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五十八章
馮永祥在徐公館教林宛芝京劇的辰光,潘信誠帶他的愛子潘宏福已經巡視完在浦東的各
個企業,踽踽地來到了黃浦江的東岸,有一隻小汽艇在岸邊等著。
碼頭上兩邊的樹木的葉子早已落盡,光禿禿露著枝枒,在寒冷的北風中抖嗦,像是赤身
裸體的老人,渾身的筋骨看得清清楚楚。潘信誠望著那些樹木,感慨萬端地對兒子說:
「你瞧,這些樹木長大了,老了,完了!」
潘宏福會意地歎息了一聲。
父子兩人跳上小汽艇,馬達嘟嘟地響了,汽艇離岸了。潘信誠站在操作臺上,眯起老花
的眼睛,不舍地望著冬天的原野。潘家在浦東的企業,大半靠近碼頭,汽艇一離岸,那一排
排鋸齒形的廠房,那一座座紅色的高大的倉庫,那一團團從高聳雲際的煙囪裡冒出的濃煙,
都一一呈現在他的眼前。浦東,他來過不知道多少次了。這些企業,他看過不知道多少回
了。但都沒有今天這麼可愛,簡直比冬天的陽光還可愛啊!
黃濁濁的江水給汽艇劃開,卷起兩股浪花,在兩邊船舷飛駛而去,那雪白的浪花仿佛是
千萬粒珍珠突然從水裡跳出來,一眨眼的工夫,便消逝在奔騰的黃濁濁的江流去了。
潘信誠望站滾滾的江流,往事像澎湃的江濤一樣,湧到心頭。他二十七歲那年從英國留
學回來,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不久,帝國主義還來不及向中國市場伸手,中國民族工業有了
發展機會。他跟父親辦廠,從三萬多紗錠發展到十萬五千錠子,接著又擴展了印染部分,成
立了印染廠。事業一天天發達,覺得添制錠子老是仰仗外國,發展起來總有限制。自己動手
創辦了通達紡織機械廠。先是專門給通達製造錠子,後來也接外邊的定貨。通達的紗錠發展
到十七萬光景,父親就死了。潘信誠的興趣轉到毛紡。他認為英國毛紡在世界上占第一把交
椅,他在英國,參觀過兩個廠,也學了點毛紡的知識。他想到中國西北部的羊毛並不推板,
發展起來,中國的呢制業在國際上也可以有個地位。廠辦起來了,銷路並不好,弄得高不成
低不就,有錢的人要穿外國的毛織品,不要通達的;沒錢的人買不起,想要,也穿不上。他
想到麻織品比較大眾化一點,用途也廣。就在杭州開了一爿通達麻織廠。一九四八年上半
年,本想在杭州再開一爿絲織廠,用他的話來講,就是棉毛絲綢樣樣都有,不管你是窮人富
人,只要穿衣服,總要照顧通達。另外,他對麵粉業和糧食業也有興趣。上海有名的慶豐面
粉廠就是他一手創辦的。他還創辦了永豐碾米廠,規模不十分大。他對糧食加工方面興趣不
大,有興趣是把糧食買進賣出,這生意十拿九穩賺錢,以往的經驗,行情總是看漲的。大米
是南方的主食品,而麵粉是北方的主食品,只要張開嘴吃飯,不照顧慶豐,就得照顧永豐。
穿衣吃飯是人生兩件大事,辦這種實業,沒有風險,利潤也厚,並且還可以替國家爭口氣。
如全國幾億人口當中有一半人吃飯穿衣都照顧潘家,那潘信誠便可以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富
翁,而且還可以和各國大資本家較量較量,說不定通達的貨色在國際市場上還可以插一腳,
那前途就更加遠大而又燦爛了。這個美麗的夢想像黃浦江的水一樣流去了。
潘宏福站在父親旁邊,見他沉思不語,自己也不好嘖聲,他想起父親那天在馬慕韓家裡
忽然那麼積極,不僅贊成全市合營,而且要搶在天津和廣州工商界的前頭,叫他莫名其妙。
他老想問父親,可是沒有適當的機會。現在正是一個好機會,船上沒有外人,他大膽地問道:
「上海為啥要這樣快全市合營?」
「北京全市合營了,上海能夠不全市合營嗎?」
「遲一點不行嗎?」
「不行。」潘信誠搖搖頭,聲音突然低了下來,向汽艇四面看看,沒有人,他便用英文
對兒子說:
「好比下棋,和共產黨下棋下輸了,只好做輸的打算。現在是計劃經濟。我們要服從國
家經濟領導。原料,國家控制了。市場,國家管理了。私營企業生產也好,經營也好,單獨
維持很困難,只有依靠國家。公私合營企業,有了公家一份,生意好,生產也好,利潤也不
錯,不走合營還走啥路子?」
「這個我瞭解。」兒子也用英文回答。
「鄉下分了地主的田,農民當家了。經過雷厲風行的鎮壓,國民黨的勢力基本肅清了。
美國力量雖然強大,可是在朝鮮給共產黨打敗了。『五反』以後,資產階級搞臭了,孤單
了。現在工人階級領導,資產階級吃不開了。我們的處境,好比上了這條船。」潘信誠指著
破浪前進的小汽艇,無可奈何地說,「船已經到了江心中,後悔已經晚了,不跟著走,難道
要跳水不成?共產黨網開一面,給私營企業安排了一條出路,只好跟著走,就是你們常說的
要掌握自己的命運。人家把我們的財產共走,心裡怎麼會愉快?從你爺爺手裡創辦了這份家
當,我數十年經之營之,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規模,現在可好,全付諸東流!」
潘信誠的手指著嘩嘩流去的江水,兒子這才聽到父親的心聲,但越發迷糊了,不解地問:
「你在馬慕韓家,為啥主張上海要趕在天津和廣州工商界的前頭呢?」
「傻孩子!」潘信誠想起那天確是講了這句話,他輕輕歎了一口氣,說,「凡是共產黨
要辦的事,只有擁護,不能反對。古人說得好,識時務者為俊傑。大勢所趨,人心所向,大
家都要走這一條路,我們怎麼能夠不走呢?人家走十步,我們就要走十一步,不然,人家要
說我們落後哩!」
「哦!」潘宏福懂了,他說,「到社會主義,大家都好哇。」
潘信誠瞪了兒子一眼。
「用不著你來給我上政治課。我一輩子好不容易辦的這些企業,原本是為兒孫做馬牛,
給你們謀幸福,我自己並不需要。現在要過渡到社會主義,把財產交給國家,交給社會主義
社會了。」
「合營以後不是還有定息嗎?」
「現在政府還沒有公佈,我看拿不了幾年,就啥也沒有了。」潘信誠回過頭來,一眼看
見一隻小輪船擱淺在沙灘上,船身半歪著,船底有一半露在外邊,煙囪像是躺在江面上的一
個大油桶。這船是通達紡織公司的,年久失修,早已報廢了。十多年來就擱淺在潘家廠子後
面的沙灘上,再也沒人過問。今天卻引起潘信誠的注意,他自言自語地說,「哎,想當年這
船在黃浦江上開來開去,多麼活躍,多麼神氣,誰看到這條船不羡慕啊。可是現在呀:擱淺
了,開不動了,完蛋了,在黃浦江上再也看不見它了!」
「爹,你過去不是說過這船已經使用的夠本了,再修的話,還不如買一條新的便宜。」
「是呀!」
「這些舊東西別去想它吧!」
「舊東西也是錢買的呀!」
潘宏福不好再往下說,他放眼看著黃浦江蜿蜒而去,江上盡是中國船隻,沒有一隻外國
兵艦。屹立在江邊的海關大樓,現在完全由中國人管理,沒有一個洋人騎在中國人頭上指
揮。曾控制中國經濟命脈的英國滙豐銀行,現在已是上海市人民委員會的辦公大樓了,只留
下一對銅獅子在守著大門。
他興奮地指著江面一隻中國大輪船說:
「爹,你看,這條船是上海新造的,我們現在也可以造萬噸大輪船哩!」
潘信誠的眼光轉到江中心那條出廠不久的萬噸大輪船上,心頭忍不住湧上喜悅的情緒,
嘻著嘴說:
「共產黨建設也有一套,這麼大的輪船,中國從來沒有造過。在黃浦江上也從來沒有過
這麼多的中國船!」
「過去在江上停泊的都是外國兵艦!」
「對,」潘信誠陷入沉思裡,租界時期的景象一幅又一幅在他眼前閃過,他站在操縱臺
上,手緊緊握著鐵的欄杆傲視江面岸上的情景,覺得連呼吸也比從前舒服,感到作為一個中
國人的驕傲,微笑地說:
「他們欺負中國一百多年,使得老大的中國抬不起頭來。那時,他們在上海灘上可真威
風,簡直不把中國人放在眼裡,只要工務局講句話,就是法律。租界上啥事體都要聽外國人
的。雖說有華董,也是和外國人一鼻孔出氣。辦廠也得看外國人的臉色,有的人乾脆用外國
人的名義辦廠。可憐偌大中國一點民族工業也叫洋商排擠得喘不過氣來,倒閉的倒閉,併吞
的併吞,就是勉強生存下來,也不過是苟延殘喘,日本鬼子一來,乾脆沒收,通達的企業差
點給弄得精光。幸虧抗戰勝利了,走了點門路,這些企業才陸陸續續收回來,國民黨不爭
氣,貪污腐敗,通貨膨脹,失去人心,斷送了江山……」
潘信誠說到這裡,不禁黯然,望著流水,說不下去了。兒子接上去說:
「共產黨一來,把帝國主義的勢力全給趕走啦。
潘信誠點點頭,從黯淡的心情中昂揚起來,眉宇間露出興奮的神情說:
「共產黨使中國人抬起頭來了,不但中國的事體,外國人不能插手,連國際上的事體也
要聽聽中國的意見哩!」
「那當然啦,國際上的事體,不得到六億五千萬中國人民同意,老實說,就辦不通!」
「現在作一個中國人比過去有意思多了,從前,我在英國留學,因為考試的成績好,人
家都拿我當日本人,和我很親熱。後來瞭解我是中國人,就不大和我來往了,有人還給我臉
色看。你們很幸福,今後再也不會受那種欺負了。」潘信誠這時感到新中國的可愛了。他想
起史步雲曾經參加中國代表團出席保衛世界和平大會,到處受到外國人的熱烈的歡迎,史步
雲回來對他說,到了國外,才真正瞭解中國在國際上的重要地位和崇高的威望。他希望有機
會到國外看看。最好再到英國去一趟,看看前後不同的變化。政府方面也曾徵求他的意見,
要他參加代表團出去走走,就是因為身體不好,一直沒有出去。現在這個願望又在他的心頭
湧現了。
「帝國主義欺負中國人的時代永遠過去了,我們過渡到社會主義,他們別再想動我們一
根毫毛!」
「過渡到社會主義?」潘信誠回過頭去,眼光又落在通達的廠房上了。
潘宏福沒有留心爹的眼光。他的眼睛出神地望著上海市人民委員會大樓上的一面鮮豔的
五星紅旗,在潤濕的海風中飄揚。他揚起眉毛說:
「是呀,過渡到社會主義,有計劃地發展農業工業和科學文化,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
穿,人人有書念,國家富強了,誰敢再欺負中國?」
潘信誠意味深長地說:
「但願如此!」
說話之間,那只小汽艇慢慢靠攏上海市人民委員會大樓前面的碼頭,潘宏福發現爹的面
孔還對著江對面的廠房。他輕輕說道:
「到了,上岸吧。」
潘信誠慢慢轉過頭去,看見碼頭,看見從十六鋪開來的有軌電車向南京路疾駛而去,看
見寬闊的柏油路上熙來攘往的人群,看見上海市人民委員會大樓和沿著外灘馬路一排排矗立
雲霄的高大建築群,對岸的廠房顯得十分矮小,幾乎看不大清楚了,他點點頭說:
「上岸?就上岸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下一章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