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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寫《挽歌》
陳翔鶴
 
  在宋朝時候宋文帝元嘉四年,陶淵明已經滿過六十二歲快達六十三歲的高齡了。近三四年來,由於田地接連豐收,今年又是一個豐年,陶淵明家裡的生活似乎比以前要好過一些。尤其是在去年顏延之被朝廷使命去作始安郡太守,路過得陽時,給他留下了二萬錢,對他生活也不無小補。雖說陶淵明叫兒子把錢全車去寄存到鎮上的幾家酒店,記在帳上,以便隨時取酒來喝,其實那個經營家務的小兒子阿通,卻並未照辦,只送了半數前去,其餘的便添辦了些油鹽和別的家常日用物;這種情形,陶淵明當然知道,不過在向來不以錢財為意的陶淵明看來,這也算不得什麼,因此並不再加過問。
  在身體健康方面,雖說陶淵明自四十一歲歸田以後,即「躬耕自資,遂抱贏疾」,但在六十歲以前,他卻仍然不斷地參加部分勞動。只是當她滿過六十歲之後,他才把鋤頭交給兒子,說「不成不成,手腳骨頭都松了,使用不得力,這些事只好交給你們來作了!」此後即很少自己動手,只手早晚間負手到田隴間去看看桑麻禾黍,一面溫習溫習自己。心愛的詩篇。
  這一年潯陽的秋天,來得似乎比哪年都早;每到早晚間,八月裡的瑟瑟秋風便使人倍加有畏縮之感.這一天早晨,天剛一放亮,陶淵明便起來了。昨夜他在床上翻騰了一整夜。昨天在廬山東林寺給他的不愉快的印象實在太深了,這不能不逼使他去思考一些問題。因為他去廬山,本來是想同意遠法師談談,同時也想在店裡住上三幾天,靜靜腦筋,換換空氣。卻不料一到東林寺,就遇見那裡正在大辦法事,來燒香的人真有如穿梭一般,進進出出,十分鬧雜。而尤其令他不愉快的,便是那盤腿打坐在大雄寶殿正中的慧遠和尚的那種近於傲慢、淡漠而又裝腔作勢的態度。這與他平時的為人是完全兩樣的。他頭戴毗盧帽,身披排色羅袈裟,前後左右還圍著有一大群年青俊美的小和尚,手中各持著銅唾盂、白玉柄麈尾、紫絲布巾等類的東西,儼然是另一種達官貴人的派頭。只見他半閉著眼睛,兩手合十,一讓香客們在他座前四禮八拜,臉上紋風不動,連一點表情都沒有;真不知他是在睡覺呢還是在閉目養神。法會一會兒正式開始了,首先由僧徒們高聲唪誦一通《無量壽佛經》,然後又由劉遺民來大念一遍他自己作的所謂「發願文」,次即是由白蓮社中的社友們一齊向慧遠和尚頂禮膜拜;然後又由會眾大聲宣揚一陣「南天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的佛號,便算散會。這時他才微微地動了一下眼皮,在鐘鼓齊鳴中,喃喃念道:「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念畢這種神秘而又令人難懂的咒語之後,他什麼也沒有說,便下得座來起身入內了。對於那些匍匐在地面上的會眾,連正眼都不曾看一眼,更不用說和氣地來同大家打招呼了!這種毫不理會大家的態度,給陶淵明以一種大有「我慢」之概的印象。而這種「我慢」,又正是慧遠本人對陶淵明所時常提起,認為是違反佛理的。
  「淵明公,你看這個念佛法會怎樣?」到禪堂裡坐下喝茶時,劉遺民對他這樣的問。還不等他回答,周續之接著便說:「真正是名山勝會,世間少有啊!我看淵明公還是加入我們白蓮社的好。慧遠法師不是說你加入之後,還是特許可以喝酒嗎?」「對,對!還是加入的好。『潯陽三隱』中有兩位都已經加入,淵明公再一加入,那便算是全數了!」只聽得張野、全銓、宗炳、雷次宗等陶淵明儒學中的朋友,當時所謂知名之士的,都一齊異口同聲地來勸說。「讓我再想想看。人生本來就很短促,並且活著也多不容易啊!在我個人想,又何必用敲鐘鼓來增加它的麻煩呢?」陶淵明邊說邊立起身來,打算出去。「你不坐坐,吃過午齋,去同法師談談再走嗎?」大家齊聲說。「不用啦,今天人多,他也很忙,改天再來。」陶淵明記得自己昨天正是這樣起身回家的。
  雖說「背負爐峰(香爐峰),旁帶瀑布」的東林寺離陶淵明的住處柴桑山的系裡只不過二十多裡地,可是陶淵明這次走起來卻覺得比往常任何一次都吃力。他停停走走地一直到將近黃昏時候才回到了家。在喝過一碗稀粥之後,他便上床睡覺了。他一方面雖然覺得自己腿酸腰疼,疲乏不堪,但一方面想睡卻又睡不著。而更可惡的是那種「鐺、鐺、鐺。鐺」的東林寺的鐘聲,於朦朧半睡中,還不住陰一下陽一下地在他耳邊鳴響。「看來東林寺以後是不能再去啦,這些和尚真作孽,總是想拿敲鐘敲鼓來嚇唬人。最可笑的還有劉遺民、周續之那一般人,平時連朝廷的征辟也都不應,可是一見了慧遠和尚就那樣的磕頭禮拜,五體投地!是不是這可以說明,他們對於生死道理還有所未達呢?死,死了便了,一死百了,又算得個什麼!哪值得那樣敲鐘敲鼓地大驚小怪!佛家說超脫,道家說羽化,其實這些都是自己仍舊有解脫不了的東西。」陶淵明就像這樣的想著想著,直翻騰了一整夜。
  此刻,陶淵明是坐在他茅屋前面過道間的靠背胡床上面了。這還是他大兒子阿舒十多年前,在修蓋這所草屋時替他出的主意:即是把房檐儘量放得寬些,簡直有堂屋一般的寬,目的是好招待來拜訪的客人。不想這樣一來,陶淵明卻得到受用了,因為他近年來除了愛在床上躺躺之外,就喜歡斜倚在這過道間的胡床上,有時讀讀書,想想詩,望望南山,聽聽松濤和想想。心事;有時也閻來找他談天的鄰居們研究研究收成,話話桑麻;如果當家釀黍酒新熟時,就同他們和和融融、喜笑顏開地喝上幾杯。
  昨天夜晚剛下過一點小雨。屋簷下的幾顆柳樹,雖然在中秋的微寒裡已經不再茁長了,而且葉子已有點發黃,但早晨鄉間的空氣還是那般清新,簡直分辨不出哪是籬邊黃菊的芬芳,哪是田野間殘稻的穀香。陶淵明情不自禁地深深呼吸了幾口長氣。他因昨晚不曾睡好,雖然覺得頭有些發暈、口有些發苦、腰也有些發痛,但這一派遠遠近近的山光樹影,薄霧流雲,仍不能不使這位飽經憂患的老詩人,很自然地想要去停止一切不愉快的思考,好讓自己安靜一下。但秋天清晨的寒氣又使得陶淵明不得不把身上的灰布單槍往緊裡裹了一裹。「真正是秋天了呀!『良辰在何許,凝霜沾衣襟。』阮嗣宗的《詠懷詩》可真正作得不錯。還有呢,「感物懷殷憂,悄悄令人悲。多言焉所告,繁辭將訴誰。』像這樣的好詩,恐怕只有他一人才能寫得出來啦。我的詩似乎可以不必再寫了,只消讀讀他的《詠懷詩》也滿夠味的。」陶淵明不自禁地想起了他平時最所心愛的阮詩來。他念著,念著,輕輕地頻頻地搖著頭,好像是要把那些使人瑟縮的秋氣趕跑似的。
  就在這時候,一個身穿白布小褂,青布褲子的小孩,八歲左右,皮膚黑黑的,全身胖呼呼的,一蹦一跳地從後面跑出來了。「呀,我知道,我知道,爺爺昨天去廬山來著。總不帶我去,我不答應。」他邊說邊撲到陶淵明的懷裡來,用手去摸摸陶淵明的灰白鬍子。「你走得動嗎?我去的時候還是西頭的王家叔叔用藍輿抬我去的,回來自己走,可就不行啦,二十多裡地就一直走到天黑。」陶淵明邊說邊抓住孫兒的兩隻小手,不讓他去弄亂他的鬍鬚。「我走得動,走得動,等下一回,你一定要帶我去,我跟著你籃輿走,一大步一大步的跨。」「小牛,你等不到。以後恐怕我就不會再去廬山啦,哎,不會再去啦!」「幹什麼不?我就一個人也要去。廬山真好玩兒。我就喜歡模小和尚的腦袋。我摸他們,他們也摸我。上回我還同他們捉精蜒來著。真好玩兒。」「嗯……」』陶淵明覺得對孩子簡直無理可說,便只得這樣嗯了一聲。
  「哎,小牛,快下來!我不告訴過你,爺爺乘不起你嗎?還是那樣不聽話!」這時那個陶淵明的小兒媳婦已托著一個茶盤走了出來。她約有三十左右,身體壯健,足穿革履,身著青衣,頭髮挽得高高的,眉目間頗帶一點秀氣。她一面嚷著,將茶盤放到矮矮的小白木幾上,便動手去拉那個淘氣的小孩。「不要緊,還乘得起,就讓他這樣吧!」陶淵明摸著小孫兒頭上的兩個丫角愛撫地說,同時又抬起頭去絕了兒媳婦一眼,在他黑瘦清秀的方臉上不覺已露出了一點笑容。「這是南山上剛才折下來的秋茶,昨天夜晚才炒好,請爺爺嘗嘗,看可合口味?她恭順地說了,隨即斟出一杯碧綠的茶水遞給陶淵明。「給我喝,給我喝,……」孩子又在撒嬌了。「好,好.我們大家都喝。媳婦,你辛苦,也來喝上一杯。」陶淵明一面給孩子喝茶一面要媳婦再去取個杯子。「我不忙。昨天爺爺那樣晚才回來,可把您累著了?要早知道您在廟裡只坐一會兒就走,那便不該把籃輿打發回來了,老年人哪裡走得了這樣多的路!」「不,不,還可以。阿通呢,下田去了嗎?」「哪裡,他還睡著呢。稻子一收上坡,他就該睡懶覺啦。有事嗎?我去喊他。」「沒事,沒事,讓他睡著吧。年青人能睡得著覺總是好的。」陶淵明說到這裡蹙起眉,輕輕歎了一口氣,看來他又是覺得腰有些發痛了。
  這個媳婦仍然在陶淵明身邊站著沒有走,似乎尚有所待。陶淵明又抬起頭來疑問地望了她一眼。「昨天下午爹來啦,他還等了你老人家半天呢。」她關心地說。「找我可有事情?」「他把您的詩稿都拿走了。」聽到這裡,陶淵明在心內不禁也為之一驚。他間歇了一會才又追問:「他這是什麼意思,拿去作什麼用呢?」「據他老人家說,他找到一個什麼字寫得不錯的書手,打算把您的詩拿去重抄一遍,裝訂起來,以留作傳家之寶。等再過兩天,我一定去把稿子要回來。……本來嘛,我就有點不大放心,怕有遺失。」她說罷將頭低了下去,仿佛作了一件什麼錯事似的。「哦,原來這樣,那就讓它去吧。當然,如果把稿子失掉了也是可惜的。」「不!過兩天我一定自己去要回來!」「好媳婦,你又何必這樣性急呢,等過些時候再說吧。稿子又不比可以吃得的東西,你還怕些什麼!」「哎,我本來就不願意給的,可是他老人家執意要拿去,真是叫人為難。」「給了就算了吧。不用去管它。寫著玩的東西,本來就不值得什麼,哪用得著這樣耽心!」陶淵明說畢,又望了兒媳一眼,同時有一種暖乎乎的感覺襲上心來。他簡直沒想到自己的家裡,竟有人會這樣的珍視他的詩篇。隨著,這個少婦便拿起一個竹耙,走到籬笆外面去了。
  至於說到對這位小兒媳婦的選擇,陶淵明起初還是有所考慮的,因為新娘的父親龐迭之曾經作過江州刺史劉弘的後軍功曹,家裡又廣有田產,他恐怕她過得門來不能吃苦安貧。何況阿通又有一種粗聲粗氣的戇脾氣。可是他的那個以愛管閒事著名的故人龐通之,卻竭力向他擔保說:「行!我說行就行。難道我自己的親侄女兒都不瞭解?她念的《列女傳》、《論語》、《詩經》,都還是我一手教出來的呢。姑娘是個不多言多語的好姑娘,平時又很喜歡詩,你的許多詩她都能背得過來。……固然,老頭兒有些俗氣,討厭,貪財好名。不過我們娶的是姑娘,而不是那個老頭兒。」
  過門後,問題果然出來了。首先是大哥阿舒的老婆對新娘感情不好,不肯再管家;等龐家姑娘動手管家了,她又嫌別人管得不好,太費。接著就吵著要分家(陶淵明的其他三個兒子,因為小孩多,早就自立門戶了);這對龐迭之也出來說了話。於是,平素就很不喜歡生活關系鬧得複雜的陶淵明,才決定讓他們各自東西,而自己仍同阿通夫婦一同過日子。所幸他所租得龐迭之的三十多畝田,近三四年來收成也還不錯,而阿通在莊稼上又是個全把式,孩子也只有小牛一個,再加上陶淵明和兒媳婦兩個幫著薅薅鋤鋤,他們的日子總算勤巴苦做地渡過去了。
  陶淵明是從三十歲起就開始過獨身生活的。他的兩個妻室都早已前後亡故,只有那個「夫耕于前,妻鋤于後」的繼室翟氏,他對她始終保持著一種優美和崇高的柔情。而阿通又正是翟氏所生的(老二、老三、老四也都與阿通同母),因此他對於這個有點戇脾氣的小兒子便更加愛惜,不願同他離開。一個獨身生活過得太久的人,常常是有許多怪脾氣的。比如說,不大注意室內清潔,不許別人動用他的東西之類,陶淵明也不例外。可是這種獨身漢的生活習慣,到他五十六歲的那年,卻被一場嚴重的痢疾破除了。這對陶淵明病倒床上,看看已入危境,於是這個龐家姑娘才不避嫌疑,大膽地前去看護他,親自替他換洗衣衾,侍奉湯藥。等到病慢慢好了,這個少婦才真正成為這一家之主。而陶淵明也才重新感到有人照顧他生活的家庭之樂。
  近幾年來,陶淵明又一連遇見了一些就連他自己也不大能理解的事情——那即是他不懂得為什麼如像本州(江州)刺史那樣的大官兒總愛來同他攀親論友。首先是刺史王弘,接著又是刺史檀道濟。而最使他不高興的便要數檀道濟來拜訪他的那一次了。他帶有許多兵馬前來,吆吆喝喝,簡直把一個栗裡村鬧得天翻地覆;老鄉們家家關門閉戶,一直等他走了以後才敢探出頭來。
  陶淵明對於這個一州之長,自然是待之以禮。而檀刺史呢,在他高談闊論了一陣什麼賢者處世應當「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之後,竟至又說起打算要送他幾百斛粳米和多少口豬羊這類的話來了。這使得「逃祿歸耕」,一向不肯輕易接受人錢財的陶淵明,不禁覺得登時兩頰有些發燒起來。因此他才拱了拱手,斷然決然地說:「這決不敢當,決不敢當,粳米豬羊之類一定不能接受!我陶潛(這是他在劉裕奪取了晉朝政權以後所取的新名字)哪裡夠得上稱什麼『賢者』呢!這並不是我故意裝腔作勢,只是由於個人的夙願,不敢妄與那些借歸隱為高,一心取得高官厚祿的『賢者』高攀,如此而已!」話不投機半句多。知道談不下去了,於是這個聰明的框刺史便拿出赳赳武夫的派頭,立起身來大聲地說:「到州裡來坐坐吧。我一定大張筵席的招待你!」「好,再見。改天一定來拜訪。」這樣才結束了這次頗為不愉快的會談。事過之後,陶淵明又不得不再三去向鄰里們解釋,說檀刺史是他自己來的而不是由於他的招請。「真正對不起得很,驚動了大家,惹起這許多麻煩。」「還好,還好,幸喜那些兵大爺們沒有去捉我們的雞鴨,」一個老鄉說。「近幾年來,催收賦稅的衙役們好像對我們都要客氣得多啦,想來是沾了你老人家的光!」另一個深諳世故的老人說,「哎,老鄰居,我們都已經是白髮蒼蒼的老人了啊,哪裡還禁得起這樣的吵鬧。我不圖別的,只希望那些豪門大官兒們不要再到這兒來,讓我們安安靜靜的過日子就求之不得啦!看來詩還是作不得的,謅了幾句詩,就會引起一些無聊的人前來麻煩!」像這樣,陶淵明才算結束了他的「善後工作」。
  就在從廬山回來第二天的當晚,經過一整天躺著休息之後,陶淵明的心情似乎已經平靜得多了,腰雖然還有點疼,但頭卻已經不再發暈了。到用晚飯的時候,陶淵明又看見他兒媳端出兩大盤風雞和糟魚來。「嘿,了不起,哪裡來的這許多好東西?」陶淵明驚疑而又奇怪地問。「還不是爹帶來的。兩邊都是老人家,真是收下不好,不收下也不好。」因為這個摸熟了陶淵明脾氣的聰敏兒媳婦知道,如果公公一不高興,他是連筷子也都不會去動的,於是她才這樣惴惴然地解釋說,同時更借著燈光去窺探陶淵明的臉色。近些年來,特別是在有了孫兒小牛以後,陶淵明對於兒媳的神態不覺已經變得柔和、溫存得多了,有時還可以說有意去揣摩和投合她的心意。「總是這樣時常的道謝他老人家。好,有了好菜,我們大家都來喝上幾杯。阿通,你用大碗喝我的菊花酒,我喝糯米酒。媳婦兒也不能不喝。只有一個人喝酒就太沒意思啦!」陶淵明的這種興致,顯然是為了要投合他兒媳的心意。
  他們父、子、兒媳三人圍著一張黑漆矮飯桌,席地坐下了,阿通平時不大愛開口,但喝起酒來,正同他種莊稼一樣是個能手。他大口大口地喝著,在他曬得黧黑的圓臉上,也不時露出一種開朗的笑容來。
  「你爸爸老啦,下不得田啦。不知道現刻家裡可還有什麼困難沒有?你大哥三哥孩子多,想來一定是有困難的。你爸爸沒本領,脾氣又怪,不能夠去升官發財,讓你們弟兄書都讀得很少,阿通尤其識字不多,這不能不算是我當爸爸的人的一種不到之處!」在喝過兩杯之後,陶淵明不禁又發起平日所時常愛發的感慨來了。「幹嗎爸爸總愛說這一些,讀書有個屁用!你看顏延之叔叔作了一輩子官,到頭還不充軍似的到始安郡去作個什麼太守。依我看,還是地不哄人,你措多少鋤就能有多少鋤的收成!我就不喜歡讀書,也不喜歡讀書人。大哥因為多讀了幾年書,說起話來就總有些酸溜溜的,讓人家聽不懂。我不高興和他說話,好多人都不高興和他說話。」阿通說罷,大大地喝了一口酒,咂了一咂嘴,又用他粗大的手掌去把嘴唇抹了一下。
  「爸爸說話,你好好的聽著不好嗎?」那個知書識禮的媳婦正想制止丈夫的說話。
  不,不。他說得對,說得很對!顏延之是個好人,就是名利心重,官癮大了點。上回他來,還同我吵架呢。他把自己詩寫得不好,歸罪於公務太忙,沒有時間去推敲。其實哪裡是這樣。他一天到晚都在同什麼廬陵王、豫章公這一些人搞在一起,侍宴啦,陪乘啦,應詔賦詩啦,俗務縈心,患得患失,哪還有什麼詩情畫意?沒有詩情,又哪裡來的好詩!你看,我所認為好的他的那幾首《五君詠》,還不是他官作得不如意的時候寫的。除此之外,可就不大高明啦。不過他人總是個好人。講義氣,重朋友。一喝起酒來,便把什麼俗情都忘卻了。這不能不說他是頗懂得一點酒中真味的。哎,人一老了,就淨愛去想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說不定他從始安郡回來,就不大可能再看見我了!」陶淵明用手理了理鬍鬚,又滿滿的幹了一杯。「因此,在這兩天,我很想把那幾首《挽歌》和那篇《自祭文》寫完,好留給如像顏延之那樣的故友們看看。」言下似乎不勝感慨。
  「爸爸昨天上廬山見著那個慧遠和尚沒有?你不說要在那裡住上兩天嗎,幹嗎當天就回來了呢?」龐家姑娘擔心的問。
  「見是見著啦,只是沒有得著機會說話。他們正在做什麼念佛法會。這位大法師,就歡喜裝腔作勢,淨拿些什麼『三界不安猶如火宅』,生啦死啦的大道理來嚇唬人。我就不喜歡聽這些。」
  「『未知生,焉卻死?」這是孔老夫子說的對呀。」兒媳婦又在運用她的《論語》知識了。其實這一句也正是陶淵明所時常引用的。
  「簡直烏七八糟,可惡得很!其實,眼睛裡恐怕還是在望著那幾個大錢上!」阿通在喝過兩大碗酒之後,話也多起來了。
  「話不能那樣說。慧遠和尚倒是戒律很嚴,不愛錢財的。我所看重他的就在於三件事情:第一,他寫過五篇《沙門不敬王者論》,而且又博通大經,更懂得老莊的道理,講起經來也還不是那樣乾巴巴的;第二,他不許可那個架子很大,拿富貴來驕人的謝靈運加入白蓮社;第三,他竟敢去同那個殺人不眨眼的賊頭兒盧循『歡然道舊』,一點也不怕得附逆之罪的名聲。這些都是要有點膽量、修養、本領的人才能作得到的。不過我同他究竟還是兩路人。關於生死的看法,我同他就有很大的不同,當然我平時也不是不去思考這些。但說來說去還是二十多年前我在《歸去來辭》裡面說過的那兩句話,「聊乘化以歸盡,樂乎天命複奚疑』。慧遠和尚再想同我辯論也辯論不出什麼道理來。他寫過一篇《形盡神不滅論》,我也寫過三首《形影神》詩來回答他。我主要的意見就在『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複獨我慮。』這四句當中。盡,就是完結。凡事有頭就有尾,有開頭就得有個完結。這不是很自然的嗎?何況人活在世上又多麼的不容易啊。即以咱們家裡的事來作個比喻吧,你們死過兩個母親,一個堂叔叔(敬遠),一個堂姑姑(程氏妹),在我四十四歲的時候大火又燒掉了我們的房子,簡直燒得個精光,在這段時間,幾乎大半要靠向別人借貸口糧過日子。你們弟兄也挨過饑、受過苦。像這樣,沒個完結,行嗎?從反面講,再以你爹為例吧,好媳婦,你說說看,如果每個人都像你爹那樣,養得肥胖肥胖的,終日忙著見官見府,買田置地,沒個了結,恐怕也不見得就行吧?」陶淵明說罷便不自禁哈哈的大笑了起來,在他黑瘦的臉上不覺泛起了一層薄薄的酒暈。「我講個笑話給你聽好嗎?這還是前兩天羊松齡告訴我的,可能是出於他自己的瞎編。不過也真有趣,這很能說明一些道理,說明佛家道理的不大能說得通。」接著陶淵明又說。
  「爸爸,講,講吧!我就愛聽爸爸講笑話。」
  「好多人都說爸爸講的笑話有意思.」
  阿通和他的媳婦都異口同聲地要求著。
  「那就說一個吧。據說,有個寒門素士去找一位有名的和尚談道。那和尚愛理不理的,待他非常傲慢。碰巧一個大官兒到廟裡來了,而那個老和尚接待他時,卻亦步亦趨非常謙恭。等到官兒走了之後,這士子便責問他,為什麼接待客人竟會有兩種不同的面孔?老和尚就用禪語來回答說,『接是不接,不接是接!』這個士子聽了實在不勝其債,於是就在他禿頭上狠狠揍了幾巴掌,說,「打是不打,不打是打!』打過後便飄然而去了。你們說有意思沒意思?……」陶淵明講完後,大家都哄堂地笑了起來。阿通笑得更其痛快,接連說:「該打,該打,打得好,打得好!」這時陶淵明早已經有些醉意闌珊了,他立起身來,而那個龐家姑娘就趕忙上前去攙扶著他,把他送入室內。
  四
  依照陶淵明平時的生活習慣,他總是愛在睡醒一覺之後又動手去作點事情,或者就斜靠在床上去想想在白天他所不大能弄得明白的事情;他這種愛躺在床上沉思默想的習慣,簡直可以說已經成為幾十年來的頑固習慣了。
  今天夜晚,因為大家酒都喝得很高興,風雞和糟魚的味道又很不錯,所以隔壁阿通夫婦以及那個早就睡著了的小牛孫兒都睡得很香。等陶淵明一覺醒來,估計時間只不過三更左右。他感覺這幾間草房似乎比任何時候都要顯得清靜,清靜得幾乎連窗外飛蟲的展翅聲全都可以聽得出來。同時,那桌上的一盞黯淡的某油燈也更襯托出這秋夜的蕭索和靜寂。秋夜是那樣的靜,靜得簡直有些令人難受。他半夜起身來,把燈光撥亮了一下。本來打算下得床來,將自己早已打好腹稿的三首《挽歌》和那篇《自祭文》用紙筆記了下來的,可是從牛肋巴和窗初間所攻進來的陣陣秋風,卻使他接連打了兩個噴嚏。同時他又感覺自己四肢無力,實在站立不起來。「果然人一到秋天便大大的不同了啊。腳軟,站不起來,這不正表明我所有的時間不會太多了麼?」他心裡這樣的嘀咕著,於是便放棄了要下床去動紙筆的念頭,決定只斜靠在床上,
  依舊去推敲他那不知推敲過多少遍了的詩篇。
  他從「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起,在心內一直默念到「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止,本來這三首詩寫到這裡,他認為便可完結了的,可是廬山法會的鐘鼓齊鳴,慧遠和尚在會上的那種淡漠自傲和專門拿死來嚇唬人的情景,驀地又在他的腦子裡閃現出來了。「嗨,不能夠這樣就算完結,還得同慧遠辯論下去。再在這篇詩裡面表示一下我對於生死大事的最終看法吧!」於是他在詩的末尾又加上了「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這兩句。「『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不錯,死又算得個什麼!人死了,還不是與山阿草木同歸於朽。不想那個賭棍劉裕竟會當了皇帝,而能征慣戰的劉牢之反而被背叛朝廷的桓玄破棺戮屍。活在這種爾虞我詐、你砍我殺的社會裡,眼前的事情實在是無聊之極;一旦死去,歸之自然,真是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好,這首詩,就該這樣結束,不必再作什麼添改的啦。」
  陶淵明結束了《挽歌》之後,在他心裡又默默地去推敲他那篇《自祭文》。這篇東西,因為醞釀時間相當的久,所以在他反復地吟誦了幾遍,卻仍然不曾發現有什麼需得改動的地方。只是當他念到「……匪貴前譽,孰重後服,人生實難,死之如何?嗚呼哀哉!」這最後五句時,一種濕漉漉、熱乎乎的東西,便不自覺地設到了他眼睫間來。這時他引為感慨的不僅是眼前的生活,而且還有他整個艱難坎坷的一生。
  「『人生實難,死之如何』!難道這不是我對於生死一事的素常看法嗎?哎,腳都站不起來,老了,看來是真正的老了啊!凡事得有個結束。明天得叫寵家兒媳婦回娘家去,請那位書手將我的詩稿多抄兩份,好撿一份送給顏延之。他上回送我的二萬錢,數目可真不算少呀。他不肯輕易送人,我也不是那種輕易收下贈物的人。」
  想到這裡,窗外的雄雞,拍了拍翅膀,已高聲啼唱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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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翔鶴(l901-1969),他與詩人馮至等以「淺草社」、「沉鐘社」重要成員而著稱于中國現代文學歷史,《不安定的靈魂》是他的代表作。
  新中國,陳翔鶴很少寫小說,主要從事刊物主編與文學研究工作。60年代初,他連續發表了《陶淵明寫<挽歌>》與《廣陵散》兩篇歷史小說。他深厚的歷史和古典文學的修養及老道的藝術筆法,再現了歷史文人形象,栩栩如生。尤其小說塑造的中華傳統文人那種剛正不阿的風骨,激起了相當熱烈的反響,文壇上也出現了歷史小說熱。但在「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歷史背景下,陳翔鶴的小說在「文革」爆發之前即遭受不應有的批判。浩劫年代,這位現代史知名作家含冤而死,但他的人格文品,永遠留在人們心中。
  《陶淵明寫<挽歌>》這篇歷史佳作生不逢時,屢遭厄運,1965年至1966年連續出現對這篇小說的批判文章,《揭穿陳翔鶴兩篇歷史小說的反動本質》(《人民文學》1966年第5期)就是頗有代表性的一篇。該文說,《陶淵明寫<挽歌>》「惡毒攻擊」「廬山會議」;「進攻的矛頭直接指向黨中央」;「險惡地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鳴冤,煽動他們起來和黨抗爭到底」;「貫串全篇極端陰暗的對於生與死的看法」。
  《陶淵明寫<挽歌>》這篇作品,在30年後的今天看來,依然熠熠閃光,真乃是歷史小說的精品,「60年代名享一時」的上乘之作。粉碎「四人幫」之後,冤案昭雪,作者的好友白鴻編輯的《陳翔鶴選集》的出版,也許是對迫害致死的冤魂的一種安慰。正如他的「沉鐘」文學社的摯友、著名作家、翻譯家馮至為選集作序所言:「這兩篇歷史小說,是翔鶴用力最勤、工夫最深的創作,發表後也得到一些好評,不料到了1966年,竟被說成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毒草』。在林彪、『四人幫』極左路線的影響下,一頂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帽子向作者飛來,使作者蒙受不白之冤,不能申辯,也不容許申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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