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一章
朱瑞芳坐在自己臥房的沙發裡,柔和的電燈的光芒照著她憂慮的臉龐,兩道淡淡的眉毛
蹙在一起,凝神聽徐義德敘述朱延年被捕的經過,生怕拉下一句半句。當她聽到朱延年在大
會給抓了去,不禁失聲叫道,「哎喲,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抓去,叫延年今後怎麼有臉見人
啊!他連家也沒顧上回去,一點物事沒帶,在牢裡拿啥衣服替換呢!」徐義德簡簡單單說完
了。她不滿意地質問道:
「你當時為啥不給他想想辦法?」
「延年犯了法,大家要求政府抓他,我有啥辦法呀!」「你啊,」她生氣地說,「你這
個鐵算盤,自己的事辦的可精明,別人的事就沒有辦法啦!」
「不能這麼說。」
「怎麼說?」朱瑞芳兩隻眼睛可怕地盯著徐義德。
「怎麼……」徐義德給她一逼,一時倒說不下去了,想了一陣,才半吞半吐地說,「不
是不想辦法,是沒辦法啊。」
「你整天和那些場面上的人往來,這點辦法也沒有?我才不信你的鬼話哩。」
「我要有辦法,當時為啥不肯幫忙呢?」他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說,「唉,我正在
想辦法……」
林宛芝坐在小圓桌子旁邊的椅子上,一直沒有嘖聲,聽徐義德說「正在想辦法」,她兀
自一驚,徐義德自己的事剛過,別為了朱延年又牽連上,忍不住問道:「正在想辦法?這樣
一來,會不會牽連到你頭上?」
她向坐在朱瑞芳右邊的大太太望了一眼,暗示她要注意這樁事體。大太太輕輕點了點
頭,沒有說話。徐義德懂得林宛芝的一片好心。他的面孔繃得緊緊的,十分嚴峻,顯出進退
兩難的樣子。他用眼角暗暗斜視了朱瑞芳一眼,窺探她的動靜。
朱瑞芳把面孔一板,瞪了林宛芝一眼,氣呼呼地說:
「哪能會牽連?朱延年的賬絕對記不到徐義德的名下。朱延年他有天大的罪惡,他自己
承擔,我擔保他不會連累到別人身上!」提到朱延年這位寶貝兄弟,在朱瑞芳心中就引起兩
種完全不同的感情:一種是恨他,到處給朱家丟臉,做出許許多多的不名譽的事體。他自己
弄得身敗名裂不算,還要扯到別人身上,叫她在徐家抬不起頭來;特別是在林宛芝和大太太
這些人跟前,她更沒有面子。她有時氣得要和他斷絕往來。但一想到他是自己的親兄弟,一
筆寫不下兩個朱字,父親生前也特別喜歡他,臨終辰光還再三囑咐,叫她不要忘記照顧這個
小弟弟。朱暮堂出了事以後,她很少回無錫鄉下去了,朱家在上海的人,除了她,就數朱延
年了。他要不來,她還想念他哩。她夢想把他扶植起來,給她爭口氣。福佑複業了,生意很
發達,朱延年三個字在上海灘上又紅了起來。她心中自然暗暗歡喜,提到朱延年,她說話的
聲音也比往常高了。誰知道還沒到三年,朱延年又垮了,而且比上次還垮得厲害——人都給
抓進去了。不管怎麼樣,她總得先把人弄出來。徐義德回來,提到朱延年的事,她就把他拉
到自己的房間來,大太太和林宛芝也跟了進去,一同聽他談。徐義德給她一逼,好容易才表
示在想辦法,林宛芝立刻提了意見,她恨不得過去打林宛芝兩記耳光。可是林宛芝是徐義德
心上人,打狗看主面,碰她不得。她駁斥了林宛芝多餘的擔心,使勁往沙發上一靠,眼光落
在徐義德的身上。
徐義德沒有吭氣。
大太太開口了:
「宛芝的話也有道理,這年月,還是小心一點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義德自己廠裡的
事還沒有料理完,哪裡有心事管朱延年呢?插手進去,也不是三言兩語講得清楚,啥人瞭解
朱延年他做了哪些壞事體呢?……」
朱瑞芳聽大太太的話,越說越不對頭,看吊在臥房當中的鵝黃色的電燈想了想,不能讓
大太太和林宛芝聯合對付她,馬上攔腰打斷大太太的話:「你哪能曉得朱延年做了壞事體
呢?解放後,他變好啦,一心一意做生意,一早就進店裡,很晚才回家,態度比從前好,笑
臉迎人,說話也比過去老實。他花了許多心血,把福佑藥房複業,生意一天天做大,來往的
客戶有好幾百,政府機關幹部到上海辦貨,都要找朱延年,他要是做了壞事體,會有這許多
人找他嗎?別人不瞭解,我這個做姐姐的還不清楚?」
大太太給她這麼一說,倒有些相信了,凝神聽她講。林宛芝叫朱瑞芳駁斥了一頓,心中
不服,大太太接上去說了一陣,她心裡稍微得到一點安慰,覺得道理自在人心,不管怎麼
的,總要給義德設身處地想一想。他自己的事已經弄得不可開交了,怎麼忍心叫他再去沾別
人的邊?大太太的話等於替她說了,左手放在小圓桌子上默默地托著下巴,沒有嘖聲。她聽
完朱瑞芳這一番歪道理,等了一會,大太太不但沒有吭氣,而且還有點同意的神情,她再也
忍不住了,不能看著徐義德惹火燒身。她有力地反問道:
「那他為啥吃官司?政府抓錯了人嗎?」
朱瑞芳冷笑一聲,說:
「不要那麼死心塌地相信政府。我聽義德說,這次『五反』,政府想撈一票,大大進一
筆鈔票。朱延年他是精明人,當然不肯隨便塞鈔票,政府怎麼會不抓他哩!義德,你說,是
不是?」
徐義德用右手按著額角頭,眼睛微微閉著,像是有無限憂愁。對她們三個人吵來吵去,
他沒有興趣,似聽不聽。朱瑞芳這麼一說,他再也不能置身事外,歎息了一聲,說:
「提那些做啥?」
「不是你親自對我說的麼?政府想撈一票。」
「那是過去別人對我講的,不是我講的。」
「還不是一樣嗎?」
他望了一下窗外深藍色天空的星光,回憶地說:「事實不是這樣,許多人坦白數字很
大,政府主動降下來很多,不是想撈一票。……」
他想到馬慕韓那次在廠裡對他說的話。馬慕韓在市里交代,從二百十三億三千六百萬一
次加碼到六百三十五億四千八百萬,增產節約委員會的工作同志當場指出解放以前的違法所
得一概不追究,馬上除掉了四百二十二億一千二百萬。四百二十多億,這不是個小數目呀!
政府要是想撈一票,這不是大好機會嗎!過去認為政府要想撈一票,以後看看卻完全不像。
朱瑞芳見他沒說下去,接上去說:
「不是要鈔票,為啥把延年抓進去?可憐他沒有過幾天好日子,又吃了官司,」她說到
這兒,激動得眼眶潤濕,忍不住掉下幾滴眼淚,用手絹拭了拭,懇求地望著他,說,「你無
論如何要給他想想辦法,我只有這個弟弟,政府要多少鈔票,我去想辦法。」
她以為他不肯幫忙主要是怕出錢。她盤算數目可能不大,從銀行裡取點存款就可以了。
林宛芝見她哭鼻子,有意低下頭去,看壓在玻璃圓桌面下邊的繡著紅牡丹花的桌毯,心裡
想,為了弟弟就不顧男人了,一沾上邊,萬一有事,誰幫徐義德的忙呢?為了義德,她無論
如何不能讓他去管那些閒事。過去朱延年借點錢,那倒無所謂,現在要他自己出面活動,千
萬要不得。林宛芝不禁脫口說出:
「這個……」
朱瑞芳心裡想:徐義德也不是你林宛芝一個人的男人,難道給朱延年幫個忙還要你同意
才行嗎?她打斷林宛芝的話,質問道:
「這個怎麼樣?」
「要……考慮……」
「喲,考慮,這不管你的事,」朱瑞芳把嘴一撇,說,「至親郎舅,出了事當然要救,
有啥考慮!」
「這種事倒是要好好考慮一下!」大太太開口了。
「早考慮過了,沒啥關係。義德托人說說情,我看就八九不離十了。義德,你現在去活
動活動,好啵?」
林宛芝看徐義德站了起來,心裡發慌了,想過去攔住他,幸好他沒有向房門走去,而是
向窗口走來。她的眼光又安詳地落在玻璃桌面上。
「你們不要吵了,讓我頭腦清醒一下,好不好?」他迎著窗口站著,給一陣陣晚來的涼
風吹著面孔,他考慮給福佑藥房擔保的透支戶頭問題。在他看來,這倒是一件大事,比營救
朱延年重要,朱延年反正出事了,自己作孽自己受罪,怨不得別人。給朱延年擔保的那個透
支戶頭,得趕快想辦法,不然,他要受損失的。這關係他切身利害,不能馬虎。半晌,他回
過頭來怨天尤人地說,「一天忙到晚,連回到家裡來都不能清靜一會。」
「啥人同你吵哪?」朱瑞芳也站了起來,信口說道,「窗口倒是清涼……」
她一邊說著,一邊慢慢走近徐義德身邊,低聲地說:
「你給我去,義德。」
她說話低得林宛芝她們聽不見,但口氣十分堅決,非強迫他去不可。他眼睛一動,暗暗
對朱瑞芳點點頭,自言自語地說:
「哦,對了,」他對她們說:「你們坐一會吧,我到樓下有點事去。」
朱瑞芳以為他去給朱延年想辦法;林宛芝認為他怕朱瑞芳再糾纏下去,托詞離開;大太
太則感到他真是個忙人,回到家裡來,屁股還沒有坐熱,又有事體了。
徐義德匆匆走下樓去,並沒有出去,逕自到書房,把門關好,拿起電話聽筒,撥了號
碼,那邊馬上傳過來熟悉的金懋廉的口音:
「德公嗎?這麼晚打電話來,有啥吩咐?」
徐義德告訴他朱延年被捕的消息。那邊說:
「市面上早傳開了,西藥業震動很大,不過大家覺得朱延年太不像話了,工商聯也沒法
替他說情。附近里弄傳遍了這消息,認為政府做得對,大快人心。」
「是呀,是呀,」徐義德並不要和金懋廉談這些,但又沒法打斷他,等他說了一陣,立
刻接上說,「朱延年既然抓進去,我想福佑不會維持下去了,在你們行裡開的透支戶頭,滬
江不再擔保了。」
那邊沒有聲音,等了一會,才說:
「好的好的,明天一早我就通知行裡。」
「請你千萬不要忘記!」
「一句閒話!」
徐義德放下電話聽筒,斜靠在長沙發上,盯著《絝扇仕女圖》,在比較哪一個最漂亮。
看了一陣,眼睛感到有點發澀,他就閉上眼睛,在靜靜地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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