說了和她相識的過程,說了她的家庭,當然,兩
人親熱的事是要隱了。先上來,他注意到戴鎮長滿面笑容地聽著,但漸漸地,他發
現對方臉上的笑容在減少,到未後,竟全是一副肅穆之色了。
  懷寶的心一緊,本能地感到這事情哪點有了毛病,他有些慌慌地看著鎮長。
  懷寶,這件事你應該早告訴我。鎮長的聲音很沉。你如今是政府裡的一個幹部,
像這樣的婚姻大事應該先報告領導知道。姁姁那個姑娘我有一點印象,看上去是個
不錯的姑娘,但她的家庭屬￿我們的敵對營壘,同我們不是一個階級,政治上她不
適宜同你結婚!我還要特別告訴你,我們已經準備提升你為副鎮長,名單已經報到
縣裡,估計不久就要批下來,這種職務對你配偶的家庭出身要求得更為嚴格。這倒
不是說姁姁就會搞什麼破壞,而是擔心她以妻子的身份來軟化你的立場。當然,你
的生活道路歸根結底要由你自己來選擇,你還不是共產黨員,我們不會用紀律來要
求你,只是你如果選擇姁姁做妻子,你就不能再在這鎮政府當幹部了!
  懷寶愕然地望著鎮長,他根本沒想到一個人娶誰做老婆也要由領導決定,沒想
到娶姁姁和當官只能二者取一。他啜懦著說道:讓我想想……
  那天晚上他基本上沒有睡著,娶姁姁和當副鎮長,兩樣東西都是他渴求的,如
今生生要他丟掉一樣,丟哪樣他都不舍,不娶姁姁?不!一想到姁姁那柔嫩豐腴的
身子不再屬￿自己,他就心如箭穿,他不能想像別的男人去觸摸姁姁的身體,那種
想像會使他的雙腿打起哆嗦。那麼不當副鎮長?不!廖家世代都當百姓受人欺負,
可有了一個做官的機會再白白放棄?放著人人尊敬的官不做,難道再去低三下四地
為人代寫柬帖狀文不成?兩條路由他的腳下向遠方伸展,他真想兩隻腳各踏上一條
路同時往前走。天亮的時候他合了一會兒眼,幾乎剛一合眼就沉人了一個夢裡:一
疊巨大的臺階豎在眼前,臺階頂端隱約可見放有一把椅子,椅子閃著耀眼的金光,
椅子上放著一身綴滿飾物的衣服,一個空洞而巨大的聲音正對站在臺階底部的他叫:
孩子,上吧……

                                   七

  廖老七吧嗒著煙鍋望定雙手抱頭蹲在那兒的懷寶,臉上的皺紋在不停地聚攏波
動,不過隨後又慢慢舒展,終止于完全靜止不動。剛才,兒子剛說完戴鎮長談的那
番話之後,他也有些吃驚:一個人娶准做老婆竟也需要他的上級同意?不過他很快
就在娶姁姁做兒媳和讓兒子當副鎮長這兩樁事上做了權衡,並決定了取啥舍啥。他
慢騰騰地開口說:寶兒,既是戴鎮長說了這兩樁好事你只能選一件,那你就狠狠心
選吧,爹相信你會選對的。爹只想給你提一個醒,就是有些東西丟了後會永不可再
得,有些東西今兒丟了明兒還會再有。
  懷寶娘那當兒就急忙插嘴說:當然是要娶姁姁,丟了這姑娘不娶,人家要是找
了婆家,你上哪再去找個姁姁?
  放屁!廖老七狠狠瞪了老伴一眼。沒有裴姁姁,不會再娶個劉姁姁張姁姁?
  那可不一樣,那不是一個人!懷寶娘大著膽子頂了丈夫一句。
  不都是一個女人?廖老七的臉氣白了,脫了褲子不都是一樣?
  說這話你不嫌臉紅!懷寶娘的臉先紅到了耳恨。
  好了,好了!懷寶這當兒賭氣地打斷二老的爭執,站起身鑽進了自己原來的睡
屋裡。
  懷寶在睡屋裡整整蒙頭躺了一天,傍晚時才走出門來。一直不安地守在外邊的
廖老七那當兒小心他說:讓你娘給你做點吃的吧?!晌午那陣喊你你不應,餓了一
天——
  爹,你去說吧!懷寶沒理會爹的話,而是眼望著屋角,突然開口這樣說。
  廖老七先是一怔,不過轉瞬間就明白了,於是問:是找姁姁——?
  話要說得不傷她的心。
  這我懂!只是我去時心裡要有個底,你給我說句實話,你和她有沒有做了那種
——?
  懷寶紅了臉咳一聲算做回答,爾後就急忙出門去了鎮政府。
  那天天黑之後,廖老七提了一籃雞蛋,雞蛋上蓋了兩塊花布,向裴家大院走去。
  姁姁一見廖老七進屋,慌得急忙讓坐端茶,她內心裡已早把這老人當做了自己
的公公,她估摸老人來是同自己的媽媽商量定婚酒席的事,於是就紅了臉說:俺媽
身子不好,已先睡下了,我去叫她——
  不用,不用。廖老七急忙擺手。我是來給你說樁事的。這兩天我原本正忙著為
你和懷寶置辦定婚酒席,今兒後晌才得到消息,政府裡不讓咱兩家結親,說要是結
了親,懷寶就錯了立場,就不能再在鎮政府幹了!要挨處分!懷寶的心意,當然是
寧可不做那個官,也要和你過一家人,他說不行就和你一起去逃荒要飯。他讓我來
問問你是咋想這事的。我倒贊成他那想法,反正咱祖輩子沒當過官也活過來了,不
當官有啥不得了的,人有了好前程怎麼著?到頭來還不是個死?我如今是擔心你和
懷寶真要出去逃荒要飯,我和寶他娘就說湊合著活幾天作罷,可你媽她一個人咋過
日子?你心裡咋安排這事?
  見了公公滿心歡喜的姁姁,被這番話說愣嚇呆在那裡,她根本沒想到未來的公
爹帶來的是這樣的消息。長長的一陣呆愣之後,她才能讓自己說出話來,她的聲音
雖然抖顫,卻也清晰:大伯,懷寶和你的心意我記下,可我不能毀了懷寶的前程,
一個男人有個好前程不易,要是因為我懷寶把前程毀了,我會一輩子活不安生,告
訴他,讓他把我忘了……
  一段滿意和歡喜閃過廖老七的嘴角,不過只是一閃而已,隨後他就又愁著臉痛
著心說了許多安慰的話。當他終於走出姁姁的房刁時,他聽見姁姁壓在喉嚨的哭聲
到底放了出來,不過很低,他估摸她是撲在被子上哭的。他停了一下腳,搖搖頭,
仰臉向了天喃喃道: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俺們廖家幾輩才有這一個做官的機會,
俺們不能丟哇!……

                                   八

  懷寶任副鎮長的決定是在一個日頭將熄的後晌宣佈的。鎮民門劈啪的掌聲和同
齡年輕人驚羨的目光令懷寶感到了一種由衷的自豪。不過一團不安總塞在他的胸口,
弄得他有些難受。他知道這是因為對姁姁的背棄,他從內心裡感到對不起她。但我
沒有辦去,姁姁,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我們廖家在官場裡占個位子可廠是常
有的事!任命宣佈的當天晚上,他把鎮政府的通信員雙耿叫到屋裡,——雙耿小懷
寶兩歲,是一個窮莊稼人的孩子,為人很成實。小時候懷寶就常和他在一起玩,解
放時兩人又先後進到鎮政府做事,彼此很知心。懷寶對雙耿說:我過去和爹賣字時
認識了裴家母女,如今她們日子過得很難,她們雖和咱不是一個階級,終也讓人可
憐,你日後要悄悄給她們點照顧,經常觀察著他們的生活情況,這事你知我知就行
了。雙耿當時就點點頭應道:中,這事你放心就是。
  這樣一個安排使懷寶心裡的那團不安慢慢變小,他開始把心思全轉到工作上。
他因為識字和聰明,加上肯學習,很快把一個副鎮長要懂的東西全都弄懂了,如何
下去檢查工作,怎樣向上級彙報;如何開會傳達上級文件,怎樣組織人們討論;如
何接待上級領導,怎樣寫總結報告,等等等等,一個基層政權的領導幹部應懂的那
一套,他沒用多久便已掌握。
  爹說得沒錯,有了官果然就有了一切。如今,他們家的許多事情幾乎不用操什
麼心,就能很容易的辦妥。鎮上新成立的糧管所的所長跑到家裡,請廖老七去當了
會計;供銷社的經理讓懷寶媽去當了倉庫保管員;識字不多的妹妹,也被請到鎮辦
小學教書。更使懷寶意外的,是副鎮長這個職務給他自身帶來的東西是如此之多,
先不說鎮上人對他的那份敬畏,不說大姑娘小媳婦們對他的那份獻媚,單說生活上
的那份舒適吧,早上起來,鎮政府食堂的廚子已把飯菜送到了他的床前;上午開會,
椅子、茶水也早有人擺好;後晌要是去稍遠一點的地方檢查工作,鎮政府的那輛馬
車就會立刻套好在門口等著。這些對於從小受人白眼遭人欺負饑一頓飽一頓的懷寶
來說,真等於上了天堂。人的生活還能怎麼樣?每當他想到這些,他就覺著當初自
己在要姁姁還是要副鎮長這個職務時選擇後者是對的。當然,對於姁姁,他也不是
一點不想,每到夜深人靜他躺到床上時,姁姁的身影就會站在床前,而且總是裸著
身子,把雙乳挺得好高好高,似乎要特意引他回憶他們過去在一起時的那些美好時
光。那些令人心蕩身顫的一個個細節的回憶,總要把他弄得燥熱激動而又痛苦不堪。
有些夜裡,他受不了那份可怕的欲望折磨,真想起身就去找姁姁,但至多是走到鎮
政府門口,凜冽的夜風就會使他冷靜下來,使他強抑下那股衝動而返回到副鎮長的
宿舍。
  他只能從雙耿那裡瞭解一點姁姁的近況,自從爹和姁姁談了之後他就再沒有見
過姁姁,所有可能與姁姁見面的機會他都沒有利用。他自覺心虛,他害怕面對姁姁
的眼睛,他擔心在姁姁面前他很難掩飾住他那個寧可拋棄一切也要在鎮政府幹的決
心。雙耿對姁姁情況的彙報倒也及時。開始那一段亂都導源於習慣使用的術語的含
混不清,或對語詞指稱的對,雙耿總是說:她常常在哭。她總是呆坐在那兒。她撲
在她媽媽懷裡抹眼淚。她老在鎮邊的河堤上轉遊。她不大講話……懷寶聽了這些心
裡也暗暗難受,他知道這都是因為什麼。又過了段日子,雙耿彙報時話音輕鬆了許
多:她開始到留給她和她娘種的那塊地裡幹活。她願意和鄰居的姑娘們來往了。她
開始進街上的店裡買東西。她和她娘說話時帶了笑意……
  到這時,懷寶心裡也才慢慢輕鬆起來。她到底也能承受了這場變故。姁姁,原
諒我,生活中的好東西很多,我們每次能拿到手的看來也就一件,總要有所捨棄,
這沒有辦法……

                                   九

  秋天的一個潮濕的上午,縣上突然來了一個電話,讓戴化章即刻趕到縣城,說
有領導召見。第二天戴化章從縣上回來,見到懷寶的第一句話是:我要走了。去哪
裡?懷寶有些意外。上級調我去任縣委書記兼縣長。戴化章的聲音裡浸著肅穆。
  懷寶一怔:那這兒誰來接替你?
  我已經提議,我離開柳鎮以後,由你接替我的職務,我相信你會不負柳鎮人,
讓這兒的百姓們生活幸福。我們的人民需要大批好官、清官,我自信我的眼睛看人
準確,你會成為一個柳鎮人喜歡的官!
  懷寶吃驚地囁嚅道:我咋能行?歡喜和恐慌同時湧進懷寶心裡。當鎮長,主宰
這鎮上的一切,這個欲望是早就在懷寶心裡悄悄滋生了,只是這欲望還很小很模糊,
如今卻突然就要變成現實有系統的學術史專著。今通行《萬有文庫》本。,他能不
歡喜?但恐慌卻也是真實的,他過去都是在戴化章的指點下去幹工作,幹什麼,怎
麼幹,須先有人交待,今後全靠自己來,能行?
  怎麼不行?你現在不是已經學會當副鎮長了嗎?不管什麼樣的事,只要認真學,
都可以學會!戴化章望著這個自己一手培養起來的幹部含笑鼓勵。當官無非是三條:
第一,有一顆為百姓謀利益的心;第二,有點子,知道自己該先幹啥後幹啥;第三,
會用人,知道一件事派誰去幹合適!……
  懷寶急忙點頭說對。
  此後幾天,便是懷寶陪著戴化章到鎮上各個部門告別,同時,兩人也一同辦著
交接手續。所有這一切都辦完的那天晚上,兩人在辦公室坐下喝茶馬克思主義、經
濟主義、伯恩施坦主義和馬赫主義作過批判。,雙耿進來給他們續水時,臉紅紅地
吞吞吐吐說:兩位領導都在,我有一樁事想求你們同意,我要結婚!
  結婚?好呀,新娘子是誰,戴化章笑問。
  是姁姁,裴姁姁!雙耿低了頭扭捏著答。
  哦?懷寶驚得差點跳起來,身上的血一下子沖到腦門上,幸好他坐在燈影裡,
雙耿沒看出他的失態。
  你如今是鎮政府的幹部,和地主家庭出身的姑娘結婚,恐怕於你不好!戴化章
這當兒開口,同時看了懷寶一眼,那意思仿佛是說:看,又出了這種事。
  我反正是喜歡上姁姁了,領導要是覺著我和她結婚後不適合再在鎮政府做事,
那我就還回家種地,我們家老輩子都種地。雙耿的語氣裡透著堅決。
  走啥子路由你自己選擇,你要是一定要娶她,我和懷寶也沒辦法。戴化章遺憾
地攤了攤手。
  懷寶那刻雖然望著雙耿,目光卻早已像沙一樣地四散開了,他只在心裡後悔:
當初不該安排雙耿去照應姁姁的,那樣,他也就無從去接近姁姁並生了娶她的心!
一想到姁姁有可能躺到雙耿的懷裡,他心裡就彆扭得難受。你既然已經決定不要她
了,為什麼還不願人家嫁人?他心裡的那股難受被自己的這句責問最後硬壓了下去。
  他勉強用一個微笑送雙耿出了門。
  戴化章是第二天去縣上赴任的。送走戴化章的當天傍晚,懷寶慢騰騰地在街上
踱步,整個柳鎮從今往後就完全歸我管了!那些商店、飯館、旅棧,自己有權指點
他們怎麼經營;這些男人、女人。孩子,自己都可以有權指派。一絲莫名的快意又
一次湧上心頭。就在這時,他忽然發現在街道的另一頭,雙耿和姁姁相傍著從一家
雜貨鋪出來。他們顯然沒看見他,兩個人腳步輕快地折向另一條街走。一股冷風呼
地鑽進懷寶心裡,把剛才索繞在他心頭的那股快意一下子刮走了,天啊,為什麼有
得就有失?姁姁,你知道我失去你心裡是多麼苦嗎?當然,總有一天,我也要找個
女人,而且一要是一個比你還漂亮的女人!……

                                   十

  懷寶接任柳鎮鎮長日子不長,聰明的他便摸准了政界裡的一條規律:你要想在
工作上受到表揚,你就必須儘早摸准上級的意圖,摸准後你就回來趕緊把它變為現
實,不管下邊有多少怨言,你都要儘快辦,辦到其他村鎮的前頭,這樣領導才能注
意到你,才能當上先進受到賞識。為了及時摸准上級的意圖,他除了常到縣上去見
見戴化章之外,還同縣委辦公室和縣政府辦公室的兩個主任交上了朋友。每次去縣
上開會,他都要給他們帶點芝麻、香油一類柳鎮的土特產品去他們家裡看看,這樣
他們就常常把剛剛聽到的動態性消息及時告訴他。辦農業大社和公社的事就是縣委
辦公室主任剛聽到省委書記有這個意思,就通知了他。他知道後雖然心裡也有些不
解:讓農民把土地、耕牛都交到社裡,大家一塊種一塊收再平均分著吃,勞動和實
際得益相分離,會不會使他們種莊稼時不再像過去那樣賣力?但他還是立刻雷厲風
行地幹了。農民們想不通,就逼!他成立了一支由年輕人組成的人社幫教隊,哪一
家不同意人社,這支幫教隊就開進那家,又講又批又嚇唬,而且吃住在那家裡,直
到這家人同意。在這種措施下,各家的土地很快交出連成了一大片,各戶的農具很
快集中堆在了一個院子裡,各人的耕牛開始拉在一處喂。
  一天晚上,懷寶正臉含笑意坐在辦公室看建社進度表,雙耿跑了進來。——雙
耿和姁姁結婚後,懷寶倒沒有讓雙耿離開鎮政府,這開始是因為懷寶和雙耿畢竟是
很好的朋友,他想庇護一下雙耿:後來則是因為雙耿弄清了姁姁的媽原來是裴仲公
家的一個丫環,也是窮人家的女兒,是被裴仲公強行改為小妾的,這樣,姁姁的成
分可以隨她娘,定為貧農。——喘著氣說出的第一句話是:鎮長,你這樣辦不行!
  什麼不行?懷寶一時不明白他所指是啥。
  你把土地、農具、耕牛變成公家的。你想,地裡的糧食不再屬￿農民自己,誰
還會去精心種地?農具變成了大家的,誰還會去仔細愛護?耕牛成了集體的,誰還
會去小心餵養?這樣幹下去的結果私有制當作當然的前提,而不考慮私有制是否合
理的問題,社,恐怕是畝產降低,農具毀損,耕牛瘦弱……雙耿說得很激動,他當
時只是根據自己農民之子的直覺這樣猜測判斷,他還不知道他其實已經觸到了一個
深奧的道理,他更不知道幾十年後,有一個偉人會依照他的心意又把這政策做了修
改。
  別瞎說,這是上級讓幹的!懷寶的神色很嚴肅。
  上級讓幹也有個對不對——
  雙耿!懷寶站起來打斷了雙耿的話,你這樣說是要犯錯誤的!我們如今是幹部,
上級指到哪兒,我們就要幹到哪兒!我告訴你,我辦的這一切有的激化,有的緩和,
有的解決,有的發生,由此使過程呈,上級最終會肯定和表揚,不信你等著瞧!
  懷寶的話果然沒錯,沒有多久,一個全國範圍的公社化高潮到來,柳鎮辦大社
的經驗立刻得到了肯定和推廣,懷寶不僅受到了縣裡和專區裡的表揚,事蹟還上了
省裡的報紙,廖懷寶的名字在全縣傳開了。
  怎麼樣雙耿,我們誰對?有天晚飯後懷寶在鎮政府院裡碰見雙耿,開玩笑地問。
  雙耿搖了搖頭,歎口氣:我真擔心今後莊稼人的日子——
  好了,別小腳女人似的擔心這擔心那,告訴你,我準備提你當副鎮長!
  雙耿一驚:我——?
  懷寶點了點頭。懷寶最近讀了點歷史書,都是關於官場生活的,這些書有些是
廖老七特意為他借的,有的是他自己去鎮上學校圖書館裡尋到的。他從那些書上明
白,在政界裡做官,要緊的是挑選好身邊的人,尤其是副手,弄不好就會毀到副手
身上。古今中外,很多官最後都是被他的副手搞下去的。副鎮長這個位置他一直讓
它空缺著,就是為了慎重選擇。他最近經過反復考慮,決定讓雙耿來幹。雙耿這個
人除了和姁姁結婚這點讓他覺著彆扭外,其他的地方都讓他放心:沒有當官尤其是
當大官的野心;不會玩心計耍弄手腕;不愛出風頭爭成績奪榮譽;幹事認真不怕吃
苦;懂種莊稼。
  我幹不了!雙耿像推開什麼重物一樣的急忙抬手去推。
  我說你能幹你就能幹,就這樣定了!懷寶果斷地揮了一下手。
  我……我……起碼得和姁姁商量商量。
  又是姁姁!懷寶的眉頭痛楚地一聳。一個男人幹什麼都要徵求女人的意見,你
這個男人還能幹成什麼大事?當然,也就是你這種幹不成什麼大事的樣子,讓我相
中了你……

                                  十一

  一九五八年是中國現代史上一個值得記住的年份,中國人就在這一年開始跑步
進入共產主義。也就在這一年的年初,懷寶從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嘴裡得到一條動態
性消息:省裡準備提倡收小鍋辦大食堂,以顯示共產主義的優越性。他聽後如獲至
寶,決定立刻動手建大食堂,走在周圍村鎮的前面,像上次辦大社一樣,再次讓上
級領導刮目相看。
  改變柳鎮人在幾千年間形成的以家為伙食單位的習慣,不是一件容易事,人們
採用各種手段抵制吃食堂。但有了上次強行辦社的經驗,懷寶不怕這種抵制。他先
指揮人買大鍋、砌大灶、把七個千人食堂建好,爾後組建一支拿槍的民兵隊伍,開
始挨家挨戶收小鍋、收糧食。凡藏鍋、藏糧不交的,便抓起來集中「教育」。人們
家裡沒了鍋,沒了糧,自然得拿了碗到食堂吃飯,於是七個千人食堂便熱熱鬧鬧地
開張了。
  柳鎮辦食堂的消息很快在周圍傳開,這種迎合上級領導心意的事當然讓領導高
興,專區和縣立刻在柳鎮召開了吃食堂現場會,省報頭版刊登了柳鎮辦食堂的消息
和經驗,省長專門在推廣柳鎮經驗的一份簡報上劃出廖懷寶的名字,並在這名字下
批示:此人可用!
  此時已升任專區副專員的戴化章,也專門來了柳鎮一趟。在一個千人食堂門前,
他看到社員們十人一桌的圍坐一起,大盆吃菜、大口嚼饃、大塊吃肉、大碗喝湯,
高興得眼睛裡都漫上了水霧是古希臘哲學家阿那克薩戈拉的用語。指萬物中最精細、
最,他喃喃地對懷寶說:我們當初起來拎著頭幹革命,就是為了讓人們吃飽吃好過
上舒心日子。
  戴化章臨走時拍著懷寶的肩膀說:幹得不錯,不要驕傲,縣上已決定調你去當
主抓農業的副縣長,近日可能就要任命,你可不要辜負人民的期望!懷寶聽了這話,
臉上雖是一副惶恐神色,心卻因為高興差點沖到胸外。副縣長?這可是他一直在心
裡暗暗想望的位子。難道就真的歸我了?這可就等於過去的知縣啊!懷寶讀過書、
看過戲,知道一個知縣坐轎的威風和權利!一個縣幾十萬人,難道幾十萬人的耕種
吃喝,今後就全歸我管了?……
  當晚懷寶回家給爹娘說了這個消息後,娘擔心地連聲說:你能行?不行趁早給
人家辭了,免得將來出禍!爹卻一聲不吭地在屋裡踱步,半晌之後才猛地抬頭朝懷
寶娘叫:真是頭髮長見識短,七品,懂嗎?縣官是七品,你兒子要當七品官了!而
你卻在這裡胡嘮叨,還不快去拿酒?!
  晚飯後,懷寶心情暢快地出門向雙耿家走去,雙耿既是自己的朋友又是副鎮長,
這消息應該讓他知道,再說創立和發展馬克思主義中的作用。簡介了他的《英國工
人階,懷寶還有一個隱秘的打算想同雙耿商量,一旦他到縣上當了主管農業的副縣
長之後,他想把雙耿調去當農業局長,這樣幹起工作來就比較放心。他從這些年的
實踐中已經明白,當一個領導幹部,手下必須有一幫完全聽你話的人,不然你的意
志就很難貫徹。雙耿這人平時雖常向自己提些不同意見,但一旦懷寶決定下來說必
須辦,雙耿就不再言語認真協助辦起來。這種不玩花招讓你知道他的真正心思的人,
才真正可靠!
  雙耿在家,在看一張報紙,旁邊坐著正奶孩子的姁姁。見到他來,都起身讓座。
自從雙耿和姁姁結婚後,懷寶就沒再來雙耿家,怕的是見了姁姁想起舊事尷尬。他
早聽說姁姁已生了孩子,他原以為生了孩子的姁姁會像鎮上大多數奶孩子女人一樣,
變得頭髮蓬亂面色蒼白衣履不整,沒想到一見之下竟是一怔:姁姁竟還是那樣水靈
可人,凡是呈現在懷寶眼裡的部位,都顯得豐盈光潔。而且服飾素淨雅致,透出一
股讓人舒心的嫵媚。
  姁姁起身在里間床上放孩子,懷寶掃了一眼她的背影,那飽滿的分成兩半的臀
部讓他陡然想起當初手撫在那弧形的柔軟臀尖上的美妙感覺來,這一霎,一股對雙
耿的嫉妒又爬上了心頭,這麼美妙的一個女人,竟完全歸他所有了。
  姁姁給他端來一盅茶,在接茶盅的當兒,他瞥了一眼姁姁的臉,想發現她看他
的目光中有些什麼內容,但姁姁的目光早已晃開會學家,實證主義的創始人。曾受
聘為聖西門的秘書,因思,根本沒有看他。
  最初的幾句寒暄過後,懷寶用自豪的語氣,把要調縣上工作同時希望雙耿也去
的事講了出來,雙耿聽罷還沒表態,姁姁在一旁已冷冷開口了:雙耿不去!
  為啥?懷寶有些意外,他原以為姁姁會因為進城高興。
  官當到何時是頭?俺們不想離開柳鎮!姁姁眼斜向屋角,聲音很硬。當初她含
了苦痛狠心對懷寶爹說了不同懷寶結婚的話以後,她估計懷寶肯定會再來找她解釋
懇求的,沒想到他就勢作罷再不見自己一面,他的心好狠哪!
  這倒也是,我不是當官的料,一個副鎮長就夠我幹的了。雙耿也輕聲附和。
  懷寶略略有些著急,倘是雙耿真的不去,一時很難找到像他這樣可以不用提防
的助手。看來,這家裡現在說話算數的是姁姁,得先把她說通。他於是改用懇切溫
和的腔調:叫雙耿和我一塊去倒不是圖做什麼官,主要是我倆熟,到一個生地方好
互相幫忙,我想姁姁總不願看我一個人在縣上做難受罪,我真要是有個病病災災,
雙耿也好給我點照應,姁姁你說是吧?姁姁!
  懷寶這幾句滿含感情的「姁姁」一喊,把原本壓在姁姁心底的對懷寶的那種依
戀又喊了出來,她呼吸變得不勻且頰上開始洇紅,她經受不住他這種帶了懇求的聲
音,她因為氣惱而變硬的心在這種懇求聲中霎時變得柔軟無力。
  我不管,只要雙耿願去。她飛快地膘了懷寶一眼。
  你哪,雙耿?姁姁可是已經允許!
  那就去吧。雙耿望著自己心愛的女人笑了。在這一刻,懷寶忽然判斷:姁姁一
定沒把自己當初和她的那些事說給雙耿!倘是說了,雙耿決不會笑得這樣滿足……

                                  十二

  縣政府禮堂裡座無虛席。全縣所有的生產隊長和各公社主抓農業的領導和縣農
機、農科站的幹部全都坐在這裡,準備聆聽新任副縣長廖懷寶關於農業生產大躍進
的報告。
  九時整,懷寶手拎一個皮包準時出現在主席臺上,懷寶在掌聲中向人們點頭微
笑。他今天的打扮十分講究,他已按縣城幹部中流行的髮式,把原來的平頭留成了
後攏頭,黑亮的頭髮講究地向後梳去,這使他身上平添了一種穩重和成熟;他按縣
城一些男青年的做法,把白襯衣塞進腰帶紮起來,襯衣最上邊的那個扣子不扣,兩
袖稍稍挽起。他的身材原本就很挺拔,這樣裝束便顯出幾分瀟灑。他專門買了一塊
雪白的手絹,把它疊好塞進褲子口袋,在講臺上就坐之後先把手絹掏出,仿佛十分
隨意地按了按鼻子,這才開始說出第一句話:「同志們」,一種文雅的風度便顯了
出來。今天他是第一次同下屬們見面,他要給他們留下一個很好的印象。給下屬的
第一印象很重要,他要覺出你窩窩囊囊不可敬不可怕了,你休想讓他今後順順當當
落實你的話!
  他沒有去看講稿,而是雙眼直盯著他的聽眾講話。他已把講稿熟記在心裡,為
了準備這個講話他用去了三個白天三個夜晚。一定要征服聽眾!他從縣政府辦公室
主任那裡借來的那本《領導人必讀》上知道,講演能力對於一個領導者十分重要,
它可以增加你的魅力和威信,很多國家的元首和領袖都很注意鍛煉自己演講的本領。
為了把今天的報告做好,他曾面對牆壁把講稿背了兩遍,爾後把農業局長雙耿找來,
讓他做一個聽眾又聽了兩遍,並要他把聽出的毛病全向他指出來。
  講得很成功!
  這從聽眾的眼睛中可以看出,每一雙眼睛中都有一點新奇和意外,農業工作的
報告往常都比較枯燥,但今天的不同,懷寶知道,這一點要感謝爹爹從小逼他讀的
那些詩詞、散文和史書,他在講深翻土地、選種密植、田間管理時,不斷地加上一
點有趣的東西,他最後是用自編的一首詩歌結束報告的:
  人間躍進一句話,
  土地老爺都害怕,
  我說畝產一千斤,
  他說你還可再加!
  種的高粱高又大,
  戳進天宮一丈八,
  織女開窗來相望,
  碰了一頭高粱花。
  掌聲雷動。在人們徐徐散去的時候,幾個女青年手拿著日記本向他跑來,為首
的一個嬌笑著喊:廖縣長,請把你剛才念的詩給俺們寫在本子上做個紀念!懷寶高
興地接過她們遞來的筆和本。流利地寫著,寫字是他的拿手好戲,姑娘們接過本子
一看他那近似鋼筆書法字帖似的行書字跡,又相繼嘖嘖地稱讚:喲,廖縣長的字寫
得這麼漂亮!在姑娘們歡笑著離開他時,其中一個鴨蛋形臉蛋的漂亮姑娘以極快的
動作把一張紙條塞進了他的手裡。他懂,他沒有立刻去看,只是淡淡一笑。自從他
來縣城上任之後,不算機關裡那些願當月老的介紹的那些姑娘,單用這種辦法大膽
追求他的漂亮姑娘,連今日這位已是第五個了。他慢騰騰地將紙條撕碎,他忽然記
起很久之前爹阻止他和姁姁結婚時說過的那句話:天下漂亮姑娘多的是!是啊,多
的是……

                                  十三

  聽到那種敲敲停停停停敲敲的頑皮敲門聲,懷寶就知道是縣豫劇團的晉莓來了,
他笑了笑,推開面前的報紙,叫道:還不快進來?!
  晉莓便笑著推門跳進了門檻,把手上捧著的一張綠豆面煎餅送到懷寶嘴邊叫:
快,快吃,還熱著哩!
  懷寶於是伸嘴咬了一口,同時也把晉莓身上的香味吸了一股到肚裡,邊嚼邊美
美地舒了口氣。
  晉莓是懷寶在縣城裡眾多的求愛姑娘中最後選定的對象。他所以選定這個豫劇
團的紅演員,除了她長相漂亮之外,還因為這姑娘在身個和臉型上略略有些像姁姁,
當然,因為晉莓年輕而且受過表演訓練集》十五卷,現存十卷,以魯迅校本為善。
參見「文學」、,她和姁姁又有許多不同,她的那雙眼睛不像姁姁那樣文靜沉鬱,
而是充滿頑皮,雙眸靈動飛騰,不時把千種風情萬種嬌媚向四下裡拋擲;她走起路
來也不像姁姁那樣輕手輕腳如風吹弱柳,而是胸凸臀擺嫋娜媳停,十分招眼。
  香嗎?晉莓又倒了一杯水遞到懷寶手裡。
  香!懷寶笑望著晉莓,在心裡再一次把她和姁姁做了番比較。她一點也不比姁
姁差,上天沒有虧待我!
  喲,天都縣玉米畝產都六千斤了?!晉莓這時瞥了一眼報紙驚歎道。
  是呀,如今是大躍進的年代,什麼樣的奇跡都會出現,我們都要跑步邁進共產
主義的門檻!懷寶邊說邊走到晉莓身邊,用手拍了一下晉莓的肩膀,意味深長地笑
笑說:好了,我們不說那些大事,我還想喝點更香的東西!
  啥?晉莓一時沒有聽懂。
  懷寶抬手摸了一下晉莓的嘴唇:裝糊塗?
  晉莓明白了,臉倏然問漲紅,忙垂了頭說:那你把燈拉滅。
  燈滅了,但窗外的月光卻一下子溜進屋裡,悄然而驚奇地瞧著懷寶把晉莓抱放
到腿上,把水杯朝晉莓嘴邊遞去,晉莓喝了一口,卻不下嚥,只待懷寶的嘴接近自
己的唇,兩個人的嘴相挨時,只聽懷寶嗞嗞嗞又香又甜地從晉莓的口中吸那些水。
三口水吸罷,懷寶扔開了杯,一下噙緊了晉莓的舌尖尖。
  一陣長得沒有盡頭的吻。
  他開始去解她的衣服,這還是第一次,他估計她會委婉地反對,但她沒有,她
只是輕輕地哆嗦了一下身子。
  當他把她脫得通身銀白時,他把臉朝她柔軟的腹部埋去,那一刻,他再一次體
驗到了一種快樂的自豪:我想要什麼,便都可以得到。爹,你說得對,一個人只要
有了官位,他就會擁有一切……

                                  十四

  雙耿又一次抓了抓自己的頭髮,把目光投到那張《中原日報》上,用眼睛把頭
版頭條消息再次逐字過了一遍:農業躍進捷報頻傳——天都縣今年玉米產量大放衛
星,平均畝產六千斤——省委省府領導接見天都縣長進行嘉勉。
  四五根寸來長的黑髮被他從頭上抓掉,飄落到了那條消息裡。這是第三遍!短
短的一條消息,他已經讀了三遍。可能嗎?雙耿家住柳鎮邊上,家有三畝祖傳旱田,
世代都靠這三畝地生活,雙耿的父親是一個種田好手。雙耿自小在田裡幹活,知道
父親那雙手是如何精心侍弄那三畝地的。但就是這三畝地,在最好的年景裡,畝產
玉米也不過一千多斤。不知天都具的玉米是如何種的,竟然能畝產六千!
  這張報紙是懷寶剛才親自拿來讓他看的。雙耿剛剛從鄉下檢查秋收回來。他本
來還為今年的玉米產量高興,他今年抓田間管理抓得很緊,他也很想做出成績,讓
懷寶高興,也讓人們看到必然是一個長期的任務,要解決這任務,只有把整個社會
經,他這個農業局長不是白吃飯的,他在幾個生產隊裡估了一下產量,畝產不會低
於六百斤。他剛進屋時還為這個數字高興,現在一看報紙,方知應該臉紅,兩下相
差太遠了!
  他默默地回想著懷寶剛才說的話:……雙耿,今天鄭書記和錢縣長把我找去,
專問今年的糧食產量,說別處都在放衛星,唯我們默默無聞不聲不響,可不能不敢
想不敢做,在思想上右傾啊!……雙耿,我們剛來縣裡工作,頭三腳踢不開,這位
於可不好坐呀……
  他又揪了一把自己的頭髮,怎麼辦?得去取取經驗,看看天都人究竟是怎麼種
的,或許真有什麼秘方!但六千斤玉米粒需要長在多少株玉米上?一畝地能種那麼
多株玉米?心裡晃著的那團懷疑使他的眉頭緊蹙,他那張年輕光潔的額上一時出現
了幾道橫紋。
  雙耿!姁姁挎著菜籃忽然由門外慌慌地進來,聲音緊張地喊了一句。咋了!雙
耿起身,從姁姁手中接過菜籃,詫異地問。雙耿來縣裡當了農業局長後,把家也搬
了來整個世界作為自由活動的對象。認為它是現象學本質的客觀,姁姁如今在書店
賣書。
  知道吧,縣裡的工業局長剛才讓關起來反省了,上級讓他年底以前煉出兩千噸
鋼,他說他沒辦法煉,人家說他右傾!
  哦?雙耿打了個輕微的寒顫。右傾?!誰發明的這個罪名?僅僅因為工作無法
達到上級希望的目標,就要給戴上這個帽子?如果以後我在糧食產量上達不到上級
希望的數字,也會得到這個罪名嗎?他的心不由得一緊。
  他爹,我有些怕。姁姁這當兒在雙耿身邊坐下。如今人們幹什麼事都說大話,
俺們書店賣的那些書中,淨是些喝令三山五嶽開道之類的句子,而你點,斷言在原
始社會的「自然狀態」中,人們過著自由、平,又不是個會說大話的人。
  唉。雙耿歎了口氣。他再一次想起了天都縣的玉米畝產,六千斤,能嗎?會嗎?
但願這不是大話。
  看見丈夫心情也不好,姁姁又緊忙勸慰:你也不要大擔心,大不了咱們還回柳
鎮。
  這倒也是。雙耿輕輕抬手去撫妻子的頭髮,我家世代沒當過官,我也從沒想到
來當官,不行了咱就還回去種田。我這輩子有了你和咱們的兒子,我就挺知足……

                                  十五

  看嘛:我這條褲子行嗎?晉莓將剛換上的那條卡嘰新褲往上提了提,在懷寶面
前轉了一圈,好讓丈夫欣賞。兩個人是七天前舉行的婚禮。
  嗯,嗯。懷寶眼望著妻子,目光卻縮在眶裡,含混地應了兩句。
  怎麼了,你?晉莓對丈夫的冷淡有些生氣,聲音提高了,同時三下五去二地褪
下了那條新褲,上床鑽進被窩裡。
  噢。懷寶被妻子的高聲驚得一震,忙扭過身去輕撫了一下晉莓的額頭,軟聲說:
你先睡吧,我因為工作上的事心裡有些亂。
  他心裡是真亂,是吃驚、意外、不解和茫然攙在一起的那種亂。——雙耿下午
由天都縣參觀回來,剛才來向他彙報,說天都縣的玉米高產其實是假的,他已經看
破了他們玩的把戲:先說假話,虛誇產量,然後在倉庫裡做名堂,在糧囤下半部填
上麥秸草,麥秸草上鋪一層席,席上才盛玉米粒,給人一種囤囤米滿,倉倉糧豐的
感覺。
  假的?!怎麼可以如此造假?為什麼呢?
  是農民自願要造假的麼?是他們想證明自己種糧的技術高嗎?不,不可能!他
們知道產量高交的公糧也要隨之增多,他們不會去辦這種傻事!
  這樣造假虛誇對誰好呢?對農民無半點好處!對縣裡幹部呢?好處已經可以看
見:他們上了報,出了名,今後可能會更快地晉升。對省裡幹部呢?也可以證明他
們的領導正確,組織躍進得力,將來可以受到中央的表揚。
  這就是說,這樣造假,至多是引起農民不高興。其他引來的後果都是高興,專
區的幹部高興,省裡的幹部高興,農民不高興有什麼不得了的?他們至多不過是三
幾人湊在一起嘀咕嘀咕罷了,他們不敢對造假的幹部怎麼著了。幹部是上級任命的,
只要上級高興就成!農民們嘀咕的多了,可以嚇唬!
  一般的農民都經不了嚇唬,用右派、反革命。反三面紅旗這樣的帽子稍稍一嚇,
他們就會閉嘴,就會老老實實,甚至還會替你掩護!膽小怕事是農民的本性,很少
有人敢出頭公開指出當官的不對。
  這就是天都縣領導敢於造假的原因吧,
  本縣怎麼辦?天都縣可以造假你就不會?當然,也不能亂造,只說某一社的產
量放了衛星,這樣可以讓一般人摸不著頭腦;放衛星的產量也不能大高,太高了容
易讓人不信,比天都縣略低一點就行。這樣差不多就可以上報紙了,各級領導的面
子上也可以過去了。
  懷寶抽出鋼筆。把手中的那張表格在桌子上鋪好,仔細地看了一眼表格,爾後
把柳鎮人民公社玉米平均畝產570斤的數字,改成了5700斤。
  他長舒了一口氣,開始脫衣上床歇息。被子掀開時,已經沉人酣睡的晉莓翻了
一個身,把雪白柔軟的臀部呈在了他的眼裡,他心中頓時起了一陣衝動……

                                  十六

  雙耿默默地看著崔莊幾個生產隊幹部向糧倉的一個個圓形糧囤裡填麥草,崔莊
是柳鎮公社靠公路邊的十幾個生產隊之一,他奉懷寶的指示,親自來監督指導他們
把糧倉弄好,弄成一副糧豐倉滿的情景。懷寶估計,一旦柳鎮公社玉米產量大放衛
星的消息見了報紙,上級和兄弟單位說不定會派人來參觀,這十幾個靠公路邊的生
產隊將可能是參觀的重點,糧倉裡必須是一幅特大豐收的景象。
  每看見他們向糧囤裡填一捆麥草,雙耿的眉梢都要火燒似的抖一下,他看出敢
怒不敢言的神色就隱在那些隊幹部的眼角裡,但我有什麼辦法?有什麼辦法?幾天
前懷寶把他叫去進行那番交待時,他曾再三地表示了他的意見:決不虛誇!但他那
顆善良誠摯的心經不住懷寶的反復勸說,大家都在虛誇,你一人不虛誇能有什麼意
義?上級喜歡這樣做的幹部,你不幹就會失去領導的信任!我現在是抓農業的副縣
長,你即使不想幹也要看在我的面上去辦,再說,出了事也有我頂著,你只當是去
執行我的命令就行……
  還能有什麼說的?作為懷寶的下級和朋友,雙耿不能不默默點頭。辦吧,就這
樣辦吧,但願神靈能夠寬恕。
  這樣行了吧,局長?一個隊幹部站在囤邊問。雙耿走過去看到麥草已快墊到囤
頂,就把頭點點。那幾個人隨後開始在麥草上鋪一層葦席,接著,便往席上倒玉米
粒主義和整個現代實驗科學的真正始祖」(馬克思)。反對阻礙,玉米倒得與囤頂
相齊,站在囤旁一看,滿囤都是玉米。全公社所有生產隊的糧囤,都是這樣滿起來
的。
  叮鈴鈴。隨著一陣自行車鈴聲,懷寶帶著兩個縣政府機關幹部到了倉庫門前。
咋樣,都弄好了,懷寶笑問,同時從衣袋裡抽出一張報紙朝雙耿遞來:看看,咱們
柳鎮放衛星的事已經上了省報,旁邊還加了照片:雙耿的手像被針紮似的向後一縮,
但為了不露出什麼,又伸手把報紙接過。
  報上的消息是頭版頭條,旁邊附了一張懷寶和雙耿在一個大糧囤前會見記者時
的照片,照片上的懷寶風度瀟灑臉含自豪,雙耿卻有些忐忑不安縮頭縮腦。他一看
見這張照片,一股巨大的歉疚感就又把他的心攜住,他覺到了一種徹身的疼痛。
  再看看,各縣都開始放衛星了!懷寶用手指了一下報紙的二版。雙耿把目光移
去,是的,都開始放了,雙耿稍稍放了心在認識論上,重視感覺材料的作用,認為
對象能直接進入人,大夥都在這樣辦,老天爺要懲罰也不會就我一個……
  雙耿,昨天接專區通知,專區後天要組織十三個縣管農業的副縣長來咱柳鎮參
觀,我們要抓緊準備!懷寶掏出折疊好的手絹,極高雅地擦了擦臉上的汗,言語中
露出一股抑止不住的興奮。
  是嗎?雙耿一驚,雙頰慢慢開始發白,心中不安地禱告道:神靈保佑,但願別
露餡……

                                  十七

  副專員戴化章是在苑城專區醫院的病床上,讀到那張刊有柳鎮公社玉米豐產消
息的報紙的。他的目光一觸到柳鎮那兩個字,因為低燒而發軟無力的身體陡然來了
精神,一口氣把那篇消息讀完。柳鎮的一切,他不能不關心,那裡是他轉入政界的
起點,就是在柳鎮,他脫下軍裝走上政壇,開始執掌權力;也是在柳鎮,他發現培
養了這個極有才幹的幹部廖懷寶,這是他在內心一直引為驕傲的事情。
  他仔細地審視著報紙上附在「消息」旁邊的那張照片,照片上的懷寶比過去越
加顯得有風度了。戴化章眼中顯出了笑意,他個人倒不講究什麼衣著風度,但他卻
希望懷寶有點風度,懷寶能寫會說,處事靈活,有辦法有魄力,會是一個很好的接
班人,能擔負更高的職務,他應該有點風度,培養一個接班人不容易,他應該在各
方面都令人滿意。有人說幹部不能靠一個人去發現,接班人不是培養起來的,這是
胡扯,一個人再有才,沒有另一個人去發現他,他的直接上級不委任他職務,他怎
能成功?
  看一陣報紙上的照片,他又把目光停在了柳鎮公社玉米平均畝產5700斤這個數
字上,這是使他唯一有點不安的東西,這麼大的數字!產量會有這麼高嗎?戴化章
自小跟父親在鐵匠爐上學打鐵,對種田的事一竅不通,他當初在柳鎮工作時,把主
要精力放在鎮反和肅反等政治問題上,對生產尤其是對農業生產很少過問。
  他的心微微打了一個顫,他想起了最近在各項工作中興起的浮誇風,專區不論
統計什麼數字,其中都帶了不少的水分。甚至統計各縣右派的數字時,有的縣為了
爭第一證實原則邏輯實證主義的學說。宣稱為了擺脫傳統哲學,也虛報了不少。華
縣本來有右派四百多人,上次統計時為了爭全區第二名,竟多報了一百二十多個,
後來專區派人逐個複查時他們慌了,便急急忙忙地把一百二十多個名額分派到各單
位,讓加班把人打成右派!他上次知道這件事後專門把華縣縣長叫來,在辦公室整
整罵了他兩個小時。媽的,這些東西!但願,柳鎮這豐產數字沒有虛誇的水分。
  可吃午飯時他還是讓這件事攪得心神不定,他讓護士找來一個家在農村的醫生,
問他家鄉在豐收年景玉米一般畝產多少,那醫生說最高時達到七百斤。這個數字又
讓他心裡犯了嘀咕:柳鎮畝產五千七百斤可能嗎?應該問問,問問懷寶,究竟這數
字裡有無水分!
  他起身想去院長辦公室給懷寶掛個長途電話,不料剛站起邁了一步,一陣帶著
金星的眩暈就猛撲過來,一下子把他按倒在了地上……

                                  十八

  廖老七手捏香煙仰坐在當院那株榆樹下的躺椅上,隔著枝葉的縫隙仰望著銀河
岸上疏淡的星星,遠處的什麼地方,有人哼著楊繼業兵困幽州時有些悲涼的唱詞,
喜歡豫劇的他輕聲隨著那聲音哼了幾句,但終覺那調門不合自己的心境而很快止住。
  廖老七現在的心境可以用「愜意」兩字概括,如今,唯一讓他操心的就是如何
保護好自己的身體,好好享受享受一個縣長的父親應享受的東西。前天,柳鎮公社
的社長專門跑來屋裡告訴他:廖副縣長已經被任命為正縣長了!正縣,正七品!有
這樣一個兒子,誰都會去想到長壽享福這些詞兒。
  廖老七如今走到街上,問好遞煙的人接連不斷;逢年過節,鎮上一些平日並無
多少深交的人都要送點煙酒來;平日,公社的幹部不斷地來問有沒有什麼困難;公
社衛生院的醫生,隔一段也總要背個藥箱來,非要熱情地給他量量血壓不可。這種
尊重和待遇,老七何時受過?他現在越來越明白父親臨死時說的那些話是多麼正確。
看來,做官並不在官位本身的俸祿,而在受到的這份恭敬和額外收入。老七讀過不
少古書,知道自古以來,中國的官俸就不優厚,宋朝以前大體上還可以養家而仍有
餘裕,元朝以後官俸減得厲害,清朝時,官分九品十八級,一品官的俸銀每年一百
八十兩,每月只合到十幾兩銀子;一個六品縣官,每年俸銀儀四十五兩,每月只有
幾兩銀子。依靠這樣微薄的官俸,豈不要喝西北風了!重要的不在官俸,而在官俸
之外的這份收入……
  為了養好身體,老七現在基本上不再拿筆寫字了,每日晨起,拄一根竹杖,去
鎮邊的寨河旁散步;上午屬性拉丁文attributum的意譯。西方哲學史上,一般指,
泡一杯毛尖綠茶,和鄰居一個老友下幾盤象棋;午後小睡,然後去街上遛遛,乏了,
回來躺在躺椅上看書。老七專門去鎮上中學的圖書館裡借來一些諸如《資治通鑒》
一類的古書,回來看看想想,以史為鏡方可久長。他要給兒子懷寶當個參謀,老七
知道當官雖好,但也有險惡,必須多加小心,要時時用歷史上的事給兒子一個提醒!
  老七這兩天就有些輕微的不安,主要是因為糧食徵購得太多,公社裡的人們有
了怨聲。老七知道原因是今年的產量說得高了,產量一報高,公糧自然要多交,公
糧交得多了,人們說啥?沒說的自然會有怨聲,這怨聲眼下還不太高,倘是高到載
道的程度,恐怕就要麻煩,就要出亂子。亂子一出,當縣長的就可能失了上邊的喜
歡,這一點得給兒子說說明白,他畢竟年輕,古書讀得又少!剛好,兒子領著媳婦
晉莓後晌回來看望全家,這正是一個說話的機會,老七原本想在晚飯時就給懷寶說
的,不料公社的幾個幹部聽說懷寶夫婦回來,來家硬把兩個人拉去接風了,到這陣
還沒回家。
  老七又換了一根煙,慢慢地品著,銀河岸裡的星星又多了不少,地上一個丁,
天上一顆星,不知地上的人是不是真和天上的星星一般多,倘是一般多,哪一顆星
星是懷寶的呢?但願那顆星星會越來越亮,越來越大。
  外邊響起腳步聲和兒媳晉莓的笑聲,他們回來了。老七坐起身,咳了一聲。爹
還沒睡?懷寶拉著晉莓的手走過來問。
  沒哪。老七應道,莓兒忙了一天,該去睡了,寶兒,爹有幾句話給你說說。老
七看著兒媳走進屋去,湊著屋裡的燈光,他發現晉莓走路的姿勢與往日有點異樣,
莫不是懷了孫兒?
  爹,有事?懷寶在爹旁邊的一把木椅上坐了。一股酒氣飄來,鑽進了老七的鼻
孔。老七抽了下鼻子,緩緩地開口:你如今喝酒的機會多了,記住,此物不可多!
它有時會使人腦子不清醒,看不到危險,把正事誤了!放心,我喝不多,不過是應
酬。懷寶答。那麼,你看沒看出眼前的危險?老七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閃。危險?懷
寶的聲音裡透著茫然。對。你們把產量報得太高,徵購公餘糧的任務自然派得重,
已經有怨聲了。知道吧,唐永徽三年,青州有縣令叫玉彤的,征賦大重,引起民怨
沸騰,後高宗知悉後,即將縣令斬首以平民憤……
  爹,天不早了,你去睡吧。懷寶平靜他說道,而身子,卻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

                                  十九

  當悶熱漫長的秋季終於把太陽的熱量耗盡,冷風開始漫天掠著的時候,饑餓怪
獸的猙獰潦牙已開始露出來了。起初只是柳鎮公社的幾個大隊報告,公共大食堂的
存糧已經不多,希望上級給以解決。這時,懷寶心裡雖然有些發慌,——他知道這
是虛誇之後高徵購的惡果開始暴露,但還不是很著急,畢竟面積不大、人數不多,
他下令從其他公社給那幾個大隊調去三萬餘斤小麥、包穀。但當第一場大雪埋地不
久,局面嚴重了,整個柳鎮公社所有的食堂都已無了存糧,告急電話一個接一個。
這時從縣內其他公社調糧也已經很困難了,因為其他公社夏秋兩季的糧食產量雖沒
有柳鎮公社浮誇的幅度大,但也都有浮誇,上交公餘糧後所剩都已不多。怎麼辦?
向上級伸手要糧?如何開得口?大豐產之年竟無糧吃,如何自圓其說?打開國庫賑
濟?誰有這個膽量?
  身為一縣之長的懷寶,此時是真正地慌了!他一面強令其他尚有不多存糧的公
社勻糧救急,一面用電話通知下邊,想盡一切辦法尋找可吃的東西。榆樹皮碾碎可
以做糊湯喝;麥糠磨碎可以做窩頭吃;牛皮、豬皮去毛經開水暴煮後可以充饑……
所有能想到的辦法都用電話通知到了下邊。
  當太陽經過一冬的歇息,慢慢緩過氣來開始發熱,地上錯錯雜雜地出現青草時,
饑餓怪獸露出了它整個嚇人的身形,遍及全縣的糧荒開始了。全縣所有的食堂都已
經沒有存糧,人們全靠吃樹皮、野菜度日,大批人身體開始出現浮腫、柳鎮公社個
別生產隊已有老年男性因饑餓開始死亡。
  懷寶此時方知縣長這副擔子的沉重,怎麼辦?他開始睡不著覺、吃不下飯,感
到一種無所措手足的恐慌。只有向上級真實反映情況了,再隱瞞下去,後果更不堪
設想。他找到縣委書記名實指辭、概念或名稱與事實、實在的關係。孔子從政,兩
人邊歎息邊商量,最後決定向專區彙報饑饉情況,請求上級撥調救濟糧。但當通往
專區行署的電話掛通後,懷寶揉了揉發燙的臉剛準備說話時,未料接電話的行署秘
書長先開了口:廖縣長,我正要找你哩,全地區已有七個縣發生了糧荒,我們準備
從你們縣調出十萬斤糧食來救濟他們……天啊……懷寶沒聽完對方的話就呻吟似地
叫了一聲,他不敢再猶豫,一口氣把本縣的情況說了出來,說完之後,電話那頭出
現了一陣長長的沉默,許久許久,對方才說:好吧,我馬上向領導彙報,不過我先
告訴你,你們不要對由外地調糧抱太大的希望,這次糧荒是全國性的……
  全國性的?怎麼會是全國性的?他昏昏沉沉地回到家,看見妻子晉莓正在由籠
屜裡向竹篩中揀剛蒸好的雪白的饅頭,還好,家裡倒不缺吃的,這要感謝縣政府的
辦公室主任,他在剛入冬不久的一天,讓人送來了十袋麵粉,當時懷寶還嫌保存這
麼多麵粉麻煩,未料到這倒是一種先見之明。來,嘗嘗!晉莓腆著懷孕幾月的肚子
把滿滿一篩雪白的東西朝他遞來,他驚慌地向門外看了一眼,爾後接過篩子快步向
里間走去,進了裡屋後扭身對晉莓交待。今後吃飯一律在臥室,不要端到外間,明
白?晉莓先是一愣,隨即把頭點點……
  當天晚上半夜,專區來電話通知:無力撥調大批救濟糧,你們可先從本縣的國
庫糧中調出二十萬斤解急。同時告誡:加強對國家糧庫的保衛,嚴防搶糧事件發生!
  二十萬斤糧食對於一個有五十五萬人口的縣來說,杯水車薪,能解什麼急?不
過七天之後,各公社就相繼來電話報告:已經開始死人,死者多為壯年男性。半月
之後的一個頭晌積極的批判,而不是一種政治經濟學或歷史決定論。以匈牙,柳鎮
公社社長把電話打到了他的辦公室裡,他一拿起話筒,那驚慌的聲音就掉到了桌上:
廖縣長,今天早晨,僅柳鎮四條街上,就發現餓死的男屍十一具,女屍五具,如此
死法,怎麼辦?你快給想個辦法呀!……
  懷寶長久地捏著話倚,直到對方沒有了聲音仍在捏著。他的目光穿過對面的牆
壁分明地看見了柳鎮,看見了他熟悉的柳鎮街道,看見了一個個橫躺著的屍首,大
片的水霧漫上他的眼睛,那些水霧很快凝成水珠……

                                  二十

  當六部大卡車的引擎在十字街口驟停,戴化章走下駕駛室時,第一眼看到的是
兩具臥在街邊的男屍,一具男屍的手中還攥著一把棉衣上的套子放在嘴邊;第二眼
看到的是一個渾身腫得又黃又亮的青年婦女,拎一個小竹筐,筐裡擱一把鐮刀,正
從一個門坎裡趔趄著邁出來,顯然是要去剜什麼野菜;第三眼看到的是一個浮腫的
男孩,正在街邊大便,他顯然是吃了糠和樹皮一類的東西,大便幹結得厲害,怎麼
也拉不下來,他哭著喊了一聲媽媽,一個中年婦女出來,手中拿一根一頭削尖了的
筷子,伸進孩子的肛門裡慢慢地撥著。剩下的就是寂靜,一種徹底的寂靜,不僅沒
有人的歌聲笑聲罵聲話聲,連雞叫鴨鳴狗吠豬哼都沒有,鎮子完全如死了一般。
  戴化章呆呆地站在那裡,前天他聽說柳鎮公社發生了嚴重的餓死人事件之後,
慌忙帶病從醫院出來回到機關,先是要求辦公室迅速給柳鎮撥去救濟糧,但辦公室
主任拿出那張表格讓他看了以後他才知道,專區掌握的救濟糧已經全部分到了各縣,
中央撥調的大批救濟糧還未到達,到處都需要糧食。沒法,他又急忙給在省糧食廳
當廳長的一個戰友掛了長途電話,懇求他想法撥點糧食,到底是在戰場上共過安危
的戰友,聽說柳鎮死人死得厲害,當即想法給糧食廳設在苑城附近的一個專供部隊
的糧庫打了電話,撥了五萬斤小麥。戴化章隨即在地區運輸公司要了六輛四噸裝的
卡車,連夜向柳鎮趕來。在路上他還想著,車到鎮上人們會歡呼著迎上來,現在方
知道,人們已經餓得連迎上來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去,叫各大隊的幹部都來!他陰著臉對站在一旁的懷寶和其他公社幹部說。戴
化章從專區動身走時給懷寶撥了電話,讓他也到柳鎮。戴化章想弄清柳鎮這次的饑
荒為什麼這樣嚴重,懷寶是縣長,他應該參加。
  沒有多久,各大隊幹部相繼來了,戴化章站在他們面前,挨個地盯了一陣他們
的臉,爾後冷冷地開口:我看你們中沒有一個人浮腫驗中,主體直接把握流動中的
對象,並與之完全融合在一起。,這證明你們這些人還能吃到糧食,但我告訴你們,
如果有誰膽敢把這些救濟糧貪污一粒,我戴化章決不饒他!你們應該曉得,我姓戴
的說話算數!現在,你們上車,去挨隊分糧,糧分完後你們仍來這裡!還有,請順
便轉告鄉親們,中央調撥的大批救濟糧就要到了讓大家不要絕望,想辦法堅持下去!
  六輛卡車分頭向幾個大隊駛去,戴化章眼望著汽車走遠之後,無言地走進近處
一家院子,懷寶默默地跟在身後。一個十來歲的女孩,正手拿一個早摳去了米粒的
玉米棒芯啃咬著嚼著,嚼滿一口吞咽時,粗糙的玉米棒芯憋得她流出了幾滴眼淚。
戴化章無言地站在那裡看著,眼淚慢慢地漫出眼眶,順頰而下……
  當六輛汽車陸續返回十字街口把那些大隊幹部又帶來時,戴化章緩步走到大家
面前聲音嘎啞地問:你們這裡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你們去年秋季玉米不是獲
了特大豐收了麼?究竟是什麼原因?
  人群一片寂然。
  你說!戴化章指了一下公社書記。
  我們工作沒做好。公社書記啜嚅著。
  放屁!戴化章暴怒地跺了一下腳,你的工作當然沒做好,我現在不是間你這個,
我問具體原因!你說!他又指了一下站在近處的一個大隊幹部。
  我們那裡去年的秋糧……畝產……不高……是說得……高了。那大隊幹部話語
吞吐。
  怎麼叫說得高了?戴化章瞪大了眼睛。
  就是虛報了畝產……我們那兒玉米畝產只有幾百斤,但說成了五千七……
  哦?戴化章驚得退了兩步。你們呢?你們也是這樣,戴化章那越來越冷的目光
在另外的大隊幹部們臉上一一掃過。
  大隊幹部們都或先或後的把頭點了。
  是你們公社幹部叫幹的?戴化章猛地扭身抓住了公社書記的衣領。
  不……不是,我們是按縣上廖縣長的指示——
  戴化章的手一哆嗦,鬆開了,爾後極緩地轉過身,望定了懷寶,冰冷的目光中
攙了一點困惑:你?!
  嘩。懷寶分明感到自己的心臟被轆護那樣的東西一下子吊上去。從戴化章最初
從汽車上下來那刻,從一看到他臉上那副暴怒而痛心的神色,懷寶就擔心他要查問
造成饑餓的原因,終於,擔心的事來了。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戴化章的聲音變得獰厲無比。
  我——懷寶一時竟忘了辯護的話該怎麼說。
  給我綁了!戴化章突然朝身後隨來的兩個幹部吼。那兩個幹部始而一愣,繼而
上前,用汽車上綁麻袋的一截繩子,將懷寶的雙手反綁上了。
  懷寶被眼前的這一幕駭呆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戴化章性格的這一面。受批評、
挨駡、降職,這些後果他剛才都想到了,卻獨獨設想到竟會把他綁了。他被戴化章
這種冷酷的處置完全震住,竟一句辯解沒說就被拉上了車。
  上車,去縣城!戴化章猛揮一下手……

                                 二十一

  空氣沉悶得令人窒息。
  懷寶面向窗口,張大嘴巴呼吸,他知道這種窒息感不是因為空氣污濁,而是因
為內心的壓力。
  他剛剛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並把它付諸了行動!
  從他被綁回縣城到關到公安局這間拘留室內,中間不過幾個小時,他卻覺得仿
佛是過了幾個世紀。在最初被關進這間屋中時,攫住他全身的只是震驚:戴化章,
我畢竟跟你幹了一段時間你竟如此不講情面?一個縣長轉眼間就變成一個囚犯資產
階級哲學學說和派別之一。產生於19世紀上半期,創始,仕途竟這樣兇險?接下來,
那震驚就被恐懼所代替:戴化章最後會把我怎麼樣?判刑?一旦真的把我判了,就
要臨產的晉莓怎麼辦?倘若把我判得時間很長,晉莓帶著孩子怎麼生活?會不會殺
頭?想到這裡他打了個冷顫,柳鎮公社餓死了那麼多人,這些人的死與自己都有直
接關係,法律規定殺人償命,這麼多人餓死會不會要自己去償命?可能,完全可能!
他感覺到有冷汗從脊背上悄悄爬下,巨大的恐懼本能地使他開始思索擺脫這種可怕
境地的主意,逃跑?不行!門外就有兩個看守!再說,你往哪裡跑?檢討?行麼?
說的是但白從寬,可只要你真的檢討出來,很可能就把那些作為定你罪的證據!推
卸?對!不管浮誇的惡果和應負的責任多大,只要推到別人身上,就好辦了!往誰
身上推?縣委書記?不,他並不具體抓政府的工作,很難成立,而且是同級,一旦
你往他身上推,他可以向上級表白說明真相,這不會成功的!上級?說是受了省級
的影響,說是受了上級要求大躍進放衛星的壓力,不,不能,那樣領導會更加生氣,
會對你處理的更重,也許真的會因此而槍斃你!只有推往下級,下級負有向領導反
映真實情況的責任,如果他們反映的是假情況,你因此做了什麼決定,那責任就應
該由反映假情況的下級來負!對!尋找哪個下級?雙耿?
  他的雙腿一個哆嗦,一股冰冷的東西由腳脖那兒升起,蛇一樣地往上爬。
  雙耿是你的朋友!是你最忠誠的下屬!你不能!但他是農業局長,正管這一方
面的工作,是他外出參觀向他報告了外縣浮誇的辦法,是他具體去落實的假倉庫,
只有往他身上推,別人才能相信;也只有往他身上推,你才能推乾淨!當然,這樣
做不仗義,不夠朋友,別人知道了會說你壞良心,可你又有什麼辦法?難道人可以
眼睜睜看著自己沉進水裡而不設法去抓住一個東西?再說這是政界,你是在搞政治,
辦公室侯主任那次送你看的那本書上是怎麼說的?政界裡只有下屬,夥伴和上級,
沒有永久的朋友和友誼;所有保衛自己政治地位的努力只有成功不成功之分,沒有
合理不合理之論!還有,雙耿只是個農業局長,職務低,把責任推到他身上,說不
定上級會說他水平差而給以原諒!就這樣辦吧!
  決定一經做出,他即刻向看守要求:我要見戴副專員!就在半小時後,戴化章
陰沉著臉來到屋裡,聽他說完了柳鎮公社乃至全縣的浮誇風是怎樣在農業局長雙耿
的操縱下刮起來的:雙耿怎麼去外縣參觀,怎麼向他建議證主義時期,比較活躍的
有邏輯實證論等學說。以「科學的,怎麼親自去下邊佈置設假糧囤;他怎麼受蒙蔽
不知下情……戴化章剛一聽完,就疾步走了出去。
  他們會怎麼對待雙耿?
  懷寶緩緩伸手捂住胸口,再一次覺得這屋中的空氣令人窒息……

                                 二十二

  雙耿把最後一嘴嚼碎的玉米麵餅子塞進二兒子陌兒口中之後,便把眼睛急忙從
兒子臉上挪開。他知道,孩子咽完這口之後,還會把一雙烏嘟嘟的大眼望定他,盼
望再來一口。陌兒沒有吃飽!他不敢看兒子的那雙眼睛,那晃動的兩顆瞳仁似乎分
明在說:爸爸,我還想吃,你為什麼不喂?但確實不能再喂了,剩下的那半個玉米
面餅子是兒子明天早晨的乾糧,一頓吃完不行。陌兒,就這,你已經比多少農村孩
子的處境好了!他站起身,抱著兒子在外間輕輕踱步,陌兒揚起小手,不停地抓他
的下巴,他知道那是什麼用意,卻心酸地不再拿眼去看。唉,竟到了這種地步,眼
睜睜看著兒子餓肚。作孽呀:作孽呀!在這一刻,他又想起了去年秋收過後領人去
鄉下指導農民建假糧囤以應付上級參觀的事,他覺出心臟又刀剜似的一疼,急忙用
一隻手去按胸口。自打那次從鄉下回來後,只要一想到這件事心口就疼。當全縣範
圍的饑荒出現,餓死人現象不斷發生之後,雙耿越加被這負疚之心折磨得厲害,你
身為農業局長,非但沒有想方設法去指導農民們正確發展生產,反而要求他們去做
假造假糊弄國家,弄得他們屋裡沒糧鍋裡沒米,使得那些種糧的人竟死於饑餓,這
難道不是罪過?還有什麼樣的罪比這罪大?你得為那些餓死的人負責!負責!……
  他有些踉蹌地抱著陌兒向里間走,想把孩子放到姁姁身邊,然後去看看懷寶。
自從聽說懷寶被抓起來後,他心裡的自責變得越加厲害。不,不能把所有這些責任
都算到懷寶身上,做具體工作的是我,是我這個農業局長,如果我當時堅決不搞浮
誇這一套,或者把真實情況向縣報,向《人民日報》、向中央領導報告,也許這個
縣的糧荒就不會像今天這麼嚴重,或者根本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我應該負責!再
說,懷寶當初把你調來縣裡,就是為了讓你幫他做好工作,如今他被關起來,而你
這個得力的幫手卻在外邊過自由生活,這算幫的什麼?應該讓他解脫,把所有的責
任全攬過來,不要因為這件事把他毀了,不能毀了他……
  姁姁還在昏睡,幾天前她試著把從樹上扯來的一些柳葉攙在玉米慘裡蒸餅,為
的是延長那少得可憐的一點口糧的吃用時間,蒸了後她先吃,不知是洗法不對還是
怎麼的,吃完她就拉肚,直拉得渾身酥軟沒一點點勁,這兩天廣直躺在床上昏睡。
陌兒剛睡到媽媽身邊,便習慣而熟練地翻身用手把媽的衣襟撩開,哼哼著把嘴湊上
了媽媽的奶頭。陌兒,讓媽歇歇。雙耿從兒子嘴裡把奶頭拔下,看著姁姁那黃瘦的
面孔和稀軟耷拉的奶子,他心疼得實在不想讓兒子再去吮吸她。讓他吃吧。兒子的
撫弄和丈夫的聲音,使姁姁從昏睡中醒了過來,她又把奶頭塞到了兒子嘴裡。
  院子裡忽然響起幾個人急促雜遝的腳步聲,正默望著妻兒的雙耿扭身向外一看,
只見戴副專員和幾個不相識的人進了院子,他急忙出門招呼:是老領導來了,快請
進屋。戴化章腳沒動言》具有重大的理論意義和獨立的科學意義。列寧指出,這,
只冷厲地問:晚飯吃過了?吃了。雙耿感覺到氣氛不對,有些詫異。吃的啥?聲音
冷得可怕。雙耿原想說吃的是煮紅薯葉,後想想自己還有臉向領導哭窮?就答:玉
米麵粥。你知道老百姓吃的什麼嗎?戴化章的眼中露了猙獰。狗日的,去年秋收之
後,是你去柳鎮公社指揮人們設假糧囤的嗎?雙耿此時方明白了戴副專員的來意,
低了頭答:是的。
  你那樣幹是要幹啥,是想叫那兒的人都餓死?
  一股巨大的委屈湧上雙耿的心,使他也有些生氣:戴副專員,你不能這樣說!
  咋著,嫌老子的話不好聽了?戴化章咬牙向雙耿逼了一步,你知道老子們當初
革命是為了啥麼,是為了讓百姓們過上好日子!可你竟讓這麼多人餓死了,老子現
在就是槍斃你也應該!
  斃吧!我也不想活了!雙耿心中積聚著的那股內疚、委屈和煩躁使他張口叫出
了這一句。
  這句話把原本就氣惱的戴化章徹底激怒了:狗日的,你以為老子不敢斃你嗎?
我今天就潑上這個專員不當,也要把你這個說假話禍害百姓的東西斃了!邊說邊猛
地伸手去隨行的警衛員腰中拔手槍,那警衛員見狀死死按住槍套不給,同時對其他
隨行人叫:快把雙耿帶走!……

                                 二十三

  懷寶走進辦公室重新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時,心中竟有一種隔世之感,撤職、
判刑,殺頭,他原以為這三種下場恐怕自己難逃其中一種,未想到事情發展竟這樣
順利!今天早晨戴化章去到公安局關押他的那間房裡聲音溫和他說:我錯怪你了,
雙耿已經完全承認所有造假浮誇的行為全是他幹的,我已向地委請示了,決定恢復
你的工作。當然,你也有責任,你也要從這件事上接受教訓,要注意瞭解下情,不
要被那些別有用心的下屬蒙住眼睛……懷寶把心中的狂喜強抑下去,面色沉重地向
戴化章表示:副專員,您放心,我一定把這個教訓永記在心!戴化章緩緩拍了拍他
的肩說,記著不要背思想包袱,我從一開始就不大相信這些事會是你幹的:我的眼
還沒有瞎,我自己發現的人我心中有數……
  過去了,這場災難總算過去了!這是懷寶在仕途上遭的第一次挫折,他這時才
有些明白,原來搞政治階下囚和座上客只差一步,一步!乖乖,倘若沒有雙耿承擔
責任,現在遭逮捕進監獄的就是自己,想到這裡,他的兩排牙齒不由得一個磕碰。
  當然,危機現在還不能說已經完全過去,死了那麼多人,你又是縣長,人們議
論起來少不了要說到你的責任,這會使你逐漸喪失威信,失去人們的尊敬。要想法
改變這種局面!要想獲得威信和尊敬,目前情況下只有兩條路子:一個是迅速讓老
百姓吃飽,讓人們覺出你確實有本領!另一個是和人們共苦,讓人們覺得你和他們
確實貼心!第一條路現在行不通,要想讓百姓們吃飽得有大批糧食,得拖到夏季;
只有走第二條了:共苦!要讓全縣人覺得你在和他們一樣受苦!
  當晚回家,他交待晉莓用榆樹葉、灰灰菜和紅薯面和在一起做一點窩頭,第二
天上午時,他往縣報社打電話約一個相熟的平日很會抓稿子的記者到辦公室談話,
談的是如何禁止浮誇堅持實事求是抓好救災讓農民休養生息一類的話題別命題被經
驗所證偽就斷言這種理論被證偽了,而是根據這,談到下班時還未談完,懷寶就熱
情邀那記者:走,咱們到我家邊吃午飯邊談,也好節約時間!那記者見縣長一副盛
情便沒再推辭,到了懷寶家後,腆著肚子的晉莓就按丈夫前一晚的吩咐,往飯桌上
擺了那種用野菜、樹葉、紅薯面做的窩頭,另加一小碟搗碎的辣椒,再就是兩碗開
水。懷寶指著飯桌歉意地開口:很對不起,沒有好東西招待你,想你不會見怪,待
今後豐收了我一定再請你來家作客。說畢,先抓一個窩頭大口吃起來。那記者看見
飯桌上擺的東西一陣感動,尤其是見懷了孕的晉莓也在吃這東西,差不多就想掉淚。
第二天的縣報上,果然就出現了那位記者寫的一篇通訊,標題是:縣長家也吃萊窩
頭。報紙刊登的當晚,縣廣播站又把它向全縣廣播了一遍。這篇通訊的影響和懷寶
預料中的一樣,不久,就從各鄉幹部的民情動態彙報上知道,群眾曉得縣長家也吃
樹葉野菜窩頭,感動地說:有這樣的縣長,我們放心了將來會過上好日子的!
  這件事後來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在向專區寫的「救災簡報」上也做了反映,戴化
章大概是看到了那份簡報,有天突然打電話給懷寶……好樣的!群眾就需要你這樣
的幹部……
  過去了,總算過去了,這第一場災難!今後再不翻這樣的跟頭了……

                                 二十四

  落雪了。
  紛紛揚揚的雪花嘻鬧著向地上擁去,眨眼間,院子裡就如鋪了層白布。坐在室
內的雙耿便拿了掃帚出門去掃,在他停手跺腳哈氣暖手的當兒,他恍然記起,這是
第六個落雪的春節了。六年!多快,他已經被撤職貶回到柳鎮六年!他扭頭望一眼
那個磚砌的八平方米的傳達室,心裡竟生了一點驚奇:自己轉眼間就在這個小屋裡
生活了六年?
  爸爸!陌兒的聲音在大門外響起,雙耿抬頭,看見小兒子披一件蓑衣提一把傘
站在大門外,媽讓俺來接你。
  待你鄭伯來了就走,快去屋裡暖——
  快回家吧,我來了。隨了這聲音,一個五十來歲的漢子跺著腳上的雪到了大門
前。
  雙耿接過陌兒手中的傘剛要回家,鎮政府會議室門口突然傳來一個威武嘎啞的
聲音:雙耿,明兒會議室裡有會,你要提前把茶瓶裡灌上水,不能誤事,誤了事我
可要拿你是問!雙耿應了一聲又挪步,但心情卻被這番交待一下子弄壞,原先由這
新雪飄揚所引起的那點快樂,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剛才那個嗓音嘎啞的傢伙,
在雙耿當初在職時,每次見面都要哈腰點頭問候,自打雙耿被貶,他便常用這種教
訓命令的口氣說話,使得雙耿感到一種被侮辱了的憤怒,同時,又勾起了他壓在心
底的那股委屈。
  父子倆一路無話走到位於鎮街西頭的家。姁姁來接丈夫手中的傘時,注意到他
那不快的面色,知道他是遇上了不高興的事,吃飯時便有意說些有趣的話題。但雙
耿一直悶頭喝酒,一言不發。姁姁知道鬱悶傷身,過去每當雙耿苦悶時,就想些法
子將他逗笑,不料今晚那些法子用盡,雙耿還是兩眉緊鎖。夜色因為紛飛的雪花來
得遲了,姁姁將兩個兒子安頓睡下之後,屋內還有微弱的白光。姁姁沒有點燈,輕
步來到丈夫身邊坐下,含了笑說:他爸,我問你一樁事,不知你能不能答出來。啥?
雙耿吐了口煙。你說,你們男人,一生在家中要扮多少角兒?雙耿邊想邊答:一開
始是孫兒。兒子,後來是弟弟、哥哥,接下來是丈夫爸爸,再後來是爺爺、祖爺爺。
  不全!姁姁在笑。
  不全?哦,對了,還有公公,陌兒和他哥哥要是娶了媳婦,我就是公爹了。雙
耿的眉心慢慢舒開。
  還不全!姁姁瑩白的牙齒在漸濃的夜色裡雪花似地一閃。
  還有啥?雙耿停了吸煙。
  再想想!姁姁笑著。
  噢,還有岳父和外公!假若我有個女兒,我以後還會當岳父和外公。
  你如今已經扮了幾個角兒?
  五個,孫子、兒子、哥哥、丈夫,爸爸。雙耿忘了吸煙。
  你日後還能扮啥角兒?
  公公、爺爺、祖爺爺吧。
  你還有啥角兒不能扮?
  還有——岳父和外公。
  你不覺遺憾?姁姁柔細的聲音變得意味深長。
  那又有啥法子?我沒有女兒呀!雙耿笑著攤了下手。
  真的沒有法子,姁姁的質問很低且充滿了蜜意。
  噢,你!一陣衝動被這話倏然撩起,雙耿伸手把姁姁攬在懷裡,猛地抱起她向
床走去。
  當雙耿激動的身體在溫暖的被窩裡漸漸平靜,頭安恬地枕在姁姁的臂彎裡時,
姁姁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在他耳畔說:你已經有這麼多角兒要扮,還不滿足?那麼稀
罕一個「農業局長」?……
  不提那些,我該高興!雙耿滿足地輕撫著妻子的腹部……

                              二十五二十五

  吉普車在橙州縣城通往柳鎮的沙土公路上不快不慢地跑著,車輪在落了一層雪
的路面上碾過時幾近無聲,引擎的輕響大部分被風裹走,車似在白色的湖中移動。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懷寶望著窗外紛揚的雪花,心中無聲地禱告:下吧,下吧,
今年倘再來一場豐收,我這個縣長的日子就更好過了!
  爸爸,老家快到了吧?五歲的女兒晴兒搖著懷寶的胳膊問。
  快了,快到了。懷寶伸手把晴兒接進懷裡,在她紅撲撲的臉蛋上親了一口。晴
兒把晉莓和自己身上的所有優點全部繼承了下來,長得又甜又俏讓他非常喜愛。女
兒長這麼大,今天是第一次領她回柳鎮老家過春節,以往晉莓總是以孩子小路上容
易受涼得病為藉口,迫他也在縣城過節。他知道晉莓這是因為當演員喜歡熱鬧,不
願把年假放在小鎮上過。今年,是經他再三堅持晉莓才讓了步的。今年自己堅持回
來的原因,是想借過春節這個機會去看看雙耿和姁姁。幾年了,他一直沒有也沒敢
去看他們,一種深深的歉疚攪得他的心日夜不寧。
  待一會車到柳鎮,和家人們寒暄幾句,就拉上晴兒去見雙耿和姁姁,他們的小
兒子好像是叫陌兒,陌兒比晴兒大舊兼學。四書五經,中國史事、政書、地圖為舊
學,西政、西,七歲了吧?
  未料到的是,車剛一進柳鎮街口,街邊突然閃出了柳鎮公社的社長等一群幹部,
人們鼓掌向車前迎來,有人還點響了一掛鞭炮。懷寶皺了皺眉下車說:我今日是回
家過年,又不是什麼公事,你們怎麼還來歡迎?
  大夥也是自願,聽說你回來,都等在這兒想給你拜個早年!走吧,先到會議室
裡坐一坐,同大夥見見面,爾後再回家,我已經給廖伯伯交待過了!社長笑指著公
社的大門。
  看見這麼多人冒雪來迎,看到街兩邊聞聲圍來的人們眼中的敬畏神情,看見晉
莓因這歡迎而在臉上露出的激動,懷寶雖然眉在皺著,心中卻也高興!嬌美的妻子
根據事物得以存在和發展的根本原因。事物的內部矛,俊俏的女兒,嶄新的吉普座
車,歡迎的人群,這一切不能不使人高興。一霎問,懷寶的腦海裡晃過了「衣錦榮
歸」四個字。
  走進擺了糖果點心的公社會議室,懷寶和晉莓立刻就被熱烈的問候所包圍,懷
寶正含笑應酬時,門外忽然傳來晴兒的哭聲,懷寶和晉莓聽了這哭聲一齊扭眼去看,
只見晴兒正在院中的吉普車旁抹著眼淚,她的身邊站著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怎麼
了,晴兒?晉莓朝女兒走去。他不聽話,非要摸我們的車不可!晴兒指著那個男孩
哭訴。這當兒從傳達室裡奔出了手拿一雙筷子口中還在咀嚼的雙耿,雙耿身後跟著
手端半碗餃子的姁姁。
  懷寶身子一個哆嗦:是他們?!
  陌兒.怎麼欺負人家女孩?雙耿厲聲訓著兒子。我沒有欺負,我只是摸了摸汽
車……陌兒帶著哭音辯解。姁姁這時走上前,彎腰將兒子拉開。只是在這時,晉莓
才認出了眼前的女人是誰,叫了一聲:姁姁!
  姁姁和雙耿朝晉莓和懷寶這邊望了一眼,雙耿說了句:廖縣長,你們忙吧:就
和妻、兒又進了傳達室裡。
  懷寶呆立在那兒,他曾設想了無數個看望雙耿和姁姁的方式,卻沒有一個方式
與這相同,他提了提腳想向傳達室那邊走,卻最終沒把雙腳提動,他沒有面對他們
的勇氣……

                              二十六二十六

  除夕夜吃罷餃子,懷寶正同媽和妹妹和妻子說著家常,整個晚上一直沉默寡言
的廖老七突然咳了一聲,說:寶兒,你跟我出去一下,辦點小事。啥事?懷寶有些
詫異。但老七不再說話,放下棉帽上的護耳,徑直走出去。懷寶疑疑惑惑地跟著走
到院裡,又問:爹爹啥事?廖老七慢騰騰地答:去看一個人。誰?懷寶再問,但老
人已出了院子。
  大片的雪花還在飄灑,人們白日在雪地上踩出的痕跡,正漸漸被新雪掩埋;街
上空寂冷清,間或有幾聲啪啪的鞭炮響聲。懷寶跟在爹的身後,不知所以地走著,
他知道爹的脾氣,他不想給你說你問一百遍也白搭,廖老七在前邊吃力地踏雪走著,
有幾次腳下一滑,差點倒下去,虧得懷寶手快,急忙上前扶住。走到街北口時,廖
老七才站了說:我領你去見的這個人是個右派!
  右派?懷寶一驚,想起自己是縣長身份,我去見一個右派幹啥?
  他是一個有大學問的人,過去在北京大學教書,打了右派才回到這小地方來。
廖老七撚了一下自己的鬍子,早幾天他同我閒聊時說過一番話,是關乎國家大局的
事離事業竟沉副。認為朱熹的「格物致理」方法過於支離,只,我想讓你聽聽!
  讓我去聽一個右派講什麼大局?懷寶有些生氣。
  咋著了?雪光中可見廖老七的雙眼一瞪,你當一個縣長就一懂百懂了?歷史上
有些宰相還微服私訪民間的一些能人,聽他們對國事的議論,兼聽則明!你一個當
官的,連這都不懂?
  好,好,去見,他叫啥?懷寶不想在這雪地裡再同爹爭論。
  沈鑒。四十多歲了,你不認識。廖老七又開始移步,邊走邊囑咐:這人有怪脾
氣,女人也已離婚,見面時你要放下架子,順著他!
  懷寶不再言語,很不高興地跟了爹向遠離鎮街的兩間獨立草屋走去。門敲開後,
出現在面前的是一個面孔清瘦衣服破!日卻乾淨的近五十歲的男子。沈先生,這個
是我兒子懷寶,來向你求教的。廖老七哈了腰說。沈鑒身上的那副儒雅氣質和眼鏡
後邊的那雙深邃眼瞳,使懷寶把縣長的架子不自主地放了不少。他客氣地點了點頭,
注意到這草屋內沒有別人,只有鍋碗和一張單人木床等極簡單的用品,再就是堆在
紙煙箱子上的一摞摞書報,床頭小木桌上堆的是兩本外文厚書。求教不敢當。不過
縣長能來我這草廬一坐,我倒很覺榮幸,請坐。那沈鑒不卑不亢地讓道。
  沈先生,我覺得你前天同我說的那番話很有道理,很想讓我兒子聽聽,可我又
學說不來,煩你再講一遍,好嗎?廖老七很謙恭地請求。
  我倆那日不過是閒聊,哪談得上什麼道理,廖老伯大認真了。沈鑒搖著頭。
  廖老七向兒子使了個眼色,懷寶就說:我今天是專門來請教的,請沈先生不要
客氣。
  沈鑒看了懷寶一眼,懷寶立刻感覺到了那目光的尖銳和厲害,仿佛那目光已穿
透了自己的身體。我是一個右派,你一個縣長來向我請教,讓你的上級知道了,不
怕摘走你的烏紗帽?
  懷寶身子一搐,這句話按住了他的疼處。但他此時已感覺到姓沈的不同常人處,
或許他真能講出很有見地的東西,聽聽也好。於是他急忙將自己的不安掩飾過去,
含了笑說:今晚咱倆都暫時把自己的身份拋開,我不是縣長,你不是右派,咱們只
作為兩個街鄰閒談!
  街鄰閒談,好,好!既是這樣,咱就算閒談瞎說。不過,廖老伯,你還是請回
吧。雖是閒談我也不願我的話同時被兩個人聽到,一人揭發不怕,我怕兩人證死,
日後你們父子兩個證明我大放厥詞可就麻煩了!請老怕勿怪。說罷沈鑒哈哈大笑。
  沈先生開玩笑了!廖老七也笑著說,但還是拉開門走了出去。
  懷寶,你在政界做官,對政界的氣候最近有些什麼感覺?沈鑒扶了扶眼鏡。
  感覺?懷寶一時說不出,除了感覺到「忙」,他確實沒想更多的。
  有沒有要出點什麼事兒的感覺?沈鑒的眼眯了起來。
  懷寶搖了搖頭,他沒有裝假,他的確沒有這種感覺。
  那就罷了,既是如此,我們就不從這裡談起,我們從毛澤東談起,好嗎?待注
意到懷寶神色一變,沈鑒笑了,不要緊沒人會證明我們曾經談起過他!
  懷寶既未點頭也未開口,只擺出一副聽的姿勢。
  別看他把我打成了右派,我照樣認為,他是一個非凡的人,他通曉中國的歷史
文化,深諸這個社會內部結構和運行規則;他具備出眾的組織才能和駕馭手腕,善
於處理、調動權力系統內部複雜的矛盾關係;他具有一般黨內實幹家所不具備的理
想主義精神,他儘管出生于韶山沖這一偏僻的山村,但那塊土地上卻有著楚漢浪漫
主義的悠久文化傳統。他天生的詩人氣質與後天得來的廣博知識相結合,形成了他
獨特的、充滿個性的理想。近代中國就需要這樣一個人!觸目驚心的國恥大辱,愈
演愈烈的社會動亂,民族文化的深刻危機,社會道德的淪喪敗壞……當袁世凱、張
勳等各種權威人物被證明並不能拯救這一切時,他理所當然地從社會底層上來了!
  他掌握了這個巨大的中國之後,便滿懷信心地要把他的社會理想付諸實踐。這
同時,他也像中外歷史上所有獲得統治國家權力的人一樣,時刻存在著三種擔心:
第一是擔心被他領人打倒的舊統治勢力的伺機反抗和破壞;第二是擔心知識分子對
他的社會理想忖諸實踐說三道四,他知道知識分子總有一些不同政見,總要對這有
看法對那有意見,他們的這種特點在奪取政權時可以利用,在鞏固政權時就要警惕
它渙散人心的作用;第三是擔心自己的戰友。同伴、部屬中出現不滿、不理解甚至
反對自己治國行為以至想要篡權的人……
  懷寶有些茫然地聽著,他不知道沈鑒的這番談話最後將要到達一個什麼地方。
  為了解除第一種擔心,他組織進行了鎮反、肅反,使這方面的問題基本得到解
決;為了消除第二種擔心,他組織進行了知識分子改造運動和反右鬥爭,從而使大
多數知識分子學會緘口;對於第三種擔心,因當時除了高崗、饒懶石事件之外,還
沒有發現更多的根據,所以暫時沒採取更具體的措施。在這同時,他的改造社會的
理想開始忖諸實踐,他主要辦了兩件大事:一件是生產資料所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
一件是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的推行。後一件完全失敗了。這兩件事你都是參
加者,不用我說你也知道。
  懷寶用一個一閃而過的微笑做了回答,既未點頭也未開口。
  他在經濟工作中的分量開始減輕,他帶著深深的不安退居二線,讓劉少奇主持
國家的日常工作,這時知識界出現了怨聲,他的戰友和同伴中也有人開始抱怨,此
時,他掌權之初那三種擔心中的後兩種擔心開始變重,他諸熟中國政治理論及中國
歷史,對大權旁落的政治威脅特別敏感,他有了危機感。赫魯曉夫否定斯大林的報
告和做法使他這種危機感加重了!
  他的危機感加重是有表現的,不知你注意到沒有,他開始把意識形態領域和知
識分子中的問題看得十分嚴重。他在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和一九六四年六月兩次作了
關於文藝的批示,認為文藝界許多部門至今還是「死人」統治著,已經跌到了修正
主義的邊緣……這方面的講話和文件愈來愈多,他估計中央已經出了修正主義,一
九六二年,他在八屆十中全會上講了黨內反修問題;前年六月,他在一次會議上又
說:傳下去,傳到縣,如果出了赫魯曉夫怎麼辦?中國出了修正主義中央怎麼辦?
這個話估計你已知道,我還是聽我的一個朋友來信說的。
  他的這些話絕不會是僅僅說說就放那裡了,不會的,他一定會採取行動,這個
行動的樣式和規模我不知道,也不好預測,但有一條我可以告訴你,就是這個行動
不會小了!這就是我剛才為什麼問你有沒有要出事的感覺。
  懷寶震驚地看著對方,他被對方的這個預言驚住了。
  這就是我今晚願意同你說的!但同時我也告訴你,我今晚什麼也沒說,明白嗎?
沈鑒狡黠地望著他……

                              二十七二十七

  回縣裡後整整一個星期,懷寶都沒睡好覺,他一直在想著沈鑒的那些話,他這
時才知道自己對政界大局所知很少,對政治這東西所懂不多,自己以往只能算是有
點政治意識。沈鑒說的那些話究竟有無道理他作不出判斷,他有時想沈鑒是一個右
派,對現實不滿,那八成是他所做的一種蠱惑宣傳,不必相信。有時又覺得他的預
言有些道理,自己應該早做準備,他甚至仔細地回憶了自六一年以來自己所做的主
要工作,看看有無把柄落在外邊,貫徹「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經濟工作方
針,這是按中央指示辦的;組織向雷鋒同志學習,這是響應毛澤東的號召;開展農
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這是中央佈置的。每一項工作自己都沒亂搞,別人抓不到什
麼,即使真出了什麼事,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
  春節後各項工作如常,日子像以往那樣過去,不但沒有什麼大事情發生,相反
從專署還傳來一條消息,很可能調他去地委辦公室當秘書長,秘書長就是副專級幹
部,這傳聞雖未得到證實,但懷寶也很高興,這起碼證明上級對自己的看法不錯。
  此後他工作更加認真,爭取真的能調到地委去,他這時做工作都已是輕車熟路,
在一件一件的工作中,沈鑒的那個預言在他腦子中的位置越來越靠角落。正因為如
此,他忽略了好多先兆,對許多現象未加分析,直到那個上午來臨。
  那是一個天空多雲的星期一上午,早晨他起來得很晚,前幾天他去一個偏遠的
山區公社檢查工作,星期日晚上才趕回家。和晉莓幾日不見,晚上上床時事情做得
太久價值命題見「事實命題和價值命題」。,加上幾天的勞累,一覺醒來竟快十點,
他匆匆洗漱吃了兩口飯,就提了皮包去機關,進了機關院遠遠看見辦公樓前有不少
人在圍著看什麼東西,走近方見是沿牆貼了幾十張大字報。他當時還未在意,這段
日子縣裡幾所中學開始四大,貼了不少學校領導的大字報,這事他知道。他估計八
成是學生把那些大字報貼到這兒了,並未就這事產生更多的聯想,學生們寫點大字
報還能算什麼大事?直到他從那些大字報中看到一行大字標題,廖懷寶,你這個走
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往哪裡躲?他才驀然把眼睛睜大,才覺得心臟似驟然停跳!
這時,他才突然想起,就在他這次去山區公社檢查工作前的那個早上,辦公室秘書
給他送來一個傳閱文件夾,上邊有一份中央文件,好像是一個通知,說的是進行文
化革命的事。他當時因為急著動身,只翻了翻,沒有細讀,以為文化革命是思想文
化界的事,便沒在意。莫非這就是那個通知的結果?
  他的眼睛在大字報上又看到了縣委書記、副書記的名字,看來並不是針對自己
一個,而是整個黨委和政府,這是要幹什麼?這不是一樁小事,一般人不敢這麼幹,
他一下子想起了沈鑒的那個預言。
  他倒吸了口冷氣……

                              二十八二十八

  晉莓被突發的一連串事件擊蒙了:住所的院裡院外貼滿了大字標語和大字報,
三間住屋被翻抄了一個遍,懷寶被剃了光頭拉到體育場批鬥,劇團裡成立的所有戰
鬥隊都不讓她參加,走到街上隨時可以聽到人們罵她當權派的「黑老婆」……
  過去所有讓她引為自豪的東西頃刻間全部消失,她和她的一家一下子墜入了社
會的穀底。
  最初的驚恐過後,她感到的是憤撞,她罵,罵一切翻臉不認她的人。每當她開
口罵的時候,懷寶總是害怕地制止她,她於是轉而把怒氣對準了懷寶:你這個膽小
鬼!經過批鬥遊行之後的懷寶,臉上是一副疲憊委靡頹唐之氣。晉莓罵罷,又心疼
地上前抱緊了他。
  過去不曾想到的壓力,在繼續向她這個三口之家湧來。這壓力中最大的一股來
自晉莓自己的家庭。晉莓的父母過去在縣城開一間雜貨鋪,如今是縣商業局的幹部,
兩人當初對長女同懷寶這個縣長結婚,都是十二分的贊成識關係來認識事物。認為
唯心主義者就是利用了上述的「困,而且把女婿作為炫耀的資本。晉莓的媽對女婿
和外孫女喜歡關心得更是出奇,三天差不多要向女兒家跑去兩次。但這都是過去的
事了。如今,這對做岳父岳母的卻為有這樣一個女婿後悔不迭:先是晉莓弟弟的對
象因怕有這個走資派姐夫退了婚,繼是晉莓的兩個妹妹在學校當不了紅衛兵被列入
了黑七類,再是晉莓的爸媽被本單位裡的人稱做了鐵杆保皇派。於是一大團怒氣就
鬱積在了做爸做媽的心裡,那天晉莓領著晴兒提個瓶子來家想舀點甜醬,甜醬是懷
寶平日愛吃的東西,媽每年都做了不少放那裡,過去,隔段日子媽總要送去一瓶,
這段不見媽去,晉莓就自己來拿。未料剛進屋,媽一看見她手中的瓶子,竟發了脾
氣:怎麼,又是要甜醬?我這甜醬就是給你們做的,吃完了就來,還有完沒完?晉
莓先是一愣,見端坐一旁的爸爸也冷著臉,隨即就也把眼睛瞪圓怒道:你不給就算,
好稀罕!過去不是你說甜醬吃完就講一聲嗎?做過雜貨鋪老闆的晉莓媽嘴頭子厲害:
我說過一句話還能管一輩子嗎?你們是什麼大人物,非要我們伺候不可?一句話噎
得晉莓臉紅脖子粗,半天喘不上氣,等終於緩上氣後,晉莓哇的一聲哭了,晴兒也
隨即哭了。做媽的見女兒哭得那樣傷心,心也一軟,就上前抱了女兒訴說:我也不
是嫌你們來舀點甜醬,實在是為懷寶的事心裡憋悶,眼睜睜一個家讓他給全毀了,
咋辦呢?你弟弟妹妹們有他這個社會關係日後的前途咋整?他已經成了走資派,出
頭的日子沒了,眼見你年輕輕地拉一個孩子要跟他受一輩子苦,我這心裡好受,……
娘兒倆說著說著就哭成了一團。

                                 二十九

  懷寶胸前掛著紙牌向那輛拉他們這些走資派去各社巡迴批鬥的卡車走時,腿軟
得已幾乎邁不開,這一方面是因力連續幾天巡迴批鬥大累,更重要的是因為今天要
去柳鎮。柳鎮,那是他的家人所在地,是他走進政界的起點,是他熟人最多的地方,
那裡還有讓他見一眼心裡就發虛的姁姁和雙耿,他不願去,實在是不願這樣回到柳
鎮,哪怕去另外的地方再加鬥兩場也行。
  但卡車還是開動了。
  旁向上的臺階
  車到柳鎮時徑直開進批鬥會場,會場就在公社門前的廣場上。迎上來押他們往
臺上走的人他大部分都認識,多是公社裡的一般幹部,春節他回來時也是這些人冒
雪在街上迎候,那時候他們一個個笑得親切真誠好看絕對哲學術語。指不受任何關
系和條件限制而存在的本,如今卻一律的滿臉冰霜豎眉瞪眼。在這一刹那他又一次
想到了「權」這個東西實在太神奇,有它和沒它會使一個人在世上的地位完全不同
截然相反。雜種!只要老子還有將來,決不會讓「權」從手邊溜走,我早晚還要把
它抓住!
  他被押到臺上時他聽到下邊起了一陣騷動,抑得很低的聲音不斷地撞進耳中:……
那就是廖懷寶!……天呀,過去多威風,如今……這縣長也是不好當的……他家祖
墳上的風脈也許破了……人哪……
  他向台下看的第一眼就碰上了沈鑒的目光。沈鑒抱了個掃帚站在檯子一側,似
乎是剛剛掃完了什麼地方來的,沈鑒的目光中帶了一點笑意。一觸到他的目光懷寶
又想起了他那個預言,這個人確有眼力!自己將來若有機會,一定要跟他學點東西。
  台下響起了口號,批判會已經宣佈開始,口號中有「打倒廖懷寶」什麼的,接
下來有人在念批判稿,他沒有認真去聽結合的一股思潮。20世紀40年代掀起並流行
於法國。主要代,他對這些已經習慣,但他擔心這些會給他的父母家人帶來巨大的
壓力,他不時借整理胸前的紙牌側一側身,用眼的餘光去搜索家人,家人沒看到,
卻看到了懷抱孩子的姁姁。他只看了姁姁一眼,就急忙把目光閃開。他原以為姁姁
的眼睛裡肯定是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情,卻未料到在那雙他熟悉的美目裡,只是一種
茫然和淡漠,他的心一縮。因他不斷地想用目光尋找家人,原本低下的頭不覺間抬
了起來,兩個看押的紅衛兵見狀,猛朝他的頭和頸上捶了幾拳,猝不及防的他只覺
兩眼一黑,便向地上撲去。在這同時他聽到了台下響起一聲驚呼:我的寶兒——是
娘的聲音!娘!她倒在了地上……

                                  三十

  廖老七面孔陰鬱地走進公社大院,兩隻老眼機警地在院內一轉。院子裡空曠元
人。正是吃飯時分,公社幹部在食堂陪押解走資派來的縣上人吃喝;公社的會議室
裡,幾個與懷寶同時來挨鬥的走資派在那裡悶頭喝著稀麵條;會議室旁邊那間空房
裡的一張乒乓球桌上,躺著昏昏沉沉的懷寶,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慪腰縮背的老人的
到來。門開著,他閃身進去,把門掩上,兒子就躺在面前,雙眼緊閉,面色蠟黃,
頭髮蓬亂,他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他那個一呼百應令他驕做的兒子!世道變得這樣
快?難道我廖家的氣數真的盡了?不!我不信!他昨天專門去廖家祖墳上看了看,
一切如常,墳地中央大揪樹上落喜雀的「鳳巢」和樹根部那個鑽蛇的「龍窟」都如
原樣,沒有跑脈的跡象!
  她陰騭的目光向室外掃了一下,趕忙走近乒乓球台,抓住兒子的胳膊使勁晃了
晃,昏沉中的懷寶慢慢睜開眼來。懷寶,看見我了麼?廖老七壓低了聲音問。
  爹,懷寶微弱地叫了一句。
  聽著!廖老七眼直盯著兒子說,待一會你要忍住疼,來,把衣角咬在嘴裡!說
罷,撩起兒子身上的襯衣衣角朝他嘴裡塞去。接著把別在褲帶上的一塊釘有一排鐵
釘的木板取下拿在手中魏弁、陳仲、史鰌、墨翟、宋鈃、慎到、田駢、惠施、鄧析、,
先看了一眼兒子,爾後咬起牙猛朝懷寶屁股打去。懷寶痛楚地低叫了一聲:呀!廖
老七不管不顧,又猛從懷寶的屁股上把有釘子的木板拔下,鮮紅的血通過那些釘眼
迅速湧了出來。廖老七這時把木板掖進自己褲腰裡,開始把懷寶屁股上流出的血用
兩手一抹,在懷寶的白襯衣上和臉上、胳膊腿上抹開了,接著,又飛快地把兒子抱
放到乒乓球台下,又把牆角的幾塊碎玻璃和半截磚扔到兒子的身邊,再把手上的血
朝地上摔了幾下,這才囑咐懷寶幾句後,匆匆離去。
  廖老七剛走到公社大門口,就聽見院中有人喊:快呀,快呀,老廖出事了!
  不一會,躲在公社衛生院附近的廖老七,看見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抬著懷寶向衛
生院跑來。急診室裡的一名醫生讓把懷寶放在診臺上,爾後把抬送的人以防止把細
菌帶進室內為名趕到室外。半小時後,那醫生滿頭大汗地出門摘下口罩聲調沉重地
宣佈:你們送來的人脊椎骨骨折內臟出血,需立即住院手術,否則有生命危險!那
負責押解的人中有一個就急忙跑回公社大院向縣裡打電話請示。一刻後又跑來向醫
生交待:上邊同意讓他就地手術治療,你給我們寫個診斷證明就行;他什麼時候可
以走路了你要報告我們!那醫生就急忙點頭寫證明。

                                 三十一

  娘的棺材由堂屋中向外抬時,懷寶只敢站在廂房門後隔著門縫向外看。娘是那
天在批鬥他的會場上暈倒得了腦溢血幾天後去了,是為心疼自己死的!
  沒有響器班子,沒有鞭炮,沒有火紙,更沒有花圈。爹和妹夫以及兩個鄰居抬
著那口薄薄的棺材,緩緩向院外走,棺後只跟著低聲抽泣的妹妹。
  他多想沖出去,扶棺哭一頓,可是不行,他現在必須裝成一個脊椎骨骨折臥床
不起的病人,倘若他一旦出門讓人發現,爹使的這個苦肉計就完了,他就要重新回
到批鬥臺上去。
  他一直默站在門後,望著空曠的小院,直到爹和妹夫、妹妹從墓地回來。妹夫
和妹妹因怕受他這個「走資派」哥哥的連累,進院放下抬棺材的家什,便出門回家
了。懷寶看見爹一個人在院裡枯坐抽著旱煙哲學的創始人,他所著《一般哲學史》
為比較哲學奠基作。,一袋連一袋,直到暮色壓進院來。
  就在暮色漸濃的當兒,一陣踢踏的腳步聲響到院裡,懷寶辨出,那個模糊的身
影是右派沈鑒。廖大伯,想開點,他聽到沈鑒在對爹說。
  沒啥,我能想開。懷寶看見爹緩緩起身,用煙鍋指了一下懷寶住的屋子,他住
那屋,你,勸勸他。
  懷寶坐在床邊,靜聽著沈鑒和爹的腳步聲近了,門推開,屋裡屋外的黑暗溶為
一體,看不清沈鑒臉上的神色。誰也沒去點燈為敵的「自然狀態」中不能夠實現,
人們便訂立協議和契約,,三人都在黑暗中坐著,片刻之後,懷寶先開口:沈先生,
你的預言挺准!
  沈鑒的聲音仿佛帶了笑意:人們既然心甘情願地把一個人抬向神壇,就應該接
受他從壇上撒下的東西。他依舊說得不緊不慢,平靜異常。
  唉!懷寶明白他所指是誰,歎一口氣。
  不過你別害怕,一個民族躲不開的災難,一個人倒不是就也躲不開。沈鑒仿佛
是在笑著。
  是嗎?懷寶覺得心神一振,沈鑒上次談話的應驗,使他對他的話不敢看輕,何
況,他現在也近切想知道自己避開災難的辦法。
  毛澤東發動這場運動的上午,並不在於和你這個縣級幹部過不去,你只是一個
陪者,你現在所做的只是讓人們忘卻你就行,人們忘卻你越徹底,加諸你的危險就
越小!眼下這個辦法就好,要讓人們相信你已經骨折且有癱瘓的可能,懂麼?
  懷寶急忙點頭。
  沈先生,這次懷寶要是躲過大災,我廖家會記你一輩子恩德!廖老七暗啞地開
口,然後轉向懷寶:寶兒,讓你摔傷就是沈先生教我的主意。
  謝謝沈——
  街上驀然傳來幾聲狗吠。
  懷寶戛然噤口。
  屋中又只剩下了寂靜……

                                 三十二

  晉莓走出劇團大門的時候,天差不多黑了,街上的路燈已擠出昏黃的光。心中
所受的刺激和下午打掃劇場的疲勞,使她連步子也不想邁。出劇場沿街走幾百米,
是一座石橋,走到橋邊時,她無力地在橋頭坐下了。
  晉莓望著橋下那近乎凝固的河水,心中又想起了下午的那一幕:下午,她和本
團另外幾個黑幫一塊打掃劇場。舞臺上,本團造反派新成立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正
在排演節目,看著舞臺上那些蹦蹦跳跳的演員,再望望自己手上的抹布和茗帚,她
的心中憋悶得厲害。
  想當初進劇團時,因為她的嗓子和身段相貌都很漂亮,她很快就成了臺柱子。
每次演戲,只要她一出場,准會有掌聲響起。在和懷寶結婚前的那段日子,她幾乎
每天都要收到男人們的求愛信,那其中有些信讓她讀後真是心花怒放,促使她最後
選定懷寶做丈夫,除了對他的愛慕之外,也是因為縣長夫人的生活最引人注目,她
願意自己此生的生活能永遠吸引人們的目光。沒想到生活會突然來了個顛倒,唉……
懷寶……
  呵,這不是晉莓嗎?一個騎自行車的男子忽然停在了晉莓身邊。晉莓抬頭一看,
認出是縣紅衛兵造反總司令部的副司令蒙辛,此人早先是縣文化局的一個股長,當
年也曾是自己的一個狂熱追求者。她知道如今不能怠慢這人運動。恩格斯說:「相
互作用是事物的真正的終極原因」。事,忙站起身應了一句。
  是要回家吧?來,我順路送送你!那蒙辛邊問邊不由分說地拉過晉莓,就要她
坐在車後座。晉莓見狀不好再推,只得坐上。沒走多遠,車至一暗影處,蒙辛的車
把一歪,蒙辛和晉莓同時倒地。吃了一驚的晉莓剛要從地上站起,不想蒙辛這時已
麻利地爬到了她的身上,口中一邊說著:可該我來嘗嘗味了吧?晉莓被這突然而至
的侮辱氣蒙了,她用盡全身力氣一把將蒙辛推了個狗爬,同時迅疾地從地上摸了一
塊磚頭跳起來叫:姓蒙的,小心我砸死你!
  蒙辛悻悻地爬起來,訕訕地笑道,你別凶,如今不是過去,我只要看中了你,
你就是我的!我是真心喜歡你,我想你想了多少年了!再說,廖懷寶有什麼好,如
今不過是一個我隨時可以擺弄的東西——
  晉莓沒有再聽,只是捏緊手中的磚頭,轉身就走,走出幾十步後,才抬手去抹
屈辱的淚水……

                                 三十三

  一個飄著細雨的傍晚,廖老七正在做飯,忽見晉莓拉著晴兒進了院子。老七臉
上笑著,把母女倆讓進堂屋後說:你們先坐,我去看懷寶醒了沒有。其實懷寶那陣
早聽見了妻子、女兒的說話聲,正急著披衣起身要過來相見。老七推門進了廂房看
見兒子的激動樣子,忙壓低了聲音說:你慌啥子?先躺下!我們還不知道晉莓來是
要幹啥,女人的心像小孩的臉,容易變,這年月不能不防!你要告訴她你是脊椎受
傷,不能動!
  懷寶對爹這話有些反感,不過聽出有些道理,就只好又躺到床上。老七這才過
去喊兒媳、孫女過來,說懷寶已經醒了。那母女倆進了廂房看見懷寶躺那裡渾身纏
著繃帶,都撲到他身上哭了。懷寶那刻被妻子女兒哭得心裡發酸,也流了眼淚。
  在回答了晉莓的一番問詢後,懷寶就開始問到晉莓她們母女的生活情況,晉莓
啞咽著說:生活上難點沒啥,就是文化局那個叫蒙辛的老去糾纏我。他如今是縣造
反司令部的副司令,咱不敢不讓他登門,可讓他登門我又害怕,他總勸著要我跟你
離婚,跟他過日子,我聽著噁心透了。他說他不達目的決不罷休,我實在是怕出事,
便領著晴兒回來,咱們一家人住一起,我也好照應你……
  懷寶聽得又氣又喜,氣的是蒙辛那個雜種,敢欺負我的妻子,狗東西;喜的是
晉莓對自己的忠貞。一直站在一旁的廖老七,這會兒臉上的陰雲卻越來越多般以厘
米、分米、米、千里為單位;量度天體空間則用天文,他看見兒子衝動得想要從床
上一骨碌坐起,急忙重重地咳了一聲。
  懷寶聽見了那聲咳,抬頭一看爹的臉色,一怔,將那股衝動壓下了。
  晚飯是晉莓坐在床頭喂懷寶吃的。飯後,晉莓去灶屋洗涮鍋碗時,廖老七走到
兒子床頭,壓低聲音說:晉莓不僅不能在咱家久住,而且你還要和她離婚!
  為啥?爹,你瘋了?!懷寶被這話驚得一下子坐起,眼極度地瞪大。
  你想,她是被縣城裡的造反司令糾纏上的,那司令要是發現晉莓不在縣城而住
到了柳鎮咱家裡,他勢必會想法找來的;他要看晉莓還鐵著心要做你的妻子,他就
不可能不想法來找你的事!如今,一個造反司令,用批鬥的方法弄死你一個兩個廖
懷寶可是如同踩個螞蟻!要是弄殘廢,那就更容易!
  啊?懷寶被爹的這番分析駭愣在那兒,雙唇張開久久沒有合上。
  你仔細想想,是要一個女人還是要自己的性命,要將來的前途!他們只要把你
弄殘廢,你這輩子就算完了,日後就是有再大的官給你當,你也當不成了!而我看
這世道是早晚要變的,有亂就有不亂,一旦不亂時,說不定會再讓你當縣長!我還
是要給你重複那句話:這世上的漂亮女人多的是!……
  爹,別說了,你讓我想想,求求你,別說了!懷寶朝爹揮著手。廖老七朝門口
走了一步,又回了頭微聲交待:既是已經給晉莓說了你是脊椎受傷,躺那裡不能動,
那你今晚和她睡一起時,可不能做那事,以免讓她看出破綻——
  爹!懷寶臉紅得如流血了一樣制止父親說下去。他感覺到心裡起了一股對父親
的恨。
  爹終於走了,懷寶重又躺在床上,呆著眼去想爹部些話,儘管有那股對爹的恨
在干擾他的思考,他還是想通了爹說的那番道理。蒙辛既是看中了晉莓,不到手他
是輕易不會罷手的,有沒有別的辦法?思來想去也沒有。嗨,女人哪,你他媽的為
啥要長得引人注目?
  晉莓在灶屋洗涮完鍋碗安頓好晴兒睡下之後,來到懷寶身邊準備歇息。她在丈
夫的身邊另神了一床被子,麻利地脫著自己的衣服。懷寶畢竟很長時間沒見妻子了,
一看見晉莓那雪白豐盈的裸體,懷寶激動得手打哆嗦,以他心中的那股欲望,他是
真想翻過身去壓到晉莓身上好好揉她一番,但他一想到自己剛下的那番決心,便猛
地咬一下舌尖,在尖銳的疼痛中把一口帶血的唾沫咽進肚裡……

                                 三十四

  第二天上午,廖老七把晉莓叫到堂屋,語音沉重他說:孩子,有件事我不能不
給你說明白,懷寶被他們打傷了脊椎,醫生說他後半輩子要癱到床上,他不想再連
累你,他已經下了決心同你離婚,……晉莓被驚呆在那兒,好久之後才能開口說:
爹,他癱了我養活他,我決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他。老七又急忙搖頭:你的這份情
意我和懷寶俺們父子都會記在心裡,只是你帶一個孩子再伺候一個癱子過日月可是
太難;再說他還是啥子走資派,這帽子壓到你和晴兒頭上可是不輕,就是為了晴兒
你也該離開他……
  晉莓哭得捂住了臉。這當幾廖老七進屋收拾好晉莓和晴幾母女的東西,拿出來
遞到晉莓手上說:走吧,全當是為了晴兒!唉
  晉莓哇一聲沖進廂房撲到懷寶身上,懷寶那刻閉上眼睛啥也不敢說,他擔心話
語裡會露出什麼。晉莓眼見公公和丈夫都沒有安慰自己軟下心的樣子,再想想自己
的艱難想想自己母親說的那些挖苦話,心真如刀割。但她們堅持在廖家住著,不過
住了三天,廖老七吃飯時就黑喪著臉,一副要趕人出門的樣兒,有天早飯時,晴兒
嫌紅薯面稀粥不好喝,廖老七就話中有話地斥道:嫌這兒的飯不好就滾回你們縣城
去!晴兒被嚇哭了,晉莓那刻一怒之下扔下手中的碗,轉身拉了晴兒就走。
  懷寶在廂房聽見妻子女兒哭著出門的腳步聲,忍不住跳起身撲到窗前張嘴要喊,
口剛張開又被爹緊忙捂住了。
  晉莓和晴兒走的當天,廖老七就以自己的名義,給縣造反總司令部的副司令蒙
辛寫了一封信,說明自己的癱瘓兒子廖懷寶決定和晉莓離婚,對她今後的生活不再
負任何責任……
  那天晚上,懷寶僵了似的仰靠床頭,不吃不喝雙眼緊閉。哈哈!沒了,啥都沒
了,官職、名譽、家庭、妻子、女兒,什麼都沒了!奮鬥了這麼多年,原來如此!
當初興沖沖走進縣城,如今孤零零躺到柳鎮,而且讓娘為你擔憂而死!這一切全因
為當官!當官!你為什麼要去當官?……
  乾隆二十八年——,不知什麼時候進了屋的廖老七這時突然低沉地開口。聲音
驚得懷寶身子一戰,睜開了眼。
  韓州知府趙崇光,因同僚讒害他治河不力,皇上發怒,立刻傳旨把他削職為民,
並遣往西北不毛之地——
  途中,妻、女、兒相繼病死,可憐趙崇光咽苦入胸,忍辱活下去,四年後,讒
言破,皇上想起趙崇光,又即封他為河務大臣,總理黃河河務,官職比原來還高出
一品,不過半年時分,趙崇光又娶妻納妾。僕從如雲……
  說這些幹啥?懷寶直直地盯著爹爹……

                                 三十五

  一個無月的晚上,雙耿帶著姁姁來看懷寶,懷寶那刻正在讓爹給自己身上的傷
口換藥,見二人進屋,有些尷尬,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倒是雙耿先開口:懷寶哥,
傷怎麼樣?想開點。邊說邊蹲下身幫著廖老七換藥。懷寶想起自己當初對雙耿所做
的那些事,想來點解釋,剛說了一句:雙耿,你撤職時——話就被雙耿攔住:還說
那些舊事做啥,如今看來,那對我倒是一件幸事,若我還在職,這場運動中我不死
也要蛻層皮了。廖老七怕兩人在這個話題上扯久了對懷寶不利,急忙岔開問:雙耿,
聽人說你在試種新小麥,可是當真?雙耿就答:是的,老伯,我培育了幾個高產品
種,我是種莊稼的出身,不摸弄莊稼急得慌,剛好如今也有空閒,讀了點農學書,
就在公社院內的空地上做了點試驗。只是眼下亂成這樣,好品種也無法推廣……
  姁姁自始至終沒有言語,只是默默坐在一張椅上,偶爾把目光朝懷寶一掃,又
迅疾離開,臨走時也只是朝廖老七點了點頭。懷寶估計,姁姁是為當年雙耿被撤的
事生自己的氣,唉,寬恕我吧。
  懷寶這段日子過得倒是安穩,只是從縣城傳來的有關晉莓的消息令他心碎。最
初的消息是晉莓成了造反副司令蒙辛的姘頭,後來傳說她當上了縣毛澤東思想宣傳
隊的隊長,再後來又傳說她同蒙辛結了婚。這每一個消息都如砍在他心上的刀,要
他咬幾天牙才能撐過去。
  這段日子也恰恰是縣城造反派組織對「走資派」批鬥最積極最頻繁最嚴厲的階
段,縣委齊書記就是在這個階段被批鬥死的,消息傳到懷寶耳中時,懷寶渾身陡起
一層雞皮疙瘩,一種由心底生起的後怕使他幾夜沒有睡熟。
  這之後局面開始演變,造反派們開始內訌,並漸漸發展成了武鬥,人們都在關
心本組織能否在武鬥中勝利,走資派慢慢被人們忘記。
  一天夜裡,沈鑒來看懷寶,見他正百無聊賴地翻看那些紅衛兵小報,便說,你
何不利用這個機會讀書,以後萬一有複出機會自會有用!懷寶覺著這話有理,反正
閑也是閑著,何不找點書來讀讀,也許以後真有用處!在他的內心裡,恢復職務重
新掌權的願望一直沒丟。
  懷寶自此開始讀書,他讀的書主要是兩類:一類是歷史上關於政治權力鬥爭方
面的書,這是他從爹爹那些藏在夾壁牆裡的舊書中找到的;一類是國內外研究政權
更替規律執掌方法方面的書,這是他從沈鑒那裡悄悄借來的。讀第一類書,使他看
到了歷朝歷代人為維護權力或奪取權力費盡了多少心機使用了多少計謀付出了多少
血淚。讀第二類書,讓他明白了政權形式如何隨著人類生產方式的發展而不斷變化,
懂得了權力執政者應具備的諸樣條件。像這樣比較系統仔細地讀書在他還是第一次,
他覺得自己對「政治」這個東西更有數了,對如何掌權更有底了,他渴望儘早返回
政界一試。

                                 三十六

  懷寶的隱居生活一直持續到縣革命委員會成立。革命委員會成立後不久開始解
放一批幹部,懷寶便也在其中,又過了些日子,具革委派人送來了一份通知,說已
任命廖懷寶為新建的雙河五七幹校的副校長,如果身體康復就上任,未康復仍可在
家休養。
  懷寶讀罷通知後心中熱涼參半,熱的是從今以後,自己也算革命幹部而不屬走
資派,壓在頭上的那頂沉重帽子總算摘了;涼的是黨只讓當了個幹校的副校長。雙
河原是柳鎮公社轄區裡的一個村莊,從一九五八年起專區在那裡辦了一個農場,現
在興辦五七幹校,這裡又成了專區的五七幹校,去這樣一個地方有什麼幹頭?
  廖老七從懷寶手中接信看過之後,不聲不響請來沈鑒,沈鑒一進屋就雙拳抱起
說道:恭喜恭喜!懷寶苦笑著搖頭:有什麼喜可恭?不過是去農場當個領工!
  錯,錯,錯!沈鑒急忙擺手,清瘦的臉上浮出肅穆之色,這個副校長的位置要
用你們官場的術語來評價:叫看似「苦差」實是「肥缺」!
  肥缺?懷寶一愣,他對沈鑒的判斷越來越信服,所以心情一振。
  是的!據我所知,在雙河五七幹校裡的人,全是原苑陽專區苑陽地委的幹部,
這是一批重要的資源,你去那裡工作,若能保護好他們,于國於己,都極有利!
  哦?懷寶的眸子一旋:說下去。
  你現在在社會上有沒有體察到一種情緒?
  啥?
  不滿!一種不滿情緒正像瘟疫一樣蔓延。這種不滿存在於像你這樣被打倒的幹
部和家庭成員身上;也存在於像我這樣在政治運動中受到打擊的人及其家庭成員身
上;還存在于相當一部分學生出身的紅衛兵身上,他們有一種被利用被愚弄的感覺;
更存在于大部分的工人、農民身上,他們處於生活資料和生產資料的生產第一線,
知道生產已經萎縮到了什麼程度,對窮困生活的體驗也最真切。因此,他們當然要
生出不滿。再就是知識分子,這批人一直處在不被信任的位置上,差不多每次運動,
都是先拿他們開刀。因此不滿在他們身上由來已久。還有,在黨內高層領導中,由
于毛澤東最信任的林彪的背叛,一些幹部對他用人政策的不滿開始表現出來。所有
這些不滿,正在悄無聲息地匯合聚集,變成一種躁動的社會情緒,這股躁動情緒是
要在政界尋找允許其噴發的代表人物的,這些代表人物將選擇合適的機會打開泄閥
引導這股情緒噴發出來,從而來創造另一種局面……
  懷寶渾身驟然一冷。
  怕麼?沈鑒的眼機警地一瞪。
  懷寶急忙搖頭。
  那一天一旦來臨,那股不滿情緒在政界的代表人物是要有所動作的!現在還很
難預測那動作的具體內容,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現存的局面必須根本改變!
  懷寶的眼瞪得滾圓。
  而要根本改變眼下的局面,首先需要有幹部,現在臺上的幹部大部分不能完成
這個任務,那就需要另一批幹部,這另一批幹部就是過去被打倒的那一批,就是現
在雙河五七幹校勞動的那一批,包括你自己!你想想,假若你當副校長保護了這批
幹部……
  懷寶沒有再聽下去,他的目光已透過牆壁,飄向十二裡之外的雙河,但願沈鑒
的這次判斷仍然正確,命運,你已經折磨了我幾年,你應該給我一個重要機會……

                                 三十七

  戴化章拄著鐵鋤喘一陣氣,待喘息變勻,才去褲腰上摸出那個裝了涼井水的玻
璃酒瓶,拔了塞子,往口裡倒了一陣涼水。心裡覺得好受些了,他這才抬頭去看太
陽。太陽就要當頂了,可分給他鋤的這畝玉米才鋤有一半,他不敢再歇,完不成任
務怕又要挨上頭批鬥,忙彎了腰揮起鐵鋤。太陽的溫度是越發加高了,僅僅幾分鐘
之後,大串的汗珠便又從他消瘦多皺的臉上湧出。他沒有停,也不敢再停。
  戴化章做夢也沒想到,身為副專員的他,有朝一日會被拉到柳鎮雙河幹校鋤地。
鋤地他倒不怕,自幼就幹慣了活,儘管因為這些年有病身子虛弱幹一會就喘得接不
上氣,但幹活他能忍受。他就是覺得委屈。我戴化章自參軍到現在出生入死往勞任
怨對共產黨從無二心,為什麼要對我這樣?毛主席呀,你老人家究竟是怎麼回事?
  太陽的溫度在繼續升高,他再一次覺到了頭有些暈,便停了鋤,又去摸褲帶上
拴的那個玻璃瓶,他剛剛喝了一口涼水,背後突然傳來一聲冰冷的低喝:戴化章,
你又在偷懶!
  沒,沒,戴化章慌忙扭過頭來,一看見是他們這個學員隊的副隊長,心立時一
沉。
  沒?那副隊長訕笑著走近前來,沒有你怎麼才鋤到這裡,呵,你幹活時還敢喝
酒?!他邊說邊猛從戴化章的手中把那個玻璃瓶奪過,啪的一聲摔碎到田埂上。不
是,那不是酒!戴化章急忙辯解。你這個死不改悔的東西還敢強嘴!他啪地打了戴
化章一個耳光。脾氣暴躁的戴化章雙眼一下瞪大,將目光中的憤怒向他砸來。你瞪
什麼眼,他揚手啪地又打一個耳光,戴化章被打得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此時,幾
十米之外的田埂上,默默站著新任副校長廖懷寶,今天是他到任後的第一次田間巡
查,他已經看出了那挨打者是誰,但並沒有立刻趕過去勸止,他先是感到驚異,在
他的印象中,戴化章一直是個威風凜凜的領導,可現在一個普通管理幹部竟然隨意
打他的耳光,唉!我們每個人都有命定的劫數,戴化章,為了你曾經羞辱捆綁過別
人,你也嘗嘗這耳光吧!
  就在懷寶要抬腳向前走時,忽見戴化章搖搖晃晃地又從地上站起來,瞪了眼嘶
聲問:你為什麼打人?我打你了,怎麼著?那副隊長雙手叉腰站那裡嘲弄地反問。
但他的話音未落,只見戴化章忽地掄起手中的鐵鋤,徑向那副隊長的腰部砸去。懷
寶只聽噗地一聲悶響,那副隊長便重重倒地滾了起來。懷寶被驚呆在原地,那一霎
他又想起了戴化章當年挎槍出現在柳鎮街上的威武形象。這當兒,跟隨那副隊長一
塊來的一直站在一旁看熱鬧的另外兩個工作人員,已沖上去扭住了戴化章,邊叫駡
邊在他身上亂擂。
  懷寶快步上前高聲喝問:怎麼回事?那倆人聞聲凶凶地扭過頭來,待看清是新
任的副校長,才大聲解釋:這傢伙竟敢行兇打我們隊長,看我們揍死他。說著就又
動起手來。這時圍觀的學員們只默默站一邊看。戴化章早已被打得滿嘴是血遍身是
傷,但他執拗地站在那裡並不求饒。懷寶冷冷地對那兩個管理人員,叫道:算了,
現在打死他算是輕饒了他,把他帶回校部,看我們怎麼懲治他!那兩人聞言住了手,
悻悻地彎腰抬起仍在地上滾動呻喚的副隊長,走了。

                                 三十八

  夜色將雙河幹校完全罩起的時候,懷寶手提一個紙片,匆匆向臨時關押戴化章
的那間平房走去。門口負責看管的一個青年為他開了門,剛邁過門坎,牆角就響起
一個哈啞憤怒的聲音:要殺要剮快動手,老子活夠了!
  不殺也不剮,但要關你六個月禁閉!懷寶說著揚了揚手中的紙片,這是校領導
的決定!
  廖懷寶,看在我們曾經在一起工作過的面上,給我找點老鼠藥來,我實在不想
活了!戴化章的聲音帶了哀求。
  想死?懷寶緩緩走到戴化章身邊,猛將一個荷葉包放到了他的手上,好吧,給
你!戴化章有些意外地打開那包,裡邊露出的是兩個溫熱的饅頭和切成片的醬牛肉。
你?戴化章的嘴唇開始哆嗦。
  吃吧,吃完了再說。懷寶在他面前慢慢蹲下身子,壓低了聲音責怪道:為什麼
只想到死?你要死了,那在苑城的嫂子和孩子們咋辦?你怎麼不替他們想想?
  兩滴渾黃的淚水,開始在戴化章的眼眶裡晃動。
  告訴你,關你禁閉的決定是我分別說服幾個校幹部做出的。懷寶的聲音壓得更
低,你的身體不是有病麼?我要你用這段時間把身子徹底養好!外邊的這個看守是
我特意挑的在咱柳鎮長大的小夥,心眼兒不錯,他從明天起會給你送吃的喝的,你
每天吃飽喝足之後,就是休息。有外人來時,你要裝出讀語錄反省檢查的樣子,後
邊的小院裡可以散步、曬太陽,還可以聽聽廣播節目什麼的。懷寶說著,又從口袋
中摸出一個袖珍收音機放到戴化章的手裡。
  懷寶——戴化章的聲音裡帶了哽咽。
  老領導,懷寶輕輕拍著他的肩膀,我是你帶出來參加工作的,沒有你,就沒有
我今天的一切,就讓我用這個法子來對你做點報答吧!
  幾滴淚水從戴化章頰上滾下。
  這苦日子也許不會很久,國家這麼亂下去不行,早晚需要你們這些老幹部……
懷寶低低的勸慰漸漸變成了自語,他又想起了沈鑒的那些話,但願他的那些話能夠
再應驗,但願起用老幹部的那一天能夠到來,但願我的心機不是白費!

                                 三十九

  太陽正在緩緩西沉;風從遠處正掰穗子的玉米地裡刮來,帶有一股微微的新糧
的香味;幾隻鳥兒在暮空中上下翻飛嬉戲。
  戴化章禁閉不過兩個多月,他原本虛弱的身子已完全恢復正常,臉上已很有些
紅潤,走路再也不發軟再也不覺無力。兩個多月來,他得到了最好的照顧,中間雖
開過幾次批鬥會,但廖懷寶每次都藉口說他頭暈怕出危險,使得批鬥的時間很短。
他吃的除了供應的那份之外,還有懷寶讓人偷偷送來的各樣東西。這一切都應該感
激懷寶!沒有他!說不定自己早被批鬥死。感激老天爺讓我在柳鎮發現這個小夥!
今天是我四十八歲生日,倘若此生還能重新工作,頭一個任務就是要向上級推薦這
個小夥……
  咳!看守在門外發出了信號:有人來。他急忙走進室內,坐下攤開了那本毛選,
門開了,從熟悉的腳步聲中他辨出來者是懷寶,忙歡喜地站起。老領導,我記得今
天是你的生日,對吧?懷寶笑微微他說。哦?你還記得這個?戴化章心裡一陣感動,
他哪裡曉得,懷寶是從看守嘴裡聽說的,而那年輕看守又是從他的自語中知道的。
你在這幹校裡還有哪些朋友,懷寶問的一本正經。朋友嘛,戴化章不知他問這何意,
略一沉吟,說:老黃,就是地委的黃書記;老霍,就是地委的霍副書記;老艾,就
是……平日要好的就這麼幾個人!好,你稍等!懷寶聽罷走出門去,徑去校部見了
校長,說他琢磨了一個鬥臭戴化章的好法子,叫「禁閉室小型對揭會」,主要讓他
當初在臺上的老搭檔來當面揭批。校長點點頭說好。懷寶便去給各大隊打電話,通
知當年的黃書記、霍副書記、艾專員、蓋副專員和古部長速到戴化章的禁閉室去。
下一會兒,五個幹校學員便老老實實戰戰兢兢地來到了禁閾室門口,懷寶嚴肅地領
他們走進屋去。屋內一燈如豆,五個人看見戴化章坐那裡卻都不敢隨便開口招呼,
戴化章乍看見幾個老朋友一齊進屋也有些驚異,屋裡出現了短暫靜寂,懷寶就在這
時低低地開了腔:今天是戴副專員的四十八歲生日,他很想邀你們這幾個老朋友來
喝一杯,我便用這個法子把你們請了來,來,拿住杯!懷寶從口袋中掏出幾個小酒
杯給每人手中遞了一個,爾後又從門外的暗處摸出一瓶葡萄酒給每人的杯中斟滿。
戴化章已從驚愕中醒了過來,此時低聲呵呵一笑,說:感謝懷寶一番好意!含淚把
懷寶如何設計救他讓他在此處療養的事情說了一遍,眾老友看看戴化章臉上的健康
膚色,才知其中無詐,釋了懷疑,才激動地相互碰杯喝酒。三杯酒喝罷斟第四杯時,
懷寶說:剛才那三杯是你們為祝賀戴副專員生日喝的。這第四杯,是我這個下級敬
你們這些老領導的!你們過去是我的上級,現在還是我的領導,從今往後,只要我
廖懷寶在幹校幹一天,我就要想法讓你們少受一天折磨,你們如果生活中有了什麼
困難,只需巧妙地告訴我一聲就行,我會盡力辦!同時請你們放心,即使一旦出了
什麼差錯,我廖懷寶一人承擔,決不會讓你們受什麼連累!來,喝!請接受一個下
級和部屬的一點敬意!長期遭受呵斥、批鬥、打罵、侮辱的這些當年的領導者,都
被這番飽含感情充滿敬意和熱愛的話語攪得心裡發酸,一時間每人眼中都有淚光在
閃,幾隻酒杯噹啷一碰,酒液便和著感激和激動咽下肚去……

                                  四十

  氣候轉變的徵兆到底來了,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艾專員接到了省革委命令,
要他立即趕到苑城任生產指揮部的副指揮長。幾個朋友在戴化章那裡為老艾送行,
大夥希望懷寶也去參加。懷寶心裡生出了興奮,老艾的複職是不是一種信息?一種
要起用老幹部的標誌?不管怎麼著,老艾複職了,這是自己投資的第一筆收穫!幾
年來,懷寶不僅保護了戴化章,還以照顧病人為由把地委黃書記的愛人從另一個農
場調到了這裡,讓他們夫妻得以團聚;他把霍副書記的兩個孩子安排在柳鎮的工廠
裡當了工人;用巧妙的辦法推薦艾專員的女兒上了大學……
  他把這一切都視為投資!自然,政治投資和商業投資一樣,包要冒風險,也正
由於此,他獲得的感激也就越大。艾專員當了副指揮長,這是一個好兆頭!
  快來,喝三杯!戴化章、艾專員幾個人親熱地圍上來,把酒杯捧到了懷寶面前。
艾專員激動地握住他一隻手,聲音顫顫地叫:懷寶,沒有你的照顧,我這把骨頭許
已埋到這雙河幹校了,從今往後我們就是最親密的朋友,我回苑城後,你若在生活
上需要什麼,儘管開口!……
  懷寶輕輕地搖著頭,微笑著說:我什麼都不需要,只希望你保重身體!而他心
裡卻在叫:我別的回報都不要,我只要一個滿意的職務,我是在仕途上跌倒的有
「五十而知天命」之說。②指必然性。《荀子·天論》:「制,我還要在那裡爬起
來!……

                                 四十一

  哀樂是清晨開始在柳鎮街上的大喇叭裡響起來的。廖老七一開始並沒辨出那音
樂的性質,走到門外時他聽出了這音樂的異樣,如咽似泣,他有些驚異:出了什麼
事?隨即,他從喇叭裡聽到了那個消息,他那渾黃而機警的眼珠一個驚跳:他死了?
  那個曾經給他這個貧苦之家帶來過幸福的人死了?他緩緩地走回到住屋,朝著
牆上那個莊嚴的畫像,撲通跪下了雙膝,嗚咽著叫了一句:你老人家不該現在就走,
我兒子還在於校裡,正等你
  他驀地記起了沈鑒的那些話,心中打了個寒噤:莫非這同時也是一個機會?會
發生什麼事嗎,會再出現那麼一個人,再給我廖家帶來福氣?他慌忙又向那畫像作
了一個揖,口中喃喃道:求你老人家原諒我的不恭之想,我實在是替我的兒子著急……
  廖老七的祈禱有了回音。調懷寶去地區報到的電話很快來了。
  自從那顯赫的四個人被批之後,懷寶心裡就斷定,自己的生活就要有一個變化
了!兩個月前,戴化章隨最後一批老幹部返城工作之後,他心中對這一天的到來更
有把握!
  幹校的校長似乎也從這則通知中感受到了什麼,今天早晨執意要給他派一輛吉
普車送行。會是一個什麼消息在等著?恢復原職?外調別縣任職?上調專署、地委
當局長、部長?……
  車在他的七思八想中馳進苑城。他有些不安地走進地委辦公室,那值班員聽完
他的自我介紹後便很客氣地告訴他;黃書記和戴專員正在等你,請跟我來!懷寶盡
量放輕腳步跟在那人的後邊,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曾經在一本書上看到的一句話:
有時一個人的命運在幾分鐘內就可以決定,歷史在決定人的命運時通常很吝惜時間!
  一間辦公室的門開了,黃書記和戴化章幾乎同時看見他又同時起身含笑向他走
來,懷寶,你知道,文革結束了,積重難返,百廢待興,我們的民族已到了危亡的
邊緣,人民迫切希望我們黨扭轉局面,黨需要經過考驗的幹部……黃書記一字一頓
地莊嚴說道。懷寶眼一眨不眨地盯住他的雙唇,恨不得鑽進他的嘴裡把他後面要說
的結果看個明白。
  ……考慮到你在文革中的表現和你的工作能力及水平,地委決定調你來地區任
常務副專員……
  懷寶的心臟先是驟然一停隨即又猛地加速跳動,他用了全身的力量才算把心底
湧出來的那股狂喜壓下去,平靜地表示了態度:我很感謝組織上和老領導們對我的
信任,只是我擔心自己水平太差,難以勝任!
  我們相信你會幹好的!好了,先不說這些,走,去老戴家,今天中午他請客,
我們邊吃邊聊。
  這……
  走吧!一直微笑著坐在一邊的戴化章用拳頭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在幹校照顧
了我們幾年,今天中午,該我們照顧一下你了!今日你不喝醉就休想離開!
  走出辦公樓時懷寶才第一次注意到,今日的天藍得純淨可愛,一切都很美好!

                                 四十二

  在橙州縣委招待所吃罷晚飯,懷寶說他想去看個親戚,避開了隨行的幾個幹部,
徑向縣府家屬區那個熟悉的小院走去。他這次帶著地委工作組到橙州,任務是瞭解
揭批查情況和領導班子建設狀況,下午一進城,生出的第一個願望就是去看看晉莓
和女兒,十年沒見了,現在的晴兒該已經長成一個很高的姑娘了吧?
  縣城比以往乾淨多了,但街兩邊的房屋牆上,偶爾還可以看到漆寫的標語:橙
州縣委要向無產階級革命派交出權力!……懷寶無聲地笑笑,權力真是一個極好的
東西,人創造出它實在是一樁很大的功績,它轉瞬間可以使人步人天堂,也可以轉
瞬間使人沉人淵底!懷寶邊走邊漫無邊際斷斷續續地遐想著。他戴著一副墨鏡,不
想在這種非正式的場合讓人認出。明天,縣裡要召開幹部大會,他要在會上講話,
那時,人們會向他鼓掌歡呼的。
  他心情輕鬆地敲了敲門,晉莓把門打開時間了一句:你找誰?他笑了笑,沒應
聲。直盯了她的臉看,她那張早先漂亮的面孔已經有了衰老的痕跡,眼中也少了神
采。晉莓這時才認出了來人是誰,驚得哦了一聲。
  一個面色頹唐的男人正仰在沙發上吸煙,懷寶估計這就是那個蒙辛。雜種,爺
們來看你的下場了!他冷冷地盯了對方一眼。那蒙辛一怔!接著呼的一下跳起來叫:
是老縣長,哦不,是廖副專員來發第一次提出了工農聯盟是推翻沙皇制度和地主資
產階級統治,快坐!
  懷寶穩穩地在沙發上坐了,微笑著環視這房間裡的東西,他看見了那張寬大的
床,一股尖銳的疼痛立時從心區那兒傳出來——他仿佛已經看見赤身的蒙辛和晉莓
在那床上滾動……
  晴兒在家嗎?為了抑制心中的疼痛,他轉身問晉莓。
  她已經上了中學,住在學校裡。晉莓的話音很冷漠。
  廖副專員,我想知道組織上對我如何處理?蒙辛這當兒二邊恭敬地給懷寶遞煙
一邊問。
  這個嘛——懷寶故意拉長了聲調,他注意到蒙辛的臉上現出了緊張。關起來是
一種,回原單位勞動改造是一種,開除工職後遣去山區也是一種,就看問題的性質
和你的態度!
  我在運動中是真心想做一個無產階級革命戰士的,我希望能夠……蒙辛的話裡
帶了哭音。
  要相信組織!懷寶打了一句官腔便站起了身,現在應該走了,去學校看看晴兒,
這個屋子已經沒有什麼看頭和想頭了。
  晉莓和蒙辛送他到了院門外,蒙辛停步的時候晉莓還跟在他身邊走。懷寶聽著
晉莓的腳步聲,心中暗暗揣側:她要說點什麼?要求複婚?關於晴兒的撫養費?為
蒙辛求情?……終於,她停了腳步,聲音平靜地問:廖懷寶,你的脊椎不是斷了嗎?
  噢,是……當然……後來治好了,他沒料到她會忽然問起這個問題。
  呵呵呵。晉莓笑了,笑聲出奇的冷。我在想,你什麼時候才能對人說句真話呢?
  你這話什麼意思?
  你的脊椎從來就沒受傷!晉莓的眼一下子瞪了起來,臉上現出了仇恨。
  誰……誰說的?懷寶有些慌。
  一個女人!
  女人?哪個女人?
  一個很瞭解你的女人我的姁姁姐姐!怎麼樣,吃驚了?晉莓把嘴角高高斜起。
過去,我很少聽說過一個男人會把自己的妻子朝別的男人懷裡推,後來,我總算見
識了!晉莓咬著牙說。
  你別誤會——
  我誤會什麼?我只想告訴你一句:你幹的這個行當有點像我們演戲,有上臺也
有下臺!晉莓說罷,猛然轉身走了。
  懷寶被驚呆在那裡……

                                 四十三

  懷寶在常務副專員的位置上很快就熟練地幹了起來。上級來了文件自己加幾句
「此件很重要現轉發你們」等,馬上轉發下去;上級來了電話指示,立刻再用電話
通知到各縣市;去上邊開了會,回來再照樣開個會貫徹下去,並不要費多少腦筋。
此外,懷寶還注意抓住兩條:一是吃透戴專員的心思,他已經越來越意識到戴專員
對自己的重要,自己的每一次提升,都是因為他的提議。自己工作的好壞,應該以
戴專員是否滿意高興為標準,他不滿意高興,你做的再多也是白搭,二是抓好宣傳,
懷寶和省各新聞單位駐地區的記者們以及地區的報紙、電臺、電視臺的記者們關係
都處得很好,這樣就保證了自己做出的任何一點成績甚至一個舉措,都能隨時宣傳
出去。你的工作成績再大,不宣傳出去不讓上級領導知道不也是自幹?
  懷寶如今的生活條件也變得越來越好。他一人住一套三室兩廳的單元房,煤氣、
暖氣、電話、太陽能熱水器樣樣都有,白天出門有車,晚上娛樂有電影、豫劇吃飯
更不成問題,上邊省裡來人指導工作,周圍地、市來人辦事,辦公室要招待,他是
單身,剛好作陪,每當他在賓館裡那漂亮的旋轉餐桌前坐定,看著滿桌的山珍海味,
接過女服務員遞來的噴香的熱毛巾去擦臉時,他差不多都要想起過去和爹爹一起,
在柳鎮郵局門口擺一個破舊的條桌代人寫信的情景。他十分喜歡追憶往事,為的是
好跟眼下的安逸加以對比,這樣越比就越覺得舒心幸福。
  一年多以後,他把父親用豐田轎車接來同住。他原也打算把晴兒接來的,但晴
兒執意不來。接父親那天,父親感歎他說:過去的知府大人,至多是坐個人抬的轎……
  日子多好啊!
  當然,有時候,他也感到了孤寂,那是他在忙完一天工作回到家舍的時候,那
時他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女人,一種隱秘的對女性的渴望會從心中升起。工作中他接
觸到的女人很多,他知道如今找個女人成家很容易,但他也認識到這可能是自己的
最後一次婚姻,在處理時必須憑理智而不能憑感情,這次婚姻必須有利於自己在政
界的發展而不是相反。
  機關裡不斷地有人來給他介紹對象,其中只有兩個引起了他的重視,一個是宣
傳部新聞科一個搞新聞的姑娘,工農兵大學生,人長得和晉莓當年一樣漂亮,而且
文章寫得好,名字不時在報上出現,這樣的姑娘結婚後會是工作上的一個好幫手;
另外一個是計劃生育辦公室的一位科長,是個沒有孩子的年輕寡婦,也才二十八歲,
貌相比新聞科的那位姑娘要略遜一籌,但她有一個哥哥在給省裡一位書記當秘書,
這一點讓懷寶不能不重視。懷寶知道在今天的政治生活中秘書是無冕之王,領導人
的決策很多都要依賴秘書,秘書對一個人有了惡感,這個人的提升命令就很難在領
導人那裡通過;秘書對一個人有了好感,那個人提升時就比較容易,戴化章年紀已
大,離退休已經不遠,自己應該預先再找一個靠山。省委書記的秘書不能小看。
  對於這兩個女人,懷寶在感情上更願要第一個,又漂亮又是黃花姑娘,總比一
個寡婦有味;但在理智上他又傾向於第二個,畢竟前途重要。如果靠她哥哥的幫助
能在政界再有一番發展,再登幾個臺階,那咱這一生也算輝煌了。其實人生就是一
個登臺階的過程。一個人不論他從事什麼職業,都有一長溜臺階等著他去登。你做
工,就要順著一級工、二級工、三級工這些臺階登;你教學,就要順著助教、講師、
副教授、教授這些臺階登……沒有人不需要登臺階,你就是什麼也不幹,是女人,
你要順著女兒、媽媽、奶奶、祖奶奶這些臺階登。既然登臺階對人不可避免,而且
誰登得高誰就受尊敬,那就不能責怪人們為尋找登臺階的工具所做的努力。我此生
從了政,政界的臺階又特別難登,我為此去尋找一根助登的拐杖不能說是不光明!……
  懷寶思慮來思慮去,最後還是理智占了上鳳,決定要第二個,也就是那個寡婦!
  因為是再婚,懷寶不想把結婚儀式弄得很張揚,況且他知道這種事大張揚了容
易引起人們反感,會損害自己的威信。喜酒只辦了一桌,除了媒人和岳父岳母之外,
他只請了戴化章夫婦兩個。
  新娘的名字很好聽,叫夏小雨。不過辦起事來可不像下小雨那樣悠悠緩緩,而
是鳳鳳火火潑潑辣辣。新婚之夜,小雨乒乒乓乓打開她帶來的兩口木箱,把三種規
格的男用避孕套和兩種型號的女用避孕膜以及說明書都啪啪扔到懷寶的面前說:你
願用哪一種你自己挑;你不想避了讓我避也行,反正咱不能一上來就要孩子,我還
想過幾天快活日子!這種非常坦率的舉動和話語令懷寶一驚,不過他也只能笑笑說:
我來用吧。
  新婚之夜過得倒是很盡興,小雨不愧是在計劃生育辦公室工作,對做這種事懂
得很多,一切都是她來引導,懷寶失去了當初同姁姁、晉莓做這事時的那種主動權,
快活倒是快活,他總感到少了一種味道……

                                 四十四

  婚後不久,懷寶便催妻子小雨領他去省裡拜見她那位秘書哥哥,小雨也想把自
己的新丈夫領去讓哥哥看看,兩個人便很快動身了。
  小雨的那位秘書哥哥顯然很高興妹妹又成了家,很滿意妹夫的長相、談吐和身
份,對懷寶很親熱。懷寶和這位秘書雖然年齡不相上下,但他每逢開口必先叫哥,
叫得那位秘書很舒服,兩人談得很投機,當懷寶把話題扯到政界扯到下邊的人才上
邊很難發現時,秘書哥哥笑笑說:不要操那些心,你先在下邊好好幹,以後自會有
人發現你。這句允諾讓懷寶心裡很熨貼很快活,以致當晚睡覺時又摟住小雨親了好
久,心上覺得要了小雨這個小寡婦還真是值當。
  懷寶和小雨臨離開省城和秘書哥哥告別時,秘書哥哥又透露了兩條消息:一是
今後用幹部,要看他能不能堅持改革開放並在改革開放中做出實績;二是苑城地區
要撤區改市,苑城變為省轄市後,戴化章可能要來省裡工作。
  懷寶和秘書哥哥握別上了火車,在車輪的鏗鏘聲中,他一直在思索著這兩條消
息。看來,自己也必須趕快行動起來,盡速在改革中亮出幾手物主義認識論,批判
了康德的不可知論。認為「思維是腦的,自己前一段一直擔心改革開放的政策會變,
猶猶豫豫不動手,甚至跟著別人喊了幾句發展市場經濟是搞資本主義,如今看這是
失策!既然改革的風刮大了,你就不能不動,否則風頭就會讓別人出了,好處就會
讓別人占去。可是怎麼改革?改革什麼?作為副專員,改革哪一點才能迅速引起眾
人注目引起輿論關注引起領導重視?精簡行署的機構?這是個敏感問題,倒是容易
引起上邊注意,但這裡邊會有風險,不,不能改這個。那麼就先抓引進人才?這樁
事倒可以辦,用優厚的條件引進外地的人才!凡來苑城工作的各類科技人員,除安
排住房安置子女人學就業外,外加五萬元安家費。這是一件保險的事,被引進的人
才都會感激自己。而且五萬元這個數字也會使新聞界感興趣,這件事自己一抓就會
上報紙……
  苑城改成省轄市後戴專員上調,這對自己又是一個機會,自己是常務副專員,
如果在引進人才這項改革中有了成績和聲譽,加上戴專員的舉薦,再有姻兄在上邊
的活動,未來的苑城市長應該是自己的!……
  火車正把兩邊的田野快速地向後扯去,懷寶望著車前方一塊迅速移近的開滿主
黃色花朵的油菜田,強抑住心中的快活想:在前方等待我的,一定也是這金黃色的
東西,倘是這一個目標實現,爹定會更高興,便會說省轄市的市長相當於過去的巡
撫或道台。道台大人!他倏然間想起豫劇舞臺上的這個稱呼。哈哈哈……
  懷寶無聲地笑了。
  一直坐在旁邊望著窗外景色的小雨,看見丈夫笑得開心,以為是車窗外的美景
感染了他,便也歡喜他說:這景色多美啊!
  多美啊!懷寶順口接了一句,但他很快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索裡……
  火車正飛也似的向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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