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三章
朱瑞芳一個人蹲在臥房裡,兩隻眼睛木愣木愣地望著窗外藍色的天空,太陽快落了。遨
遊了一天的飛鳥已經疲乏,在花園上空飛來飛去,不時發出吱吱喳喳的叫聲,傳到她的耳朵
裡,慢慢飛到隔壁花園榆樹枝杈的窠裡棲息了。她默默計算守仁被捕的天數,深深歎息了一
聲:
「連鳥也有個窠,為啥守仁不能回家呢?大不了是一輛自行車的事,拿錢賠還不行嗎?」
她覺得監獄裡的人太不講理,就算守仁真的拿了別人的自行車,賠還,道個歉,應該了
結啦,為啥一定要坐班房?從公安局還送到提籃橋!給人家知道了多難為情。紙包不住火。
徐公館裡上上下下的人全知道大少爺出事體了,沒有人再相信他到杭州白相去了。大家見面
雖然不提大少爺的事體,但她一見到別人的眼光,便料到別人心中有數。她在徐公館的地位
忽然降了一級,好像比林宛芝矮一個頭,自己也沒有心思跟她爭長論短,一心惦念著守仁,
可是守仁一直沒有出來的消息。
她回過頭來,看到臥室裡那套紅木家具,非常結實,牢固地擺在原來的位置上,結婚以
來,二十多年了,一直沒移動過。送這套家具的人已經下土了,弟弟的企業第二次破產了;
筱堂在無錫鄉下,生活在風雨飄搖之中,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娘家的人都完了,在無錫的
靠山倒了。她現在唯一的指望是守仁,而守仁又關進監牢。她像是一匹沒有籠頭的馬,到處
奔走,希望尋找一條門路,花多少錢也不在乎,只要守仁出來就行。可是鈔票打不開門路。
徐義德最近也在奔走,他應該比她的辦法多,可是今天出去一整天了,還沒有回來。她看看
天時不早,站了起來,下樓去打聽打聽徐義德今天究竟到啥地方去了。
客廳裡傳出低語聲。她在樓梯上停了下來,以為馮永祥又來和林宛芝胡纏了,正好給她
一個機會,把他們的把柄抓住自己手裡。她放輕了腳步,退回到樓上,站在樓梯口那裡,兩
只手緊緊抓住扶手,把頭微微伸出去,側著耳朵在聽客廳裡的動靜。
客廳裡的低語聲像是一條小河汩汩地流著,聲音不高,也聽不大清楚,但是一句接著一
句,仿佛永遠也講不完。她走到樓梯旁邊的窗戶那裡,向大門口一望:院子裡沒有馮永祥的
汽車。馮永祥這傢伙鬼的很,也許沒有坐汽車來,或者是自己開著車子來,停在附近的馬路
上,然後走來的。她回到樓梯口那裡,客廳裡的聲音更低了,像遊絲一樣飄蕩在空中,不知
道說啥。她心裡想:她們兩個人一定不做好事體,青天白日在客廳裡就動手動腳了。林宛芝
近來有點囂張,以為守仁當了小偷,做娘的頭也抬不起來了。這回落到老娘的手裡,下去捉
奸,狠狠地把林宛芝羞辱一頓,看她還有臉見人不!她輕輕移動腳步,抑制著一肚子怒氣,
慢慢走下去。
客廳的門半掩著。她沒有馬上闖進去,側著身子站在門口,屏住呼吸,諦聽裡面的動
靜,裡面的聲音很瑣碎而又低微,慢慢又高了起來:
「南無佛,南無法,南無僧,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又大靈威觀世音菩薩,怛真哆唵,
伽羅啵哆,伽羅啵哆,伽呵啵哆,羅伽啵哆,羅伽啵哆,娑訶,天羅神,地羅神,人離難,
難離人,一切災殃化為塵……」
她聽了這聲音,好生奇怪,便悄悄推門,伸了半個頭進去望瞭望,沒有馮永祥,沒有林
宛芝,只有大太太坐在沙發上,閉著眼睛,微微低著頭,手裡拿著一串檀香木佛珠,嘴裡咕
嚕咕嚕一陣,右手就撥過一個佛珠。在她面前的矮圓桌上,有一隻小銅香爐,裡面插了一根
香,一縷青煙嫋嫋地上升。朱瑞芳在外邊大聲咳了一聲,推門走了進去。
大太太抬起頭來,見是朱瑞芳,她又虔誠地咕嚕著。朱瑞芳走過去,伸出三個手指,說:
「我還以為是她在客廳講話哩,原來是你在念經。怎麼忽然又念起經來了呢?」
「已經念了三天啦。」徐守仁給抓走了,大太太心裡很焦急。她無兒無女,娘家也沒有
親人,在上海只有姨侄女吳蘭珍,算是至親,可惜是個女的,早晚要嫁出去的。徐守仁雖說
不是她生的,但究竟是徐義德養的,也算是徐家一條根,她就拿他當自己的兒子看待,將來
百年歸山,也有個人穿麻戴孝,少不了還要哭她一場。她料想今生是不會有兒女了,只好修
修來世,做點好事,積點陰德,便給徐守仁念經,懇求觀音菩薩保佑徐家這條根,早點釋放
回來。她說,「是我在觀音菩薩面前許的願,給守仁這孩子念一萬遍觀音菩薩寶咒。等他從
牢裡放出來,我還要刻一萬張觀音菩薩寶咒布送,讓天下善男信女朝夕焚香持誦,這樣可以
得到觀世音菩薩暗中保佑,消災延壽。」
「哦!原來是這樣。」她聽了心裡很感動,忍不住簌簌地落下了幾滴眼淚,激動地說,
「這孩子不爭氣,還叫你操心,真叫人過意不去。」
「都是徐家的人呵!」
「有的人就不像你這樣,巴不得守仁這孩子出事體,她好在旁邊看笑話。」
「別理那騷貨。好有好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間未到。不存好心的人將來一定會
得到報應的。」
「你這話一點也不錯。別說我啦,就連守仁這孩子也討厭她,沒事去洗煤也不到她跟前
去。守仁常常提起你。這孩子死心眼,肚裡想啥,嘴裡就說啥。他可喜歡你哩。他說你待他
很好,有啥好吃的,儘量讓他吃。你就像親生的娘一樣愛他。」
「我無兒無女,他就是我的命啊!」
「這孩子本來很好的,就是叫壞人勾引壞了,關在牢裡,叫他夠受的。」她一想到這一
點,恨不能伸手從監獄裡把他拉了出來,焦急地問,「你曉得義德今天到啥地方去呢?」
「大概在廠裡吧?」
「要是在廠裡,早就該回來了。你沒有聽他說要到別的地方?」
「他哪裡會同我講,你問那騷貨,她一定曉得。」
「我才不低聲下氣問她,現在人家眼睛長到額角頭上去了,哪裡還看上我們呢!」
「你問她,她敢對你怎麼樣?她不說,有我哩。」大太太站了起來,把佛珠攢在手裡。
「我不問她。兒子也不是我一個人的,義德愛管不管,隨他去!」
「義德這一陣子不是在托人說情嗎?」
「可是他到現在還沒有回來,義德這人真沒有良心,親生的兒子出了事,一點兒也不著
急……」
「怎麼,我沒有良心?」
徐義德從外邊推開門,走了進來,氣呼呼地問:
「你又鬧啥?」
「我還以為不回來哩。」
「不回來,到啥地方去?」徐義德摘下頭上的深灰色呢帽,顫巍巍地拿在手裡。
「你去的地方多得很,啥人曉得你到啥地方去!」
「大家都平平氣,有話好好講。」大太太接過他手上的呢帽,放在矮圓桌子上。
「說的是啊,有話好好講,我剛從外面奔走了一天回來,沒頭沒腦地就罵人,也不問個
青紅皂白,我不受這份氣。」
「守仁這孩子出了事,她不是心思,你就讓她兩句。」
「難道守仁出了事,我心裡高興嗎?」
「你心裡不高興,為啥這麼晚才回來?」朱瑞芳怒衝衝地對著他。
「我也不是在外邊白相,你不是要我托人講情嗎?」
「你不瞭解別人在家裡等得多麼心焦,晚回來,為啥不打只電話回來?」
「你就少說兩句,」大太太一把把她按在沙發上,說,「讓義德坐下來喘喘氣,喝口
茶,有話慢慢談,好啵?」
她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去,板著面孔,一臉的氣還沒有消,說:
「誰也沒有不准他喘氣喝茶,你看你這人,同你講話要吃糯米飯才行。」
大太太也有點兒無忍不住了,受了委屈似的,說,「我也沒有得罪你。」
「你究竟到啥地方去了?」朱瑞芳又問。
徐義德很沉看,若無其事地說:
「你說到啥地方去,就到啥地方去。」
「料你不敢說出來。」
「為啥不敢說?」他怕她一路追問下去,弄到後來不可收拾,便暗暗收篷,走過去,坐
在大太太對面的沙發上,不勝憂愁地歎息了一聲,「唉,守仁這小畜生,害得我又奔走了一
個下午。」
「有好消息嗎?」大太太的眼睛裡露出了希望的光芒,靜聽他的回答。
「多少有點眉目。」
「可憐這孩子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罪,希望菩薩保佑,早點放他出來吧,阿彌陀佛。」
「守仁啥辰光可以出來呢?」一提到守仁,朱瑞芳就把別的事放在次要地位了。
「剛托人去打聽,還沒有回信;我也不是法官,哪能曉得!」
「守仁這孩子在裡頭夠苦的哪。」說到這裡,朱瑞芳的眼眶裡有點紅潤了,她用雪白麻
紗手帕拭了拭眼角,哭咽咽地說,「一想起這孩子,我心裡就難過。」
「我也是的。」大太太的手指頭又在撥弄著佛珠。
「誰不是的?」他想起等一會馮永祥要來談民建的事,有朱瑞芳在,說不定會撞犯他,
那會誤事的。他想了一個主意,說,「你不是想明天和麗琳到牢裡去探望嗎?」
「趕快去和她約好。」
「那我明天一早去?」
「麗琳明天一早就到提籃橋去了,你今天要去約好,叫人家有個準備,別誤了事。」
「那我現在就去。」
朱瑞芳匆匆上樓準備了一下,轉眼之間,下了樓,跳上汽車走了。徐義德現在才感到身
上輕鬆,吐了一口氣,向客廳四周巡視了一下,看到矮圓桌上有一隻小銅香爐,裡面那根香
已經燒了一半,清煙還不斷嫋嫋上升。他驚奇地問:
「你怎麼在這裡燒起香來了,這是客廳,不是佛堂。」
「我給守仁念觀音菩薩寶咒哩。」
「那你到樓上佛堂去念吧,待一會還有客人來哩。」
「好,好好,我讓你們。」
她手裡撥弄著佛珠,嘴裡咕嚕咕嚕地念著:「南無佛,南無法,南無僧……」一步步向
樓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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