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五十一章
拿摩溫制度取消了,
我伲工人呀大翻身,
民主團結大家好,
搞好生產決心高。
隨著這嘹亮而又清脆的歌聲,人們有節奏地鼓著掌。湯阿英走進俱樂部立刻給親切的歌
聲吸引化了。歌聲起處,那邊圍著一大堆人,下棋的看報的人都去湊熱鬧,連打乒乓球的青
年們也拿著紅色的海綿球拍,在人群後面踮起腳尖,睜大眼睛向人圈裡看。湯阿英自然而然
地跟過去,透過人群的空隙,凝神地看。嚇,原來是譚招弟,她一邊唱,一邊踏著拍子扭秧
歌,前進三步,後退一步,前仰後合,兩隻手搖來擺去,真行,簡直是一名舞蹈演員啊!唱
完了,扭完了,她向大家拱拱手,還彎著腰,謝幕哩!別瞧她不起,不知道是從啥地方學來
的這一套,可真有兩下子啊!人群中忽然有人叫道:
「好哇,再來一個!」
這是鐘珮文,他指著譚招弟說。她忸怩地搖搖頭:
「獻醜,獻醜!」
「活躍文娛生活,醜啥!你這首歌編的真好,簡直是一首詩。」
「不過是順口溜,不是詩!」
「這首歌編的確是好。」張小玲說,「秧歌扭的也好。」
「唱的也不錯!」徐小妹在一旁附和。
靠在人群旁邊的郭彩娣見譚招弟給大家圍住,又唱又扭,那麼歡騰,心裡有些不高興,
再聽徐小妹一捧,她馬上轉過頭來,把嘴一撇,自言自語地說:
「這有啥稀奇!」
「彩娣,你同啥人講閒話?」
郭彩娣沒注意到湯阿英就站在她旁邊,經她一問,當時臉上發燒,好像被發覺了內心的
秘密,慚愧地說:
「不同啥人講閒話。」
「我聽你講的。」
「不過這麼說說。」
「是講招弟嗎?」
她沒法抵賴,但也不願承認,只是說:
「這裡悶的很,出去走走吧。」
人群裡面有人歡呼道:
「歡迎鐘珮文唱一個!」
鐘珮文高聲說,企圖壓過眾人的嗓音:
「我唱的不好,不是請譚招弟再來一個!」
「好!」
譚招弟不含糊,她的嗓門蓋過了鐘珮文:
「大家歡迎小鐘先來一個!」
她帶頭鼓掌,大家跟著熱烈地鼓起掌來了。
郭彩娣把湯阿英拉出了俱樂部,氣呼呼地說:
「這麼大的人啦,還瘋瘋癲癲的,成個啥體統!」
「彩娣,你這話說的不對,如今我們廠裡廢除了拿摩溫,你說,哪個不從心裡歡喜呢?」
「歡喜就歡喜,要扭啥秧歌呢?還要編那些詞兒,不是硬要出風頭嗎?」
「人家要把心裡的歡喜唱出來,有啥不好?党號召民主團結,你有嘴說別人,無嘴說自
家。成天嘟著嘴,你這個情緒對頭嗎?」
郭彩娣不知道誰這麼沒頭沒腦地訓她一大頓,回過頭去一看:原來是管秀芬。她在人群
中聽到大家歡迎鐘珮文唱歌,怕給人家開玩笑,也不願聽鐘珮文唱歌,獨自悄悄溜了出來,
暗暗跟在郭彩娣和湯阿英背後。聽郭彩娣講了那段話,她忍不住插上來說了。郭彩娣站下
來,轉過身子,指著管秀芬的鼻子說:
「你這張嘴,啥辰光也不饒人,來生叫你變一個啞巴,看你說去!」
「那我就給閻王打個報告,我以後再不批評郭彩娣了。閻王看在你的面上,一定不讓我
變啞巴。」
「啥人也說不過你。」湯阿英讚賞她的口才。
「那當然,管鐵嘴麼!」
管秀芬對準郭彩娣的肩膀,使勁打了一記,又好氣又好笑,說:
「你給我起的這麼好的名字,別人聽到了,以為我管秀芬多麼厲害哩!」
「怕嫁不掉嗎?到我家裡養老,我養活你一輩子!」郭彩娣拍拍胸脯說。
管秀芬並不在乎,她臉紅紅的,把披在胸前的那根黑油油的辮子往後一甩,說:
「憑我兩隻手,我啥辰光也不求人。」她怕郭彩娣再追下去談到陶阿毛或者是鐘珮文,
便難於招架了。她頓時把話題轉到郭彩娣身上,說,「我給你講老實話,彩娣,我過去對招
弟也是不滿意的。她罵我們細紗間,看不起我們,總說我們做生活不巴結,哪個心裡不難過
呢?……」
「這才像人說的話呀!」郭彩娣打斷她的話說。
「剛才是鬼說話?」
「有話好好談,小管。」湯阿英怕她們抬杠,趕緊勸解。「說吧,」郭彩娣知道自己失
言,暗中緩和下來,說,「我聽你的。」
管秀芬吃軟不吃硬,郭彩娣口氣一改變,也就不計較了。
她接著說:
「憑良心講,我們兩人沒有人家進步快,她在我們車間訴苦,可起了帶頭作用。」
「帶頭作用?」
「你不是也訴了嗎?」
郭彩娣「唔」了一聲,說:
「是譚招弟引起來的。」
郭彩娣說話不小心,管秀芬聽話可仔細,她馬上抓住這句話,說:
「那不是譚招弟帶頭啟發的嗎?」
「你這個丫頭,盡鑽空子!」
「不是鑽空子,是人家比我們強。訴了苦,還提了保證,你忘記了嗎?」
湯阿英見郭彩娣答不上來,代她說道:
「是提了六條保證,我記的清清楚楚的:一是努力學習,二是積極生產,三是認真工
作,四是克服暴躁脾氣,五是不發冷熱病,六是響應工會及上級號召,在群眾中起帶頭作
用。」
「對,一點不錯,阿英姐的記性真好!」
郭彩娣吃了管秀芬一頓批評,心裡不舒暢,想尋找機會報復。見管秀芬那股得意勁,像
個老大姐似的誇獎人,她挑剔地說:
「你真會說,張三李四全憑你三言兩語說好說壞,可惜這回說錯了,單憑記性不行,餘
靜同志說,凡事要靠政治熱情。」
「我也沒講不要政治熱情。」管秀芬強辯地說。
「橫說豎說,總歸是你對!」
「也不是這麼講,我也不是不講理。你看招弟,承認了錯誤,又提了這六條保證,你為
啥還要記住過去那些事呢?」
「誰記住那些事的?」郭彩娣矢口否認。
「你別賴帳,剛才你不是批評招弟出風頭嗎?」
郭彩娣紅著臉,等了半晌,才說:
「你,你,你能把黑的說成白的,不跟你說了。」
「我沒那個本事,你把黑的說成白的給我看看。」管秀芬放慢了腳步,故意「將」她一
「軍」。
「誰吃飽飯,不做事體,亂嚼舌頭根子!」郭彩娣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給管秀芬這丫頭
又抓住了把柄,不正面和她辯論,講了兩句,便放快了腳步。她沒料到譚招弟進步這麼快,
顯得自己落後了。她想和譚招弟她們和好,但面子一時還抹不過米,又不好同管秀芬說,便
一邊飛快走著,一邊喃喃地說,「我還有事體哩!」
「把話講清楚了再走!」管秀芬從後面趕上來。
「我沒有工夫和你磨牙!」
郭彩娣逕自向車間走去,管秀芬一把抓住湯阿英的手,兩個人站了下來。管秀芬用右手
的食指劃一劃自己的腮巴子,指著郭彩娣耿直的背影,說:
「她有點害臊哩!」
「你這張嘴也太不饒人。」湯阿英的眼光不時朝黨支部辦公室那個方向望去,心裡等的
有些焦急。
「我有意逗她白相的,郭大姐是個好人,一根腸子通到底。」
當譚招弟在俱樂部縱情歌唱的時候,在工會辦公室裡,趙得寶慷慨激昂地說:
「現在問題完全弄明白了,醫院裡送來的報告說明這個細菌不是菜裡原有的,是人放的
毒。他們反復化驗結果,從病人大便裡化驗,和那天吃的飯菜裡化驗,都認為一般蔬菜裡不
會有這種菌類,還有什麼懷疑的呢?」
「這一點是肯定的,」葉月芳說,「我看了三遍報告,同意老趙的意見。」
趙得寶的眼光望著餘靜圓圓的臉龐,仿佛要從她的臉色上看出她是不是同意他的意見。
可是她在沉思,面部沒有透露同意或者不同意的神色。他的眼光從餘靜的臉上移到楊健的身
上,楊健看出他眼光的意思:
「中毒事件查明是人故意放的,這一點沒有什麼可疑的。」
「放毒的人,我看大概就是陶阿毛,這也沒有什麼懷疑的。」
「你有什麼根據呢?」楊健冷靜地問。
「陶阿毛每天晚上都是吃過飯才回家的,有時吃過飯也不回家,呆在廠裡,可是那一天
他沒有在廠裡吃飯。」「對!」葉月芳同意趙得寶的分析,肯定地說,「他放了毒,自己當
然不會吃有毒的飯菜,老趙的分析有道理。」
秦媽媽提出不同的意見:
「老趙懷疑的不能說沒有道理,可是那天晚上沒有在廠裡吃飯的人不少,可能有別的原
因。你們忘記了嗎?那天晚上,不是有人看見他和管秀芬一同到廠裡來了嗎?來了一歇工
夫,又走了。陶阿毛這一陣子和管秀芬經常往來,好像在談戀愛,可是誰也不承認,很可能
是陶阿毛約小管到啥地方白相去了。」
「白相去了,怎麼又回到廠裡來呢?」趙得寶不解地問。
「大概是請小管上飯館,吃完飯送她回來的。」
「你講的也有理,」趙得寶心裡其實並不相信秦媽媽的解釋,想了一下,懷疑地問,
「為啥偏偏那天晚上請小管上飯館,不早一天,也不遲一天?」
「你問的有道理,這裡面可能有問題,也可能是碰巧了。」
「不會那麼碰巧,是不是陶阿毛有意避開不在廠裡吃飯,有意請小管上飯館,好打掩
護?」
「這個……」秦媽媽沒說下去,陷入沉思了。
餘靜一直沒有吭聲,可是她在不斷動腦筋:那天晚上陶阿毛的活動她已經完全弄清楚
了,但是陶阿毛後面還有什麼人指使呢?絕對不會是他一個人在活動,一定還有其他的人,
這只是一種估計,還沒有材料足以證明她的估計是否正確。
「楊部長剛到廠裡來的辰光,講的對,通過民改,發動了群眾,中毒的事體自然會弄清
楚的。食堂的群眾早已發動起來了,他們那天買的菜也向小菜場和農民調查過了,那方面沒
有問題。我看,中毒事件,可以定案了。」
「現在還不是時候。」餘靜果斷地搖搖頭。
「怎麼還不是時候?民改都快結束了,再不定案,還要拖到什麼時候?」趙得寶驚奇餘
靜的態度,認為她在這個問題上不免有點優柔寡斷,不像「五反」辰光辦事那麼果斷。他覺
得在民改結束的時候,把全廠工人關心的中毒大事宣佈處理,一定振奮人心。楊部長進廠時
認為四類一個也沒有的問題也解決了。定陶阿毛是四類估計不會有錯。他問楊健道:
「楊部長,你看現在是不是時候?」
「是時候,……」楊健笑著說。
趙得寶不等楊健說下示,馬上歪過頭去,對坐在寫字臺正面凳子上在沉思的餘靜望了一
眼,那眼光說:你聽見楊部長的話了嗎?
余靜聽了楊健的話兀自一驚,陶阿毛的事她曾經詳詳細細向楊健彙報過,區裡公安分局
轉來的「絕密件」楊健也仔細看過,為什麼同意趙得寶的意見要現在定案呢?正在她納悶的
辰光,楊健不慌不忙地往下說道:
「也不是時候……」
這回是趙得寶感到驚異了:
「楊部長,你這話是啥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楊健幽默地說,「你不懂嗎?」
「話,我懂;意思,我不明白。」
「那就奇怪了,話懂,意思卻不明白,說明還是不懂啊!」
「也可以說是不懂。」趙得寶用困惑的眼光望著楊健,希望解開這個謎。
「你不懂,請余靜同志給大家解釋解釋。」楊健笑眯眯地望著餘靜,「可以嗎?」
「工作隊長交待的任務,我當然應該完成。」
「別說我強迫命令,你不接受這個任務,也可以提出不同的意見。」
「我很願意完成這個任務,也是我應該盡的義務。趙得寶同志提的中毒事件,的確是全
廠群眾關心的問題,民主改革結束以前,宣佈破案,一定會鼓舞人心,提高群眾的積極性,
也可以提高群眾的警惕性,現在宣佈中毒事件的確是時候了。
……」
趙得寶輕輕點了點頭,認為自己的看法終於得到楊健和餘靜的支持,但是不知道為什麼
「也不是時候」。餘靜接下去說:
「中毒事件不是那麼簡單,從現在的材料看,說明是陶阿毛下的毒藥,個別材料還要進
一步核實,陶阿毛為啥要下毒藥?只是陶阿毛一個人,有沒有其他的人?有沒有後臺?指使
陶阿毛幹的又是誰?這些材料我們並沒有完全掌握。現在就公佈中毒事件的經過,可以說
『也不是時候』。我發析不對的地方,請楊部長糾正。」
「我完全同意余靜同志的分析。」楊健望著趙得寶說,「從中毒事件來說,材料也夠
了,個別材料能夠進一步核實一下,當然很好,已經初步核實了,不再核實,也可以定案。
只是陶阿毛的案情很複雜,還牽涉別人,中毒事件一定案,別人的問題就不好辦了。」
「別人的事體,我們管不著,只要我們廠裡的事體辦了,就好了。」
「這話不對了,老趙。」秦媽媽從楊健的話裡聽出音來了,她發覺自己的看法不對頭,
最初餘靜對中毒事件抓的很緊,一樁樁一件件,過問的可仔細哩,找人談話,分組開會,啟
發群眾回憶那天晚上開飯前後的情景,自己記筆記十分詳細,內查外調,忙的團團轉,大頭
朝下,問題搞清楚了,不知什麼原因忽然擱下來了。她以為問題搞不下去了,大概沒有什麼
證據確鑿的材料,一時定不了案。經不住趙得寶再三追問,今天趙得寶又在黨支部會上提出
中毒事件,她以為不一定和陶阿毛有多大的關係。聽了餘靜的分析,楊健的語氣非常肯定,
原來問題已經搞清楚了。她就提出和老趙不同的意見來了。她說,「中毒的事件雖說發生在
滬江廠,楊部長說這裡面牽涉到別人的事體,我們能單顧滬江廠一家,現在全上海私營廠都
在進行民主改革,不能自顧自,要把整個上海工人階級隊伍搞搞清爽!」
「我沒有自顧自啊,我也沒有經手陶阿毛的案子,是余靜同志親自抓的。廠裡群眾都希
望把中毒事件弄清爽,不然,群眾以為我們黨支部和工作隊沒有能耐,經過民主改革,連中
毒事件也沒弄清爽,怕影響不好。」
「你是一片好意,也反映了群從的情緒,很好呀。」葉月芳耐心地勸解。她知道楊健的
脾氣,一個問題到了他手裡,不解決徹底決不罷休的。「秦媽媽並沒說你自顧自,她只是說
全上海都在搞民主改革,應該互相配合,把所有的問題都弄弄清爽。」
「就是這個意思,就是這個意思!」秦媽媽接二連三地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沒有講
你自顧自。」
「講我,也不承認,我沒有這個意思麼!」
「因為這一陣子實在太忙,有些問題牽涉的面很廣,沒顧上和支委談清楚,所以決定召
開個支委會,大家擺一擺還有些什麼問題。我本來請余靜同志在會上談一下中毒事件怎麼向
群眾交待,不然,我這個民改工作隊長也不好意思走出滬江廠的大門呀!老趙反映群眾情
緒,很好,更加引起我們的注意。是不是請余靜同志在總結報告裡談一下這問題,讓群眾知
道領導上繼續抓這個問題!」
「怎麼要我做總結報告?楊部長,這是你的事體啊!」
「為什麼一定要我做呢?」
「你的修養好,你的水平高,你是民改工作隊長,你還是臨時黨支部書記,當然應該你
做!」
「那倒不一定。」楊健轉過臉去,問坐在他右邊寫字臺那兒的葉月芳,「稿子準備的怎
麼樣?」
「總結報告大綱已經擬出來了,只等你們兩位審查一下,就可以動手寫了。只要大綱定
了,寫起來倒不要多少時間。」
「今天晚上我和余靜同志一定看完,中毒事件要著重談一下。」
「這麼一來,楊部長,我們廠裡一個四類也沒有了?」趙得寶以為把中毒事件向群眾交
等,可能定一個四類,現在不公佈,要繼續抓,他擔心地說,「楊部長帶工作隊到廠裡,連
一個四類也沒有弄出來,怕不好吧?」
「為什麼不好呢?」楊健笑著問。
「我聽別的廠,抓了好幾個四類,成績很大,我們滬江廠一個四類也沒有,多洩氣!」
「是呀,」秦媽媽接上來說,「至少有一個四類分子也好呀!
要不,和別的廠比起成績來,滬江廠顯得沒有勁道!」
「是不是我這個工作隊長的臉上也沒光彩?老趙。」
老趙沒有回答,可是他暗自對自己說:「是呀!」
楊健等了一會,見老趙不吭氣,他問秦媽媽:
「你看呢?」
「我看,」秦媽媽不掩飾她的想法,「不能說工作隊長臉上沒有光彩,我們支委都有責
任。」
「我應該負主要責任。」餘靜坐在木凳子上,伸直了腰,好像要把這個責任挑起。
楊健冷靜地搖搖頭,「你們都不要負責任。」
「不能把這個責任放在你一個人的身上,」老趙坦率地說,「我同意秦媽媽的意見,我
們支委都有責任。」
「我要不要負責任,還要看以後的事實。」楊健慢慢地對大家說,「這牽涉到怎麼看民
主改革的成績問題。從數字來說,滬江這次民主改革,一類有九十八個,二類有八十五個,
三類有九個,四類,目前一個也沒有,將來會有一個或者更多,和別的廠比,成績確實不能
算大。但從滬江情況來說,這個數字是符合實際的,運動初期所掌握的材料,到運動末期來
看,基本上沒有多大的變化:一類少了二十三個,因為有的材料,經過反復核對,有的與事
實不符,有的是同名同姓,其實並不是我們廠裡的工人,因此數字下降;二類八十五個,比
初期掌握的材料增加了十二個,說明放手發動群眾以後,以苦引苦,有的工人主動交待了問
題,上升的數字是可靠的;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三類增加了一個,這就是韓雲程工程師,他是
秘密加入國民黨的,初期我們並沒有掌握他的材料,也是主動交待的。四類分子,在支委會
上可以說,已經有了一個,但目前還不能向群眾宣佈,到一定的時機,再宣佈。別的廠四類
分子多,因為別的廠有四類分子;滬江廠只有一個,因為滬江廠原來只有一個陶阿毛,而且
目前還不能公佈。民主改革,主要是純潔工人階級的隊伍,改革不合理的規章制度,還要進
行生產改革。看一個廠的民主改革成績,不能看一、二、三、四類分子的數字,要看這個廠
原有的一、二、三、四類分子是不是都搞出來了,特別是三、四兩類分子,如果都搞出來
了,這是很大的成績;如果這個廠原來沒有四類分子,運動結束,還是沒有四類分子,這當
然也是很大的成績,因為同樣達到純潔工人階級隊伍的目的。要是這個廠根本沒有四類分
子,用逼供信的辦法,搞出幾個來,這不但不是成績,可能還是錯誤。當然,我的意思不是
說,那些廠搞出四類分子來是用逼供信的辦法。我的意思是說,要實事求是,有就有,沒有
就沒有,都是成績。你們看,我這個說法對不對!」
趙得寶凝神諦聽楊健侃侃而談,分析得有條有理,擺事實,講道理,很有說服力,眼睛
裡流露出敬佩的光芒,感到自己看問題不免片面,羞愧地說:
「我只看到數字,沒有想到各廠具體情況不同,不能用數目字來比成績。」
「楊部長講的實事求是,對我們教育很大。在運動中,我曾經追求過數字,楊部長老提
醒我要從實際出發,要實事求是,今天聽的體會的更深刻了。」余靜經常注意從楊健領導工
作中學習他的經驗和注意政策方針,自己的工作能力和政策水平也隨之不斷提高了。她感激
地說,「楊部長對我們的幫助太大了!」
「實事求是不是我講的,是毛主席在延安中央黨校講的,我不過是根據毛主席的指示辦
事,按照他老人家的教導去做罷了。」
「毛主席的指示我們知道,也學習過,可是在實際工作中有時就忘了。」餘靜慚愧地
說,「這次在區裡上民主改革學習班,記得也學習過實事求是,可是沒有像楊部長這樣堅決
貫徹執行!」
「黨中央毛主席的指示,就是要堅決貫徹執行,決不能疏忽大意。黨支部以後要堅持每
天學習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的制度,全體黨員都要學,能帶動群眾和積極分子學習,那就
更好了。」談到這裡,楊健想起過去餘靜曾經要求區裡派黨員幹部到滬江廠來,加強滬江廠
的工作。他說,「會後黨支部要把發展黨團員工作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上次我和余靜談過發
展党團員加強領導問題,這次在廠裡工作一段時期,覺得你們在發展党團員的保守思想還沒
有完全克服,群眾當中湧現的許多積極分子,至今還站在黨團大門之外。經過民主改革,純
潔了工人階級隊伍,許許多多工人的政治歷史都進一步搞清楚了,應該放手吸收一批那些具
備入黨入團條件的人到黨團裡來,吸收新的血液,充實黨團力量,加強骨幹,提高領導水
平。」
余靜接受楊健善意的批評和幫助,她說:
「主要是我的責任。上次在區裡,聽了你的指示以後,黨支部認真研究了,也佈置了,
落實到人頭上,每一個黨員都分配了培養對象,可是對培養對象要求高了一點,發展的速度
慢,到現在發展的數字也不大,主要是保守思想做祟。」「現在加速進行也不晚。」楊健安
慰餘靜說,「民主改革以後,發展党團員的對象更多了。」
「是呀,有些工人早就具備入黨條件了,就是沒有辦手續,就說湯阿英吧,民改前就應
該吸收了,可是到今天還沒有辦手續哩!」
「你說的對,秦媽媽。」余靜向她點點頭,抱歉地說,「阿英找了我幾趟,老是沒有擠
出時間來,我答應今天下午一定和她談一次,沒料到支部會開了這麼長,她還在俱樂部等我
哩,你們繼續開會,我去和她談一下就來。楊部長,好啵?」
「你答應她的約會,應該去!支部會主要議程也討論完了。」
餘靜霍地站了起來,匆匆忙忙地走出去,聽管秀芬和湯阿英在談郭彩娣,便插上去說道:
「好人,就應該欺負她嗎?」
余靜看見管秀芬指手劃腳講郭彩娣,她便打抱不平。管秀芬一見了餘靜,收斂了臉上勝
利的笑容,肅然起敬地望著餘靜,抱歉地說:
「我不過說說,怎麼敢欺負她!」
「我曉得你,嘴上總愛沾別人的小便宜,你一天不挖苦別人兩句,大概心裡不舒服的。」
餘靜這幾句話說到管秀芬的心裡了。她不否認,但也不願承認,理一理鬢角上披散下來
的頭髮,嬌嗔地說:
「看你把我說成個啥樣子了?余靜同志。」
「你以後少說兩句,別人就不會講你了。」湯阿英勸她。「別人講我的辰光,」管秀芬
不服氣地說,「你們怎麼不開口呢?」
「用不著我們幫忙,誰也講不過你。」餘靜指著操場旁邊那一排柳樹下面的椅子對湯阿
英說,「我們到那邊去坐一歇。」
她們三個人慢慢走過去。
俱樂部裡歡快的歌聲縈繞在操場的上空,最初是一個人唱,現在許許多多的人跟著一道
唱,聲音高亢,直沖雲霄。這歌聲有一股感染的力量,聽到的人忍不住要隨著歌唱,連柳枝
仿佛也聽得十分高興,在下午的陽光裡搖來擺去。管秀芬一邊低低地隨著俱樂部的歌聲哼
著,一邊看到余靜和湯阿英好像有事體要商量,怕夾在當中妨礙她們談話。她說:
「我到俱樂部看看他們去……」
「也好。」餘靜看管秀芬大步向俱樂部走去,便小聲地問湯阿英,「巧珠奶奶這兩天對
你好些了嗎?」
「好倒是好些,就是還有些彆扭,講話不是那麼投機。」
「這也難免,別說她那麼大年紀的人,就是學海,我開頭和他談,他也扭不過來,覺得
臉上沒有光彩,人前人後抬不起頭來。我給他好說歹說,談了足足有三個鐘頭,舉了許多例
子,他才認識到這是朱暮堂的罪惡。我又把你和他結婚以後的情形,給他再三再四地談,你
照顧一家老少,在廠裡生產也好,近來政治上進步很大,就是和張小玲她們出去參加青年團
的活動,廠裡黨支部都瞭解的。他這才打消了對你的懷疑。那天幸虧他的態度很好,雖然沒
講話,可是幫了我們的大忙,叫巧珠奶奶沒話可說,不好再推在他身上。你想想看,學海是
工人,又是青年,一直在廠裡做工,現在還積極參加民改,一時都不大容易想的通,何況巧
珠奶奶哩。講話投機,就是有共同語言,你要求太高了。我看巧珠奶奶有不小的進步哩。」
「你這麼一說,我心裡亮堂的多了。你看事體比我高明,我為啥想不到這些呢?」
「你現在看事體比過去高明多了。這個,要慢慢來,不能急。我的水平也很有限,在廠
裡還可以勉強應付,一到楊部長面前,或者到區裡去開會,我發覺自己更不行了。」
「余靜同志,你太客氣了。我要是有你這樣的水平,那我睡著了也要笑醒的。不說別
的,就說這次吧,聽了巧珠奶奶閒言閒語,心裡亂的很,幸虧你,不然這件複雜的事體,誰
也談不清爽的。你一談,學海通了,連奶奶也通了,真叫人服帖。」她眼睛裡露出感激和敬
佩的光芒。
「這不是我的本事,是黨的力量……」
「党……」一個崇高的尊貴的字眼又在湯阿英的腦海裡發出春雷般的響聲,接著是耀眼
的閃電的光芒,照亮了一切事物。她見過不少黨員,也不止一次到過黨支部,更聽過多次黨
課,但都沒這一次給她這麼深刻的印象。她聽到這個字,眼前像是升起了太陽,萬道霞光照
著前進的道路。有了它,天下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有了它,世界上沒有辦不成的事。她激
動地說,「是的,這是黨的力量。」
她說完了這句話,眼眶潤濕,忍不住流下了感激的淚珠。党比娘還親啊!如果沒有黨,
她不能回到張家去;如果沒有黨,她不能在廠裡工作下去;如果沒有党,爸爸在鄉下永遠也
不會翻身;如果沒有党,爸爸他們也不會住在朱暮堂的大廳裡;如果沒有黨,她也不會成為
民主改革運動帶頭的人啊!如果沒有黨,舊中國不會推翻,新中國不能建立起來;勞動人民
仍舊生活在苦海裡啊!想到這兒,她的眼淚雨似的直往腮巴子上流,再也按捺不住激動的情
緒,忍不住放聲哭了。
餘靜不瞭解她內心的感觸,讓她哭了一陣,撫摩著她的頭髮,親切地低低問她:
「巧珠奶奶對你又不好了?」
湯阿英搖搖頭。
「那是學海對你不好嗎?」
湯阿英又搖搖頭。
「為啥哭呢?」
她哭了一陣,心裡感到無比的舒暢,擤了擤鼻涕,拭去淚水,微微的笑著,說:
「不是為了別的,我太激動了,謝謝你,謝謝黨……」
「用不著謝,這是我們的義務。」
湯阿英緊緊抓住餘靜的手,感到那手上發出無窮的熱力。使她渾身暖洋洋的。她望著餘
靜許久許久說不出一句話來。餘靜也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是緊握住她的手。湯阿英囁囁地
想說啥,半晌又沒說。餘靜問道:
「有閒話,說好了。」
「我……」湯阿英從俱樂部出來,雖然和郭彩娣、管秀芬談話,可是她心裡老惦記著餘
靜約她談話這件事,心頭又一次升起了希望,她長久盼望實現的心願不知道這一回有沒有可
能,她焦急地等待著餘靜。餘靜一見面就那麼關心她和她家裡的事,她覺得應該說出自己的
心願,可是又有點靦靦腆腆,張開了嘴,又激動得說不下去。
「啥?」
「我可以不可以……」說到這兒,話已經到了嘴邊,怕自己不夠條件,湯阿英又說不下
去了。
「怎麼樣?」
「我可以不可以入……」
餘靜見她好久沒說出來,已經猜出七八分了,便接上去說:
「你想入黨?」
湯阿英一個勁點頭,懇切的眼光停留在餘靜的臉上:
「行嗎?」
「只要決心為共產主義事業革命到底,可以申請入黨,阿英……」
餘靜伸出手去,按著她的肩膀,幾乎把湯阿英完全摟在懷裡了。她感到湯阿英比過去更
加可愛了。她們兩人靠得那麼緊,仿佛變成一個人了。黨支部一直在培養湯阿英,並且要張
小玲專門幫助湯阿英,眼看著湯阿英一天一天成長起來。她在五反運動中積極參加鬥爭;在
民主改革中,當了運動帶頭人,現在又親自提出入黨的要求。整天在一道的人,往往察覺不
出一個人逐漸的變化。餘靜猛的回頭一想,才發現湯阿英巨大的發展,和她剛入廠那幾年一
比,簡直判若兩人了。她仔細朝湯阿英渾身上下端詳,越看越可愛,高興党又可以增加新的
血液了,內心的喜悅忍不住從眼睛裡流露出來了,竟忘記說下去。
湯阿英見餘靜的眼光不斷地望她,有點奇怪,怕自己不夠做個黨員,說道:
「真的可以申請嗎?」
「可以。」
「我怕不夠條件,余靜同志,哪方面不夠,你告訴我,你幫助我,我一定努力爭取!」
「你這樣的想法很好。」餘靜嚴肅地說,「做一個共產黨員不是容易的事,要先瞭解我
們的黨章,瞭解黨員的權利和義務,黨員要事事帶頭,要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到底。中國解
放了,要繼續革命,要進行社會主義建設,還要幫助沒有解放的國家!革命的事業可多哩。」
「我一定聽黨的話,學你那樣,為中國革命和世界革命,奮鬥到底。」
「革命道理,你過去上黨課已經懂得不少了。……」「我識的字不多,還不會寫申請書
哩!」湯阿英慚愧地說。
「這不要緊,我讓張小玲講給你聽,要她幫助你。有空的辰光,我和秦媽媽也可以給你
談談。」
「這太好了。」湯阿英兩只手緊緊抓著餘靜的右手,興奮得跳了起來,說,「我現在找
張小玲去……」
「不忙,晚上找她也可以……」
「這可是一樁大事體啊,越快越好!……」
湯阿英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恨不得立刻見到張小玲,可是張小玲還在俱樂部裡啊。她
顧不得和餘靜談話,盼望的眼光向俱樂部望去。
俱樂部的歌聲停止了,人們陸陸續續走了出來。張小玲也隨著人群走出來了。她一邊走
著,一邊手裡打著拍子,在唱歌哩。
湯阿英一看見張小玲,飛也似的跑過去,氣喘喘地叫道:
「張小玲,張小玲……」
一九六五年初稿,北京。
一九七六年十月改稿,漢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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