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五十一章
童進那天從「五反」辦公室出來,心裡一直不能平靜。他沒想到自己竟然那樣回答黃仲
林同志,會計部主任對福佑藥房的事會一點不知道嗎?黃仲林同志問的好:那些檢舉數字怎
麼得出來的呢?他不能自圓其說。奇怪的是黃仲林不再一追問下去,這更增加他的不安。
他懊悔那天不該上朱經理家裡去,也不該等那麼久,更不該上樓。馬麗琳是百樂門的舞
女,他怎麼忘記了呢?舞女會有好人嗎?自己太粗心大意了。一腳陷進了爛泥坑再也拔不出
來了!他想找葉積善商量商量,可是這樣的事哪能張開嘴呢?給自己妻子談談呢?絕對不
行。不能叫她知道,那是非絕對弄不清了。把冤枉吞下去嗎?那他一輩子要無辜地承擔這個
莫須有的罪名。向誰訴說呢?上海灘上有七百萬人,竟找不到一個人傾吐他這一肚子冤枉。
如果把他胸膛打開,他肚子裡的冤枉和憤恨一定可以淹沒了整個上海灘。現在給悶在肚子
裡,多麼難受喲!
他在店裡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想找個知心人談談,一碰到別人,又主動悄悄離開了,
怕接觸任何人。他回到寫字臺上,埋頭在亂紛紛的傳單和密密麻麻的數字裡。
打烊以後,別人紛紛回家去了。他留在店裡,一連三天沒有回家,感到不好意思見自己
的妻子。他蹲在店裡時間很難挨過,坐在寫字臺跟前東張西望,望到牆上掛的那些「開張之
喜」的賀幛賀匾,仿佛都在笑他:童進呀,「五反」檢查隊沒有到福佑藥房的辰光,你不是
很積極嗎?要大家檢舉朱延年嗎?你也寫了檢舉信給陳市長。怎麼「五反」檢查隊來了反而
消沉呢?就是因為你受了冤枉,想到自己的前途和名譽,便喪失了勇氣,不敢和朱延年鬥
了。你不是一個青年團員嗎?青年團員都像你這樣,哪能進行「五反」呢?你這樣前怕狼後
怕虎,怎麼對得起青年團員光榮的稱號?是呀,青年團員,貨真價實,一點不假啊。將來還
要爭取做個黨員哩。黨員,像他這樣的人能當上黨員嗎?他的眼光盯著那些紅豔豔的賀匾賀
幛,討厭這些東西,恨不能把它們都摘下來,扯個稀爛,仿佛這樣可以泄一泄鬱積在胸中的
悶氣。他甚而至於想把面前看到的一切東西砸個粉碎。
他兩隻手扶著頭,眼光注視著寫字臺上的玻璃板。在綠色檯燈的照耀下,從玻璃板上的
反光,看見自己愁眉苦臉,怎麼也排解不開心頭的鬱悶。
馬路上喧嘩的人聲早已聽不見了,車輛的喇叭聲也沒有了,連不時傳來的先施屋頂花園
的鑼鼓聲也消逝了,漢口路這一帶靜幽幽的,仿佛整個上海都睡覺了。童進卻睡不著,他的
眼睛睜得大大的,目不轉睛地盯著玻璃板和玻璃板上的自己的面影。
吱的一聲,辦公室的門開了,黃仲林手裡拿著一封信走了進來。他以為童進扶著頭睡覺
了,想退回去明天再找他。童進抬起了頭,一見是黃仲林,兀自吃了一驚,在這夜深沉的時
刻,怎麼忽然來找他,有啥緊急的事體嗎?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問:
「黃隊長,你還沒睡?」
「唔,沒睡,我在看材料。」黃仲林跨過柵欄的小門,走了進來,說,「剛才看到一封
檢舉信,不瞭解這個人。看到這邊屋子裡燈還亮著,曉得你沒睡,想向你打聽一下。」
「好的。叫啥名字?」
「蕙蕙。」
「哦,劉蕙蕙,是朱延年從前的老婆。朱延年的材料上有的。」
「這個我曉得。」
「她寫了檢舉信嗎?」
「唔,」黃仲林又看了看信,說,「她提供的材料很有價值,對我們研究朱延年的問題
有幫助……」
「朱延年最初就是靠她發起來的。」
「她的信寫得很不錯。她說,朱延年是新社會的害蟲,他害了很多人,請求政府好好查
清朱延年的罪惡。她並不是因為離了婚才檢舉他,就是不離婚,一定也要檢舉他。社會上有
了這樣的壞人,要害死很多人。只有檢舉他,重重的辦他,才能救活許多人。打退資產階級
的猖狂進攻,走社會主義的道路。你看,這話說的多好哇。」
「唔,這話說的好。」
「每一個人都像劉蕙蕙這樣,別說一個朱延年,就是一萬個朱延年也躲藏不了。
他沒有表情,低聲答道:
「那是的。」
「你覺得劉蕙蕙這個人怎麼樣?」
「她嗎,是個老實人,原來在電臺工作,愛唱歌,天真活潑,就是沒有經驗,上了朱延
年的當。」
「她的話很可靠?」
「她從來不說瞎話。」
「你可以找她談一談,鼓勵鼓勵她,一定還有許多材料。」
「我去找她?」童進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這兩天情緒不正常,黃隊長不知道嗎?黃隊
長要他提供福佑的材料,他推脫了。黃隊長忘記了嗎?黃隊長不但不懷疑他,還要他去調查
材料,這是真的嗎?
「是的。你明天去一趟,好不好?」
「黃隊長要我去,還有不好的。」他怕讓朱延年知道,心裡雖想去,可是又有點遲疑,
說,「劉蕙蕙和朱延年離婚以後,我沒有見過她。不曉得她現在住在啥地方。」
「那不要緊,信上有地址,」黃仲林把劉蕙蕙的信遞給他,說,「你看。」
童進接過來信,沒有辦法再推辭了,只好說:
「那我明天去。」
黃仲林點點頭,對他說:
「你該休息了。」
黃仲林退了出去,童進又是一個人在辦公室裡了。窗外傳來黃浦江邊海關的有節奏的鐘
聲,已經是深夜一點了。附近人家的電燈都熄了,只有馬路上路燈還亮著,但是光線很弱,
好像有點疲倦,在打瞌睡哩。童進卻不疲倦,精神充沛,思潮如同黃浦江的水,洶湧澎湃。
劉蕙蕙那封檢舉信,仿佛是面明亮的鏡子,連一粒塵埃也可以照得清清楚楚。他在這封信面
前,顯得矮小而又懦弱,為啥一名光明正大的青年團員,還不如一位家庭婦女呢?劉蕙蕙說
的多好:就是不離婚,也要檢舉他。只有檢舉他,才能救活許多被害的人,才能打退資產階
級的猖狂進攻,走社會主義的道路。這是多麼高尚的思想!他沒想到離了婚以後,劉蕙蕙在
里弄工作,居然有這樣重大的變化,太令人崇敬了!他把劉蕙蕙的檢舉信扔在自己的寫字臺
上,不敢正視它一眼。他在柵欄裡走來走去,走到牆邊退了回來,再往前走,碰到柵欄又退
了回來,好像找不到一條出路。最後,他走到寫字臺那裡,劉蕙蕙的檢舉信像是黑暗裡的一
顆寶石,在閃閃發出奪目的光輝。他對著那封信望了又望,毅然地拿起來,放在灰布人民裝
的口袋裡,到隔壁臥房裡睡覺去了。
第二天一清早,他就起來了。他比誰都起得早,眼圈有點紅,因為昨天夜裡根本沒有合
上眼。他匆匆吃了早點,便找劉蕙蕙去了。
他從外邊回來,沒有到辦公室,逕自走進「五反」辦公室,激動地向黃仲林報告他和劉
蕙惠談話的經過。黃仲林一點也不焦急,要他坐下來,並且親自倒了一杯茶給他:
「坐下來,慢慢談。」
童進上氣不接下氣還想說,黃仲林用手把他按在椅子上坐下,笑著說:
「忙啥,我們有的是時間,先喝口茶,喘口氣再談。」
他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定了定心。
黃仲林走過去,把門關了,回來,坐在他斜對面,舒緩地說:
「現在你談吧。」
他詳詳細細地報告談話的經過。黃仲林一邊仔細地聽,一邊用鉛筆在拍紙簿上記著要
點,誇獎他:
「你這一次工作做得很好。」
「不是我做得好,是劉蕙蕙說得好。」
「不,你也有功勞。」
「過獎了。」
「談完了?」
「談完了。不——」他又喝了一口茶,鼓足勇氣說,「劉蕙蕙的談完了,還有我自己的
哩。」
「你的?」黃仲林驚異的眼光盯著他。
「是我的。」他回到福佑藥房以前,在電車上就下了決心:他這個青年團員不能落在劉
蕙蕙的後面,她啥都敢講,意進為啥不敢講呢?他要告訴黃仲林。
「你談吧。」黃仲林用微笑歡迎他。
他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和盤托出,談到後來,頭漸漸低了下去,說:
「怪我沒有經驗,我不夠做一個青年團員,我願意接受組織上給我的處分。」
「經驗嗎?你確實沒有。這不怪你。這是朱延年設下的陷阱,他不但想改造國家的幹
部,還想改造你這個青年團員。我到福佑以後,就發現你神情有異,曉得你一定有心事,可
還沒有料到朱誕年的手段這麼毒辣。他想拖你下水。你很好,有勇氣把這些事報告組織,敢
於和惡勢力鬥爭,應該受到表揚,怎麼談到處分呢?」
「不要處分?」
「當然用不著處分。」
「這些事談的清楚嗎?朱延年和馬麗琳勾結起來亂造謠……」
「真金不怕火。組織上幫你解決。馬麗琳這人看上去還不錯,我今天就派人去做她的工
作。你放心好了。」
童進聽了這一番話,感到渾身忽然輕鬆了,心裡也舒暢了,激動地站了起來,緊緊握著
黃仲林的手,眼眶潤濕,感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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