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四十一章
楊健聽完餘靜彙報和韓工程師談話的情況,察覺她的信心不高,於是反問道:
「你覺得沒有把握嗎?」
餘靜想了想,說:
「也不能這麼講。」
「那你的意思是——」楊健銳利的眼光停留在她的臉上,等待她的回答。
餘靜坦率地把她的思想情況在楊健面前暴露出來。她說:
「我覺得和韓工程師這樣的人很難談話。他的態度老是不明朗,講話也不痛快。你說他
不想站穩工人階級的立場吧,他表示一定要劃清界限。你要他檢舉吧,他又說要研究研究,
簡直摸不透他的心思。」
「這就是韓工程師這類知識分子的特點:又要站穩工人階級的立場,又要依靠資產階
級,動搖在兩個階級之間。他在考慮怎樣才可以維護自己的利益。」
「我喜歡痛痛快快,像韓工程師這樣,真急死人。」
楊健聽她天真的想法,不禁笑了:
「所以你是工會主席,而不是工程師。」
「我一輩子也不想當工程師。」
「那不對,工程師有各式各樣的,工人階級也要培養自己的工程師,對於我們國家建設
來說,工程師是很重要的人才。從韓工程師的過去情況看,他還是比較傾向進步的,有時也
有正義感。但是他和徐義德打了許多年的交道,『五反』來了,徐義德更要拉他一把,怕他
檢舉。他想超然在兩個階級之外,事實上不可能。他想對兩方面都應付,卻又辦不到。因此
猶豫不決。這是不足為奇的。假使他很快很堅決地站在工人階級的立場,像你所說的痛痛快
快地檢舉立功,這倒是很奇怪了。那就不是韓工程師了。」
「永遠這樣猶豫下去,『五反』哪能進行?你不是說要突破韓工程師這個缺口來擴大
『五反』的戰果嗎?」她想起楊健的指示,便提出這個問題。
「現在我也沒有改變我的意見。動搖的人最後必然會倒向一邊,他不能夠永遠在中間搖
擺。照我的判斷:韓工程師可以站到工人階級立場上來的。他目前顧慮的是職位和前途。解
除這個顧慮,他就會站到工人階級這方面來了。我們一方面要給他談清偉大工人階級的光輝
燦爛的前途和社會主義的遠景,另一方面要指出民族資產階級沒落的前途和目前他們可能用
的醜惡手段。這樣,韓工程師得要慎重考慮自己的問題了。」
「你以為有絕對把握嗎?」
「當然有。雖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是有的。主要看你的信心了。」
餘靜很嚴肅地說:
「只要組織派我去,我一定有信心去完成這個任務。」
「當然仍舊派你和鐘珮文去。」楊健望著工會辦公室門外走過的人群,想了想,又說
道,「韓工程師檢舉任何一點材料,都要採取鼓勵的態度。開始的辰光,不要要求太高,只
要他肯檢舉,慢慢地會提供許多材料。」
「我根據你的指示去做。」她說,「過去我把他看得太單純了,經你這麼一分析,對這
樣的知識分子有了深一層的認識。
我也有了把握。」
第二天是廠禮拜。餘靜抓緊時間,仍然約了韓雲程下午四點鐘在廠裡談話。
四點還欠五分,韓雲程就走進了試驗室。余靜和鐘珮文來的更早,他們兩個已經在裡面
等候了十分鐘。韓雲程坐了下來,鐘珮文劈口就問:
「韓工程師,你這兩天研究的哪能?」
上次談話後,他一直沒有寧靜過。他認為徐義德確實有許多不法行為,作為一個工程
師,有義務向國家報告。餘靜那樣熱忱地歡迎他回到工人階級隊伍裡來,而且鐘珮文還說工
會的門永遠向他開著的,難道韓雲程是鐵石心腸的人嗎?研究科學的人可以一直昧著良心代
人掩飾罪惡的事實嗎?自己雖然說要經過研究才能下結論,車間裡生活難做的原因不是很清
楚嗎?講研究這一類的瞎話不過是明明騙人罷了。韓雲程就是這樣蒙混過去嗎?將來水落石
出,叫人發現,韓雲程的面子擱在啥地方?應該老老實實講出來,這才是科學的態度。他曾
經決心到工會裡向余靜報告徐義德的不法行為,可是走出試驗室沒有幾步路,在車間門口站
住了,皺著眉頭問自己:這樣好嗎?徐義德待自己不錯呀,很賞識自己的才能。梅佐賢不是
說徐義德認為目前的職位有點委屈自己,準備提為副廠長嗎?副廠長當然沒有啥了不起,不
過,這名義也蠻不錯。工程師僅僅是管理技術方面的事,副廠長不同啦,是掌握全域的職
位。不消說,每月收入的單位也會增加一些的。回到工人階級的隊伍自然是好事,但工程師
的職位究竟是徐義德委派的,每月的單位也是廠裡發的,不是工會給的啊。現在「五反」來
了,政府支持,工會撐腰,徐義德低頭。「五反」過後,徐義德這種人會永遠低頭嗎?在
「五反」裡檢舉,他會不報復嗎?工程師這職位可以保的牢嗎?「五反」贊成,就是不檢
舉,雙方都不得罪,又能保住自己的職位,那不是很理想嗎?
正在他皺著眉頭思慮的當兒,鐘珮文從工會那邊走來,見他站在車間門口發愣,便問道:
「韓工程師,你一個人站在這裡想啥?」
韓雲程沒有注意鐘珮文向他面前走來,聽到叫他,凝神一看:鐘珮文已經站在他面前
了。他好像自己的秘密叫鐘珮文發現了,滿臉緋紅,支支吾吾地說:
「沒啥。我到廁所去。」
他不敢停留在那裡,慌慌張張真的到廁所去了。從廁所回到試驗室,他還是寧靜不下
來,做啥事體都想到這個問題。他譴責自己,他要回到工人階級的隊伍裡來,可是一抬起腳
要到工會去,背後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在拉著他。他耳邊仿佛有人輕輕地在說:要想想後果
呀!他努力不想這些事,設法使自己忙於工作,不讓腦筋閑下來。可是這些事像個幽靈似
的,時時在他面前閃現出來。今天廠禮拜,他原來準備一個人到吳淞口去跑一趟,擺脫這些
煩惱,站在江邊去眺望浩浩淼淼的江水。可是餘靜約他下午四點鐘談話。他跨進試驗室以
前,下決心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說了,後果怎麼樣不去管他。鐘珮文問他,他馬上想到工程
師,想到副廠長,想到每月的收入,想到每月的開銷……他又改變了主意,信口應付道:
「這兩天,唔,研究的比過去更深入了一些……」
鐘珮文聽他老是說這樣不著邊際的話,心裡非常不耐煩,用不滿的口吻質問他:
「你這樣研究來研究去,究竟要研究幾何辰光呢?不要再耍花樣了,痛痛快快地說吧。」
這幾句話刺破了韓雲程的面子,他忍受下來,卻又不甘心情願承認自己確實不痛快。他
有些激動,語氣還相當的緩和:
「希望鐘珮文同志講話客氣點。」
「我講話……」
余靜怕鐘珮文講下去把事情弄僵,她打斷了鐘珮文的話,插上去說:
「這些事應該仔細研究,慎重考慮的。站穩工人階級立場,劃清界限不是一件容易的
事。韓工程師和徐義德有多年的往來,交情也不錯,一時也不容易扯下面子。……」
韓雲程聽餘靜這麼說,句句講到自己的心裡,連忙搭上來,勉強辯解道:
「這倒沒啥,這倒沒啥……」
鐘珮文看他那神情,本來想講「那你還有啥顧慮不肯說呢」,見餘靜要說下去,就沒吭
聲。
「韓工程師處的地位是比較困難的,有些事不能不多想想。比方說檢舉了徐義德,會不
會影響今後的工作,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韓雲程心裡想:「對呀,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我看哩,」餘靜接下去說,「這個
問題倒是已經解決了。軍管會早有了規定,保證工作,資方不得隨便撤職工的職。徐義德現
在當然不敢動手,『五反』以後要是動手,要撤誰的職,我們工會不答應,人民政府也不允
許。有了共產黨,有了組織,資本家無法無天作威作福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要照規矩辦
事。」
「那是呀。」韓雲程應了一句,對自己說:這一點我原來哪能沒想到呢?這麼說,就是
檢舉,徐義德也不能把韓雲程怎麼樣啊!
余靜見韓雲程在想,她有意停了停,拿起桌子上的茶杯,準備倒水。那邊鐘珮文送過熱
水瓶來,倒了三杯。餘靜喝了一口水,說:
「你和徐義德是朋友,要講交情,是啵?講交情?應該給正義講交情,給人民講交情,
不能給五毒不法行為講交情,也不能給不法資本家講交情呀。你是徐義德的好朋友,你應該
幫助他向政府徹底坦白,消滅五毒不法行為,讓他做一個守法的資本家,才算夠朋友……」
餘靜每句話都講到韓雲程的心坎裡。他原來面對著鐘珮文,器宇軒昂,神情自得,等到
餘靜娓娓地從職位談到朋友交情,他內疚地慢慢低下了頭。他過去看不起工人,覺得他們粗
魯和沒有文化。上海解放以後,共產黨和工人階級領導全國人民取得了勝利,他才初步改變
了對工人鄙視的錯誤態度。對工人階級和他的代表共產黨來說,他是欽佩的,特別是毛澤東
主席他更是五體投地地欽佩,認為這是中國的希望和光明。具體的工人,就說滬江紗廠的餘
靜吧,對她是表面上不得不恭維,暗骨子裡並不佩服的,實際上看她不起。最近,他從餘靜
身上看到許多新的東西。剛才餘靜這一番談吐,他深深地感到餘靜表現出來工人大公無私的
崇高思想,言談裡包含了很高的原則性,和他一比就顯出自己是多麼渺小和無知。特別使他
難過的是這些話出自一個他過去所看不起的人,現在才發現真正應該看不起的正是自己,而
餘靜是他應該尊敬和學習的人。他激動地說:
「余靜同志,你不要往下講了……」
餘靜看他低著頭說話,知道他心裡很激動,就沒再往那方面說,改口道:
「你是有學問的人,有些事你比我們曉得的多,不用我講,你也曉得的……」
韓雲程心裡想:做一個工程師,難道說廠裡的事一點不知道嗎?他總得要講一些才行,
便毅然抬起頭來,勇敢地說:「是的,有些事我是知道的。徐義德過去有偷工減料行為,八
十牙常常改為七十八牙,有辰光甚至改到七十牙,以粗報細,造成圈長不足,這是減
料。……」
韓雲程沒說完,鐘珮文插上來說:
「這個我們曉得,筒搖間的工人已經檢舉了。」
餘靜馬上收回他的話,補充道:
「不,你讓韓工程師講下去。旁人檢舉的,韓工程師也可以再檢舉,這對我們研究問題
有幫助。韓雲程同志,你說。」
韓雲程聽到餘靜叫他韓雲程同志,心裡感到非常溫暖。他覺得他知道的許多事不講,並
不能說明自己站在資產階級和工人階級的中間,實際上是站在徐總經理那邊的。現在餘靜這
樣熱情歡迎他,他為啥不把自己知道的事講出來呢?他往下說:
「副二十支只過頭道粗紗,沒有過二道。本支抄斬,不經過整理,直接回用①……」
①本支抄斬花不能直接回用,三十二支紗的應用到二十支紗上,餘類推。
這些材料工人早檢舉到「五反」檢查隊了,余靜看見鐘珮文的眼光盯著韓工程師,怕他
又要打斷韓工程師的話,連忙用眼光示意他,讓韓工程師往下說。餘靜認為這些材料雖然工
人已經檢舉了,但從韓工程師嘴裡說出來,那就有完全不同的意義,表明他已經站到工人階
級這方面來,決心和徐義德劃清界限了。她鼓勵韓工程師道:
「你提供這些材料很好,說明你一站到工人階級的立場上,許多問題就比從前看的清爽
了。」
韓雲程知道鐘珮文的眼光一直在盯著他,好像在提醒他別只談輕微的小事,把重要的問
題漏掉。而餘靜和藹親熱的鼓勵,使他感到不談那個他所避免談的問題就對不住餘靜的期
望。同時,既然已經談了,那少談和多談也沒有啥區別,不如乾脆都談了。他想起徐義德的
手段,不照他的意思做,一切都要工務上負責,也就是說要韓雲程負責,心裡很不滿意。徐
義德的五毒不法行為,為啥要韓雲程負責呢?原棉問題追究起來,最後工務上總脫不了干係
的,不如說清楚了,倒可以使工會瞭解這件事的真相。他猛可地站了起來,堅決地大聲說:
「那次重點試紡研究的結果,證明車間生活難做確實由於原棉問題,徐義德在原棉裡摻
了劣質棉花,我可以證明,……」
由於他太激動,焦急地想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向餘靜報告,一時卻口吃地說不清了。餘靜
勸他坐下來慢慢說,他平靜不下來,仍然站著,繼續大聲說:
「我受了徐義德的欺騙。他想收買我,我對不起國家,也對不起人民,我要回到工人階
級的隊伍裡來,我要檢舉,我要檢舉……」
餘靜也站了起來,伸過手去緊緊握著他的手,熱烈地歡迎道:
「我代表工會歡迎你,韓雲程同志。」
鐘珮文加了一句:「韓雲程同志,我們大家都歡迎你!」
韓雲程聽到他們這樣親熱地稱呼,又這樣熱烈地歡迎,他感動地握著餘靜的手不放,說:
「余靜同志,是你教育了我,……」
說到這裡,韓雲程再也說不下去了。他的眼眶潤濕,兩粒精圓的淚珠從眼角那裡流下
來。他渾身的血液在急速地循環,身上充滿了一股燃燒似的熱力。他從來沒有感到過這樣輕
松,這樣愉快,這樣有勁。
韓雲程站在那裡讓自己的情緒慢慢平靜下去,等了一會,說:
「讓我冷靜地想一想,余靜同志,我寫好了送到工會裡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下一章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