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十六章
徐守仁走出接見室,回過頭去一看:媽媽還站在小小的窗口那兒,一對慈祥和憐愛的眼
睛正望著自己哩。他低低地對窗口說:
「媽,你回去吧。」
「讓我再看你一眼。」
他轉過身去,一頭蓬鬆的頭髮,亂七八糟地披在頭上,穿著一套灰布棉衣,上衣是對襟
的,胸前用兩根灰布帶子拴著,腳上穿著一雙淺圓口的黑布鞋子。他穿著一身犯人衣服站在
媽媽面前,感到十分羞恥,慚愧地低下了頭。從前在家裡,媽給他做的哢嘰布人民裝,他連
看也不看一眼。他一定要穿西裝,而且要新式的;只要有點舊了,或者過時了,就放在衣櫥
裡,再也不穿了。
媽站在窗口外邊腿已經發酸了,眼睛也看累了。現在仍然一個勁盯著兒子望,眼眶的淚
水遮住了視線,眼前的那身灰布犯人衣服模糊了,面孔輪廓已分辨不清,只看到一堆稻草似
的烏黑頭髮。這堆頭髮越來越小,慢慢在裡面消逝了。她不由自主地哇地大叫一聲:
「兒啊!……」
她癡癡地扶著窗口,竟忘記回去了。
守仁聽到那聲熟悉而又親密的叫喚,他已經走到天井裡。看不見外面了。他跟著看守一
步慢一步地往回走,恨不能再回去看媽媽一眼,他最近越來越想家裡的人了。他把希望寄託
在樓文龍身上,可是望著白天黑夜過去,始終得不到樓文龍的消息,當然,更看不見樓文龍
的影子了。他並不想立刻看到樓文龍,只要樓文龍給公安局或者法院打只電話,他能出去就
好了。不久以前,他望見樓文龍走到他的號子前面,他高興得恨不能跳出鐵門和他親熱地擁
抱。終於有消息了,而且是樓文龍親自到監牢裡來探望他,他馬上便可以出去,又可以在
「七重天」和「五層樓」一帶出入了。他緊緊靠著鐵門,面孔貼在門上小方洞那裡,低低叫
喚樓文龍的名字。樓文龍驚愕地暗暗抬頭向弄堂裡四處張望,仿佛啥也沒有看到,沒精打采
地低頭走來。他見樓文龍沒有看見,埋怨自己的面孔長得太大了,不然的話,可以從小方洞
那裡把頭伸出去,這樣,樓文龍就可以清清楚楚看見了。樓文龍好不容易進來一趟,如果這
次看不到,又不知道啥辰光才有消息了。他忍不住又低低叫了一聲樓文龍。樓文龍還是沒有
答腔。他真著急,樓文龍看不見他,他又不好大聲叫喚,在裡面情不自禁地直跺腳。他看到
樓文龍向自己的號子走來,稍微定了定心,等樓文龍走到小方洞那裡,再叫一聲,樓文龍准
能聽到。他屏住呼吸,等候樓文龍到來。樓文龍走得真慢,怕踩死腳下螞蟻似的。他的號子
的門嘩啷一聲開了。樓文龍一步跨了進來,他剛叫了一聲「樓大哥」,號子的門撲冬一聲關
上了。他兀自吃了一驚,不知是怎麼回事。樓文龍望了他一眼,好像有點詫異,又好像並不
奇怪,歪著頭,聳一聳肩膀說:
「又和你在一道了,倒也不錯。」
「你怎麼也來了?」
樓文龍把雙手的大拇指頂在灰布棉褲邊上,四個手指露在外面,像是兩雙小翅膀似的,
同時向前後一扇動,說:
「飛不動了,到這裡來休息休息。」
「『飛機場①』給破壞了嗎?」
①上海流氓阿飛稱他們活動的地方叫飛機場。
「全完蛋哪,連『小飛機』也給抓了起來。這回人家下了毒手,一夜的工夫,一網打
盡,沒有一個飛出去的。」
徐守仁想起樓文龍給他談過他們在公安局也有朋友,困惑地問:
「公安局的朋友事先沒通知?」
「他們會通知?就是他們下的毒手!」樓文龍想起和徐守仁談過的話,接著又說:「這
次行動很秘密,有些公安局的朋友事先也不曉得,要不,我怎麼會到這裡來。」
「你進來了,能出去嗎?」
樓文龍拍拍胸脯,伸出右手的大拇指說:
「老子要啥辰光出去,就啥辰光出去!」
「你出去的辰光,把我也帶出去。」
「你?」樓文龍看了他那身犯人衣服一眼,有把握地說:
「一句閒話。」
徐守仁關在裡面早不耐煩了,盼望早點出去。他又問了一句:
「你想啥辰光出去?」
樓文龍愣了一下,說:
「進來了,我倒想多休息休息,暫時不準備出去。」
守仁睜大兩隻眼睛「哦」了一聲。
朱延年躺在床上睡懶覺,已經醒了,可是不願意起來。他在被筒裡覷了樓文龍一眼。他
們兩人的談話他完全聽見了,知道就是外甥告訴他的那個阿飛頭子。從樓文龍的談吐和架勢
裡,他已經看出樓文龍的底細了。他一骨碌坐了起來,打了一個哈欠,說:
「你來了,還是在裡面休息休息好。」
樓文龍斜著眼睛向朱延年睨視了一下,覺得這人好生奇怪,不曾見過,聽他口氣,又仿
佛認識。徐守仁連忙給他介紹:
「這是我舅舅,福佑藥房的總經理。他了吃官司。這兩天來的犯人多,我就和他調到一
個號子裡了。」
「哦!」樓文龍兩隻手交叉地在胸前抱著,朝朱延年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恍然大悟地
驚喜道,「原來是鼎鼎大名的朱延年,我在報上早見過你的大名。你抓進來那天,《新聞日
報》的頭版登了好大的新聞。想不到我們在這裡見面,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你是上海灘上
有名的大人物,在工商界吃的開兜的轉,大名早就飛進我的耳朵裡了。進來了,很好吧?」
「這麼堅固的房子,現成的床鋪,一天三餐茶飯,晚上睡覺,門外邊還有人守夜,連一
張鈔票也不要。這麼舒服的日子,到啥地方去找?」
「所以我也進來了。」
「歡迎,歡迎!」
晚上,樓文龍躺在床上蒙頭大睡,不時發出低沉的輕微的鼾聲。從鐵門的小方洞口透進
來黯弱的燈光,照得朱延年他們的號子裡有一線昏暗的光芒。弄堂裡看守橐橐的皮鞋聲有規
律地一步一步遠去,整個監牢裡顯得陰森森的,沉寂寂的。朱延年小聲對徐守仁說:
「阿飛這回叫政府一網打盡,樓文龍的勢力也完哪。」
「舅舅,你怎麼曉得的?他給你說了嗎?」
「憑我這雙眼睛,在上海灘上混了幾十年,誰在我眼前也蒙混不過去。一看那架勢,一
聽那口氣,我就曉得他完蛋哪。你別想他可以救你出去,他啥辰光能跨出這道門檻,連他自
己也不清楚。」
「真的嗎?」
「不信,你看著好了。你的案情不重,就是判了徒刑,你爸爸想點辦法,也可以提前出
去。他在上海灘上是個紅人。工商界的大亨,他沒有一個不認識的,他同政府首長也有往來。
只要他肯開口,我看你可以出去!」
「如果判了徒刑,也能提早出去嗎?」徐守仁從來沒想到這個問題,他日夜只是盼望出
去。
「當然能夠提前,法院裡叫作假釋:一種是在監牢裡勞動學習改造好的;一種是有面子
有人情走門路的,都可以提前釋放。前一種靠不住,啥叫做改造好?標準還不是由他們定,
話由他們說的算。沒有人情,一輩子也不會改造好。下回接見,你給媽說一聲,姐夫聽我姐
姐的話,只要她點頭了,事體就有九成。」
「哦!」徐守仁半信半疑。
「做舅舅的不會叫你上當。」
「舅舅為我好,不會叫我上當的。」
「這就對了。你出去,對我也有好處,可以叫姐姐給我活動活動,我也好早點出去。」
「只要我出去了,舅舅,你放心,我一定告訴媽媽,給你想辦法。」
「你是一個有出息的人,」朱延年儘量給徐守仁灌米湯。他看准了徐守仁是一棵搖錢
樹。徐義德雖說身體健康,但終究是上了年紀的人,家裡養了三個老婆還不夠,在外邊又和
一些女人胡混,特別是江菊霞,整天纏著徐義德不放。姐姐最初並沒有發覺,他參加星二聚
餐會以後,便發覺徐義德和江菊霞有曖昧關係,馮永祥有時當著眾人的面刺他們二人一句兩
句,江菊霞默認,徐義德不辯白。在工商界可以說沒人不知道這件事的。他為了討好徐義
德,樂得睜一眼閉一眼,看到的聽到的那些風流韻事,他藏在肚子裡,從來沒有告訴過姐
姐。他深知朱瑞芳的厲害,有名的醋罎子,讓她知道了,准要鬧翻了天,追究起來發覺是從
他嘴裡洩露出去的,那他在徐義德面前挨不完的罵,要兜著走的。後來姐姐從別的地方知道
了,他裝糊塗,也就混過去了。徐義德和那麼多女人往來,吃多少補藥也無濟於事,說不定
什麼時候去見閻王。徐義德一翹辮子,整個滬江的企業還不是落在徐守仁這位大少爺手裡。
徐守仁只知道吃喝玩樂,管理企業,一竅不通。這時候需要人給他辦事,委託給自己的親舅
舅再好沒有了。福佑即使不能重整旗鼓,滬江大有可為,那苗頭比福佑還大。他想到這裡,
越發認為自己的前途還是非常遠大,先從徐守仁身上下功夫,把這位大少爺抓在自己的手
裡,什麼事體都好辦了。他說,「你雖然年紀輕,可是很講義氣,你的前途比你爸爸還要遠
大。」
「就憑我這塊材料?」徐守仁很高興,心裡十分舒暢,他覺得舅舅是天下的大好人,看
出他有遠大的前途。他原來只羡慕潘宏福和馮永祥,將來能像他們那樣吃的開就心滿意足
了,從來沒想到他比爸爸的前途還遠大,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卻又在他的殷望之中。他怪老
頭子不死,緊緊抓住企業不放,把錢存在銀行裡生銹,對兒子扣得那麼緊,讓兒子坐班房也
蠻不在乎。他想到這裡,更加覺得爸爸不好,越發感到舅舅可愛了。但他嘴上沒有流出內心
的喜悅和憤恨,故作謙虛地說:「我怎麼能和爸爸比呢?他是有名的鐵算盤,對家裡人的賬
也算得十分精細。我呢,連算盤也不會打。」
「不信,你將來看好了。你舅舅別的本事沒有,看人這一點,可准得很!」
「啊?」徐守仁吃了一驚,見舅舅講得十分認真,以為大概有什麼根據,不過還有點不
大相信,問道,「你會看相算命?」
「我比看相算命還靈,憑我在上海灘上混了幾十年的經驗,啥人也逃不過我這雙眼睛。」
「你怎麼看出來的呢?」
「你說,我在上海灘上啥人沒有見過?啥市面沒有經歷?我看到空著兩隻手踏進十裡洋
場,變成了百萬富翁;我也看到紅得發紫的大亨,最後企業破產,潦倒一生,靠討飯過日
子,當伸手將軍。經驗積累多了,看人就准了,這裡面道理很多,也不是一天半天能講完
的,等將來有空,我慢慢給你談。」
「我有你這樣的本領就好了。」徐守仁心中十分羡慕。
「舅舅和外甥不是外人,有啥事體,你找到我,保證你沒一個錯。」
「將來,我真有什麼前途,一定找舅舅給我幫忙。」「那沒啥問題,一句閒話,有啥事
體,找你舅舅我好了!」朱延年伸出右手的大拇指一晃,眉飛色舞,顯得把握很大。他想要
在這位大少爺身上好好下點功夫,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他從徐守仁身上看到他似錦的前途,
高興地說,「有了你舅舅,你啥事體也不用發愁了。」
弄堂裡遠遠傳來橐橐的皮鞋聲,徐守仁沒注意,還想說話,朱延年向門外一指:
「你聽,小聲點。」
徐守仁閉著嘴,合了眼,沒有做聲。一轉眼的工夫,他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他仔細琢磨舅舅夜裡的一番話,覺得蠻有道理,要是樓文龍真有勢力,為
啥進來不急著出去呢?樓文龍進來,打破了他過去的幻想,使他猛醒過來,樓文龍所說的
話,全不能相信,現在只有靠自己和家裡的人了。他原來關在裡面很篤定,就是判刑了他也
不怕,總以為樓文龍一旦知道了,隨時可以出去的。朱延年談的假釋,更增加他的希望。他
相信爸爸和媽媽一定會替他想法子的。他自己也要努力,不管牢裡能不能走門路,根據牢裡
的規定辦事,大概總沒錯的。看守曾經這樣勸過他,年輕人應該學好,出去也好給國家做點
事。舅舅說他的前途比爸爸還大,看上去,大概有點道理。他現在整天都想努力學好爭取早
一點出去。
他吃過早飯,按著監牢裡的規定,到工廠裡去做工。休息的辰光,他從監牢裡的圖書館
借來了一本蘇聯小說:《普通一兵》。每天還記日記,把每天的感想和讀書的心得都記在日
記本裡,誰也別想看到他在日記本裡究竟記了些啥。
今天接見,他把心事告訴了媽媽,媽媽把爸爸的囑託轉告了他。他在回來的路上,一直
想著媽媽和爸爸,還想到馮永祥叔叔,認為他比爸爸更有辦法,可惜在外邊和他接觸太少了。
他回到號子裡,樓文龍值勤去了。朱延年蹲在床上,兩隻手抱著膝蓋,頭伏在膝蓋上,
縮成一團,像個刺蝟。朱延年聽見開門的聲音,抬頭一望,見是徐守仁,霍地跳下床來,拖
著一雙布鞋,蹣蹣跚跚走來,拍著他的肩膀,問道:
「你對媽媽說了嗎?」
「說了。媽媽要我在裡面遵守規矩,好好學習,改邪歸正,重新做人。爸爸這幾天很
忙,過一陣,他還要親自來看我哩!」
「爸爸來看你?」
「媽媽這麼說的。」
「啥辰光來?」
「媽媽沒講。」
「哦,來了,你告訴我一聲,當面對你爸爸說,一定更有效,媽媽答應你想辦法嗎?」
「她點了點頭。」
「我的事體你給媽媽提了嗎?」
「提了。」
「她沒說旁的話?」
「沒有。」
朱延年揣測接見的情景,想起朱瑞芳的脾氣,充滿信心地說:
「姐姐這個人,她輕易不答應別人的事的,要是答應了,她一定要千方百計地辦到。恭
喜你,守仁,你快出去了。」「沒那麼容易。我在裡面準備好好學習,重新作人。過去,我
不聽爸爸媽媽的話,只相信倒黴鬼那一套,」他咬著牙齒,指著樓文龍的床鋪說:「害得我
沒臉見人。現在想想,還是學校裡的老師真正關心我,爸爸媽媽講的話也是為我好,連這裡
的看守也勸我,再不回頭,我的路越走越遠,這一輩子要完哪!」
「那不會的。你年輕有為,前途遠大,以後出去,還可以轟轟烈烈幹他一番。『滬江』
那些企業,義德百年歸山,還不是你的!你愁啥?你不像我,我的案子他們一直在調查,到
現在還沒有判決,不瞭解將來是個啥結果哩!」朱延年說到這裡,忍不住黯然低下了頭。
「你也可以改邪歸正,好好學習,重新做人,就是多判幾年,不是也可以假釋嗎?」
「我?」朱延年聽了外甥的話,感到有點羞愧。他知道外甥不是教訓他,希望他也能夠
早一點出去,可是外甥怎麼知道他的案情重大呢?他從來沒有把福佑藥房的事體對外甥說
過。他歎了一口氣,搖搖頭,說:「我沒有那個福氣。」
「為啥?」徐守仁感到奇怪。
「我和你不同啊,這麼大的歲數了,骨頭都硬了,腦筋也不靈了,還學啥呢?我是過一
天算一天,反正關在牢裡,政府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你不是說,要是想出去,只要找個鋪保,隨便啥辰光都可以出去嗎?」
朱延年想起外甥剛關進來的辰光,他說過這些話,可是「五反」這陣風好厲害,好像到
現在還沒有過去;美國佬更是沒有消息,共產黨也沒聽說有什麼變化,他的案子到現在也沒
有了結,法院還一直追問他那啥「五毒」,雖然下決心咬定牙關,一個字也沒有承認,不過
那些「五毒」都是事實,有物證也有人證,能不能賴得一乾二淨,沒有把握;連外甥也知道
他的案情重大,可見外邊的風聲很緊,使他有點沉不住氣了,不知道法院的葫蘆裡賣的是什
麼藥。他不禁流露出不滿的情緒。
「等我出去,要爸爸給你活動活動。」
「現在只有這一線希望了,全靠你啦,我的好外甥……」
「只要我出去,老頭子不肯幫忙,我就給媽媽說,媽媽有辦法對付他。」徐守仁感到碰
到知音人那樣的愉快,他拍拍胸脯,說,「這樁事體,包在我身上了。」
「有了你幫忙,我就放心了。等我出去,一定好好謝謝你。」
「我們是一家人,談不到謝謝二字。」
「今後只要你用到舅舅的地方,你儘管說好了,我雖然從事商業多年,特別是西藥業情
況比較熟悉,其實我對工業也有興趣,辦了藥廠,嘗了甜頭,比商業的興趣還濃,尤其是棉
紡工業,興趣更大。不瞞你說,我的好外甥,參加了星二聚餐會,整天和棉紡資本家在一
道,將來出去,我還想在棉紡界混混。」
「我出去以後,在爸爸面前給你說說,你願意的話,就到滬江兼個工作。」
朱延年一聽到徐義德心裡就冷了半截:徐義德怎麼會用朱延年呢?他搖搖頭。
「暫時別給你爸爸提這樁事體,就是我出去了,要先整頓整頓福佑,一時還抽不出手來
搞工業,等將來你管滬江,我一定為你服務。」他想起馬慕韓手裡一位副經理,跟馬慕韓辦
了一二十年棉紡工業,利用馬慕韓的舊機器和花衣,又靠了馬慕韓的牌子,東拼西湊,自己
也辦了一個廠,不久又蓋了新廠房,買了新機器,進了大批花衣,在棉紡界闖出了牌子,以
後也成了屈指可數的棉紡工業資本家了。這人的發跡史最近老是在朱延年心中蠕動。只要徐
義德活著,他的夢想變不成現實。徐義德總要衰老的,希望他早點見閻王,徐守仁一坐上滬
江總經理的寶座,他的美夢就可能變為現實了。他既不是為徐守仁服務,也不是為滬江服
務,在想怎樣為自己服務。
「為我?」
「唔,為你服務,也就是為滬江服務……」
樓文龍外邊值勤回來,一進門,往床上一躺,開口便罵:
「真他媽的倒黴,又勞動了兩個鐘頭,害得我渾身骨頭酸痛,兩條腿差點抬不起來了。」
「過兩天就會好哪。」徐守仁說,「我最初勞動一個鐘頭就吃不消,弄得渾身無力,兩
眼發花,過一陣子,就不在乎了。現在我到工廠裡勞動一天也沒啥。要是讓我在號子裡蹲上
一天不勞動,反而覺得閒得慌,悶得很,就想去活動活動。」
「那你是賤骨頭。要是不叫我值勤,不叫我勞動,我樂得躺在床上,愜愜意意,一輩子
不叫我勞動,我也不會閑的慌。悶嗎?不會躺在床上睡大覺嗎?有福不會享,你這個阿木
林!」
「好,你聰明,有本事下次你別去勞動!」
「要是在『五層樓』和『七重天』,誰敢碰姓樓的一根毫毛!」樓文龍翹起腿來,在床
上一搖一搖的。
「好漢不提當年勇。」徐守仁看出他沒苗頭了。
「少廢話!現在我落難了,別瞧我不起!天下的『英雄』哪一個沒有落過難受過罪?
『英雄』就不在乎這個!啥辰光出去,又是姓樓的天下!」
「你啥辰光出去?」徐守仁怨恨樓文龍,要不是他拖下水,他怎麼會去偷別人的自行
車,又怎麼會關到監牢裡?現在還在他面前吹牛,越發叫他忍受不住,有意頂了他一下。
「你是聾子嗎?早告訴過你了,老子現在不想出去。」
「你一輩子也不想出去。」徐守仁又頂了一句。
「你有意和我抬杠嗎?看你一張紙繪個鼻子,像個人樣!這點苦都吃不了。我嘵得了,
又埋怨姓樓的不是?」樓文龍感到徐守仁不是過去的徐守仁了,不單不聽他的話,還和他頂
嘴頂舌,簡直不拿他放在眼裡。他要設法吃牢他,沒料到守仁越來越不像話了。他氣呼呼地
說:「沒有出息的東西,受了這點罪便哇哇叫,還想闖天下當『英雄』哩,連狗熊也不如!」
徐守仁給他這麼一罵,有點抬不起頭來,嚇得沒有吭聲。朱延年見樓文龍那股囂張勁
頭,實在看不順眼,不單是欺負徐守仁,也看不起朱延年啊!朱延年咳了一聲,幫徐守仁說
話:
「眼睛放亮點。這是啥地方?有我朱延年在,你少放肆!
啥英雄狗熊的?你那阿飛勢力還想帶到監牢裡來?」
「井水不犯河水,朱大哥,這管你啥事體?」
「你打聽打聽漢口路上的朱延年,別說像你這樣的小阿飛,就是多少流氓,多大講斤頭
的場面,你爺叔都見過。啥朱大哥,沒有一個上下!」
樓文龍一聽朱延年的口氣,知道他是有來歷的,怪不得在上海灘名氣那麼大哩。這一陣
子徐守仁態度強硬,大概有了舅舅的靠山。他吃官司,很高興遇到徐守仁,在牢裡也有油水
可撈!偏偏又碰上個朱延年,來勢兇猛,叫他摸不清朱延年的底細,只好自認晦氣,好漢不
吃眼前虧。他猛地坐了起來,堆著笑容,親熱地叫了一聲:
「爺叔,別生那麼大的氣。我也是為了守仁好,沒有別的意思。」
「這裡不是『五層樓』,就是『五層樓』,你爺叔也不在乎。年紀輕輕的,也不打聽打
聽,就要欺負人,簡直是眼中無珠!」
「我有不是的地方,還望爺叔高抬貴手,包涵一點。」
「只要夠朋友,講義氣,我也不會虧待你。」
「舅舅的本事可大哩,他空著兩隻手到上海,創辦了福佑藥房,全國都有名哩!」
「這個我早就聽說了,佩服得很。」樓文龍見空氣緩和下來了,轉移了話題,說,「今
天你媽來見你,窩心吧?」
「當然窩心,我可想家裡的人哩。」
「帶點啥好吃的物事給你?」
「好吃的?」徐守仁在外邊吃盡了樓文龍的苦頭,到裡頭來還想吃他,實在不甘心。他
現在每天一見到樓文龍,便要噁心。他冷冷地說:「沒啥好吃的!」
「沒做點小菜來吃吃?」
「沒有。」
「這裡的飯菜真難吃,我一見就飽了。」
「不要忙,再過些日子,你見了飯菜就想吃了。」朱延年笑著說,「我現在不到開飯的
辰光,肚子就餓了。」
「有點好小菜,不是更好嗎?」
「這還用你說。」朱延年從來沒有現在這樣嘴饞的,整天只想吃點好的。但他沒有當面
追問徐守仁,只是望了外甥一眼。
徐守仁的右手在背後向朱延年擺了一下,朱延年懂得了,便對樓文龍說:
「你為啥不叫家裡送點小菜來?」
我嗎?光棍一條。我來了,全家都來了。」
「你的家呢?」
「我吃了兩回官司,老頭子怕死極哪,把我趕出來了,和我一刀兩斷!」
徐守仁頭一回知道這情況,吃驚地望著他。他毫不在乎:
「這樣也好,省得牽掛。一個人到處為家,獨來獨往。男子漢大丈夫,啥也不怕。」
他挺著胸脯,昂著頭,額角上伸出一卷烏黑的頭髮,好像要飛。
看守段振立把鐵門打開,手裡拿著一個鋁制的四層飯盒子,銀光閃閃的。他走到徐守仁
面前,笑著說:
「這是你媽媽送進來的小菜,慢慢吃吧。」
徐守仁接過來,說:
「謝謝你。」
段振立走了。樓文龍從床上跳下來,指著徐守仁說:
「你不是說你媽沒有送好吃的來嗎?」
「我哪能曉得好吃不好吃?」
「那大概是我的。」樓文龍想過去拿飯盒子。
朱延年攔住他的胳臂,說:
「放規矩點,少動手動腳的。在這裡你還想搶嗎?」
樓文龍退回一步,哈著腰說:
「我是開玩笑的,別那麼認真,爺叔!」
「老實點,會分你一點的。」朱延年指著樓文龍說,「坐到床上去。」
樓文龍乖乖地坐到床上去了,他的眼睛還是盯著飯盒子。徐守仁一層一層揭開看:第一
層是熏魚,第二層是面筋肉骨頭,第三層是辣椒醬,第四層是徐守仁最愛吃的蜜餞無花果。
他忍不住拿了一個放在嘴裡。朱延年站在他背後,踮著兩隻腳尖,從他的肩膀上望下去,那
一雙眼睛仿佛要跳到飯盒子裡去了,不禁讚歎了一聲:
「好香!」
「舅舅,你嘗一點。」
「也好。」朱延年伸手拿了一塊肉骨頭塞在嘴裡。
樓文龍坐在床上直叫「爺叔」,朱延年撕了一塊給他,邊吃邊說:
「看你饞的,少吃點,等會開飯再吃。」
吃過晚飯以後,朱延年和樓文龍先後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徐守仁拿那本沒有看完的
《普通一兵》又仔細閱讀了。從小方洞口射進來的燈光不太明亮,字跡大體可以看見,仿佛
每一個字都發出光芒。他越往下看,越發生濃厚的興趣。他一直嚮往英雄人物,親眼沒看到
一個,樓文龍曾經在「五層樓」紅極一時,很「吃香」,可是現在關在同一個號子裡了。他
的飛刀始終沒有用上,就是在「五層樓」,也並不吃的開,倒是馬特洛索夫的英雄形象慢慢
在他心中升起來了。馬特洛索夫是啥樣的人呢?不過是一個連他也不如的流浪兒罷了。他要
是聽老師和爸爸媽媽的話,好好讀書,中學早畢業了,說不定已跨進了大學的門檻。姨表姐
吳蘭珍也不會在自己面前那麼神氣活現了。吳蘭珍只大他幾個月,卻進了大學。他連中學也
沒有畢業,現在可好,乾脆連學校也不能進了,姨表姐也見不到了,孤孤單單地給關在監牢
裡,和家裡哪一個人也不在一塊。將來出去,他怎麼有臉見吳蘭珍呢?要是她問起來!你好
好的,為啥關進監牢裡去呢?怎麼回答她?本來吳蘭珍依靠姨媽的關係,到上海來讀書,有
時就在他家裡住幾天,他看不起她。現在該看不起的,不是吳蘭珍,而是徐守仁呀!他要爭
一口氣。馬特洛索夫能夠成為英雄,他為啥不能成為英雄呢?他在思索這個問題。從口袋裡
掏出日記本來,把膝蓋當做桌子,日記本放在上面,他一邊在看,一邊想一邊寫道:
馬特洛索夫從一個流浪兒成為英雄,就是因為他有正確的道路和堅強的意志,而我呢,
誤入歧途,意志力薄弱的可憐,爸爸和媽媽一次又一次勸導我,認為他們的話很對,我當面
都答應了,可是過不了兩天,一遇到樓文龍他們,把那些話全忘了,又迷上罪惡的生活,走
上可恥的道路。到了監牢裡頭我慢慢有了認識,特別是工廠,進了排字房,我才知道勞動的
意義。過去,從來沒有想到過世界上這些東西是怎麼創造出來的,以為有了鈔票就有了一
切。現在才知道,無數的人日日夜夜在勞動,世界上才有那許許多多的財富,就是手裡拿的
這本厚厚的書,也是工人一個字一個字從字架上找來,排好,拼版,校對,打紙型,印刷,
裝訂……然後才成為這樣一本漂漂亮亮的書。一本書的完成,要靠集體的力量,自己現在排
排字,也為書流了汗出了力。可見得勞動果實得來不容易啊。回想從前,不勞而食,亂花父
母的錢財,偷竊家裡的物事,也偷了別人的自行車,實在卑鄙極了。我怎麼會做出這樣下流
的事體來的!
寫到這裡,一股熱潮湧到臉上,好像很多人站在他周圍,指著他:「徐守仁呀,徐守
仁!你是滬江紗廠的小開,你爸爸有的是錢,你媽媽的私蓄也很多,你怎麼當了小偷呢?」
小偷,多麼丟臉的稱號!偷竊,多麼無恥的行為!大家都勞動,創造了許許多多的財富
滿足廣大人民生活的需要,讓廣大人民生活得更加美好。徐守仁呀,你呢?不勞而食,還要
偷別人的勞動果實,這算得啥「英雄」行徑?對得起學校的老師嗎?對得起爸爸嗎?對得起
媽媽嗎?他的臉發燒,紅得像關公。他的筆在日記本上越寫越快,最後寫了這樣一句:
必須改正錯誤,要做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
他毅然地站了起來,用鄙視和憎恨的眼光看了樓文龍一眼,對著樓文龍的床輕輕地
「呸」了一聲,然後才上床睡覺,準備明天到印刷廠裡好好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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