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三十九章
韓雲程參加廠裡民主改革代表大會,又選上民主改革委員會的委員,心裡比較篤定了,
以為自己的事沒有任何人知道。郭鵬所擔心的這一關不容易過,當時看來,已經過去了。可
是每次民主改革委員會開會,楊健的眼光常常對著他,討論都要徵求他的意見,這裡面大概
一定有問題。楊健知道他的事嗎?從啥地方曉得的?不會知道的。那一雙洞察一切事物的敏
銳眼睛為啥常常看他呢?這裡面准有原因。說不定楊健知道一些風聲,但是不完全,也不能
肯定,特地觀察他的聲色。最近他的心像懸在半空中,忐忑不安,老是惦記心裡的事。
他想從側面瞭解一下組織上知不知道這件事。他曾經想找楊健聊聊民主改革的問題,因
楊健經驗豐富,自己說話如果不小心,滑出句把,露出破綻,那不是送上門去嗎?余靜倒容
易接近,也沒有楊健那麼敏感,但現在的餘靜不比過去的餘靜,不要輕易去碰。鐘珮文卻經
常見面,海闊天空啥都肯談,這是一個對象。他想起鐘珮文不過是工會文教委員,兼夜校的
教員,既不是党的負責人,也不是工會的負責人,更不是民主改革的負責人,許多事體一定
不知道。可是負責人他又不願去找,把黨和工會的負責人默默數了一下,念叨到趙得寶,他
喃喃地說:
「這是一個理想的對象。他是一個誠樸的老工人,又是工會的副主席,地位不低,廠裡
每次運動都參加,重大的事體他不會不知道。」
他尋找機會接近趙得寶。在試驗室裡等了兩天,他沒有看到趙得寶下車間。在飯廳裡,
他有意把吃飯的時間拉長,也不見趙得寶的影子。他不得不改變他的生活規律,下班以後,
不馬上回去,在運動場上轉來轉去,等趙得寶路過。可是老見不到。他感到趙得寶有意避著
他,不然,為啥忽然見不到呢?他想上工會去找,又覺得突然,他一個人在籃球場上走來走
去。天快黑了,他正在焦急,一眼看見趙得寶從車間的大門走了出來。他穩步緊緊趕過去,
熱情地招呼道:
「老趙……」
趙得寶迎上來,見他一個人在籃球場上,奇怪地問道:
「怎麼到現在還沒回去?——我們廠裡的標準鐘不准了!」
「唔……」他感到趙得寶發現他內心的秘密,一時竟不知道怎麼解說好。
趙得寶見他愣在那兒,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隨便問道:
「找我,有事體嗎?」
「沒啥事體,」他信口答道,心裡又怕失去這難得的機會,接著又補了一句,「你剛才
到車間去,是不是找我?」
「找你?不是,我到車間摸摸工人的思想情況,看他們對訴苦的工作準備的怎麼樣。」
「哦。」韓雲程的態度稍稍自然一點了,說,「訴苦?」
「唔,訴苦。」
「民改工作忙嗎?」
「這一陣可忙啦,群眾發動起來,要做細緻工作,整天待在車間裡,找工人談話……」
韓雲程這才明白為啥這幾天看不見趙得寶。他想當面和趙得寶談,又怕路上碰到人,站
在籃球場的白線上,不知道說啥好。
暮色從四面襲來,煤碴路兩邊的路燈已經亮了。趙得寶惦記回到民主改革辦公室彙報車
間工人的思想情況,急著說:
「韓工程師,你該回去休息了。」
「是呀,我該回去休息了。」
韓雲程向趙得寶告別一個人在煤碴路上沙沙地走去,思索趙得寶最後這句話的意思,認
為非常深遠。「該回去休息了」,分明是組織上準備解雇,一定不要他這個工程師了,一聯
想是郭鵬曾經勸他辭職,越發不容懷疑了。想不到郭鵬這傢伙竟比他知道的還多。既然要解
雇,當然知道他的問題了。不然,他在廠裡工作好好的,生產技術上也少不了他這樣的人,
為啥要解雇呢?解雇,就解雇吧。學會數理化,到處都不怕。憑他在紡織上的技術,不愁沒
有吃飯的地方。滬江紗廠不要,還有別的紗廠,真正不行,當個教員,也能混一輩子。想到
這裡,心裡比較安定了。
他走出大門,頓時想起自己已經加入了工會,應該歸趙得寶管,那麼,趙得寶一定知道
他的事。應該向趙得寶探聽探聽解雇的原因,也許趙得寶可以透露一點風聲。他回過頭來,
想跨進大門,抬頭一望:煤碴路上一個人影子也沒有,趙得寶早走了。
傳達室的人見他在廠門口徘徊不去,上去問道:
「韓工程師,你丟掉啥物事?」
「物事?」
「咯,丟了啥,告訴我們,相幫你找啊。」
他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在廠門口待的太久了。他微笑說:
「謝謝你們的好意,……沒有丟掉物事。」
他逕自走了。
回到家裡,他猜想:自己雖是工會會員,究竟是高級職員歸隊,恐怕和一般工會會員不
同,名義上是,領導上暗中可能還拿他當高級職員看。誰管職員工作呢?楊健,他是最高領
導,當然管。餘靜她一直是党的負責人,自然管。可是這兩個人都不能找。找誰?他仔細回
想一下過去接觸過的人,鐘珮文活蹦活跳的身影出現在他的眼前。幾乎每一次餘靜和他談話
都帶著鐘珮文。鐘珮文管職員工作,至少知道這方面的情況。得找鐘珮文。
第二天進廠,他四處尋找機會,希望很自然的碰上鐘珮文。鐘珮文不用找,在廠裡,每
一個地方都可以看到他。上午下班,別的人都到飯廳去了,他收拾好東西,也準備出去,恰
巧鐘珮文哼著歌子走進車間來了。他舉起右手,大聲叫道:
「小鐘,到車間裡做啥?」
「做啥?——找你!」
「找我?」韓雲程心裡想:他估計的不錯,果然是鐘珮文分工管職員工作,而且說時
遲,來時快,剛一想到他,他就親自來了。
「你不能找嗎?」
「當然可以找,——我們文教委員,啥人都可以找。」
「可以找,我倒不找了。」鐘珮文從試驗室前面走過,向裡面去了。
韓雲程知道他和自己開玩笑,不是真來找他的。韓雲程見鐘珮文歡快的背影慢慢遠去,
生怕鐘珮文轉彎進去,就看不見了。他提高嗓子叫道:
「小鐘!」
「啥事體?」鐘珮文轉身走了回來,微微歪著頭問他。
「你不找我,我倒想找你哩。」
「韓工程師找我?我可是啥紡織技術也不懂啊!」「別客氣,作家哩,啥都懂,不然,
你怎麼寫文章呢?」韓雲程說,「不開玩笑,你到車間裡真的做啥?」
「利用休息時間,教工人唱點歌子。」鐘珮文板著面孔,嚴肅地說。
「哦,這個,」韓雲程有點失望,冷靜地問,「民改這麼忙,你還有時間教人唱歌?」
「楊部長說,民改生產兩不誤,我給他加了一句,民改,生產,文娛都不誤!」
「你不是還要參加民改工作嗎?」
「每一個人都要參加的。」
「每一個人都要參加?」韓雲程暗自有些吃驚,那他也不例外了。
「還虧你是民改委員哩,這個還要問。」
「我曉得。」
「這就對了。」鐘珮文的腳在移動。
「你管……」韓雲程感到有些話很難開口。
「我管唱歌!」
鐘珮文倏然飛一般的走了,一霎眼的工夫,就消逝在甬道那邊。韓雲程悵惘地站在試驗
室門口,眼睜睜望著一個絕妙的機會喪失了。他頹唐地回身走進試驗室,竟忘記吃飯了。他
癡想等候鐘珮文從裡面出來,好再一次抓住機會,瞭解一下有關自己的情況。左等不來,右
等不來,試驗室和車間裡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他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又走出試驗室。
幾天以後,他參加了細紗間和筒搖間訴苦會,心裡更嘀咕了。當他聽譚招弟訴到參加一
貫道,他心裡打鼓了。他仔細想領導上同意他的要求,讓他參加細紗間和筒搖間小組訴苦,
肯定知道他的事情,特地讓他來聽,啟發他的自覺。他感到不能像反動黨團登記那次一樣滑
過去了。秦媽媽說的好:「把問題談清楚了,就沒有什麼了。」譚招弟參加了反動會道門,
講出來,一點事也沒有,還受到大家的歡迎,無形之中給了他的勇氣。等到一散會,他一鼓
作氣闖進了黨支部辦公室,準備交代自己的問題。
沒想到辦公室裡有那麼多的人,他不好意思當著眾人的面交代自己的醜事,幸好支支吾
吾勉強應付過去,脫身出來。回到試驗室,他喝了點開水,才算安定了一些,望著桌子上的
棉紗檢驗計分方法出神。
他認為剛才是一次冒險的行動,魯莽地闖入了危險的政治地帶。他要找的人,全在那
裡。見了這些人,他反而說不出話來了。他跨出黨支部辦公室,暮色更濃了,路上的電燈亮
了。在路上和操場上走動的人,不是回家去了,就是走進車間,上班去了。他回到試驗室,
本來預備換好衣服,把那篇棉紗檢驗計分方法帶回家去看,可是還掛念著心裡那件事,便坐
下來了。他的右手中指不斷敲著桌子,發出有規律的噠噠聲,考慮要不要向党談那件事。
餘靜趕到試驗室,韓雲程坐在那裡,心裡非常猶豫。他望著管紗成績計分:主要成績是
三十六分,其中格林,強力,排度各十二分;均勻成績四十分,其中條杆,格林差異,撚度
差異各十分;品質成績二十四分,棉結,雜質,羽毛各八分。雖說他曾經考慮過這樣的計分
方法是否適當,但現在心裡想的不是這些數字,數字在他眼前逐漸模糊起來,甚至看不清文
章裡講的內容。他沉思在另一個重大的問題裡。
余靜悄悄走進去,有意大聲叫道:
「韓工程師,你在考慮啥問題呀?」
「我?。他兀自一驚,回頭見是餘靜,臉色頓時發白,仿佛他的心事被餘靜發覺了。他
站了起來,定了定神,指著桌上那篇文章說,「是的,在考慮棉紗檢驗計分方法……」
他的眼睛一邊望著文章,一邊用手指又敲了兩下桌子,好像繼續思考剛才沒有解決的計
分方法。餘靜關心地勸他:「你忙了一天,現在還要研究問題,太累了。」
「謝謝你的關懷,本來打算看完這篇文章就回去……」
「車間太鬧,以後要看書可以到俱樂部圖書室去。」
「這裡方便些,有儀器,有同志們,」他指著那些在儀器面前檢驗花衣和棉紗的工作人
員,說,「有事好商量。」
那邊郭鵬走過來,答話:
「是啊,我們歡迎韓工程師常在試驗室裡,他有時下班不回去,就坐在這裡辦理一些未
了的事,試驗室成了他的家了。」
「韓工程師這麼專心研究問題,回家一定不會閑著,將來韓工程師的家也會變成試驗室
了。」餘靜說。
「那倒好,到處是試驗室。……」
余靜怕郭鵬閒扯下去,試探地對韓雲程說:
「韓工程師有空嗎?」
韓雲程見試驗室裡人的眼光都注視著他,怕別人知道他那件事,便舉起手裡那篇棉紡檢
驗計算方法,像煞有介事地說:
「我正想研究一下這個問題。」
「好的,你研究吧。」餘靜走到試驗室門口,說,「等你研究完了,我們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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