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十八章
徐義德很快就知道郭彩娣到工會報告去了。他料到工會方面馬上一定會派人來,便對梅
佐賢說:
「你讓他們給我送一碗陽春麵來。」
「陽春麵?做啥?」
「其中自有道理。你給我照辦好了。」
「那容易。」
梅佐賢剛走出廠長辦公室沒有一會,餘靜帶著嚴志發和郭彩娣走了進來。余靜剛才在路
上想,過去上了徐義德的當不止一次了,這一次得牢牢記住楊部長的話,好好研究徐義德的
言行。一個單純而又老實的人,對付像徐義德這樣的人,實在感到棘手。她想不到世界上竟
有像徐義德這樣的人。但是也很有興趣,可以得到非常寶貴的鬥爭經驗。楊部長親自到廠裡
來領導,她的信心更高了。
徐義德見他們三個人走了進來,立刻從辦公桌那邊走過來,把他們三個人讓到迎窗那邊
的咖啡色的皮沙發上坐下。他自己坐在下面那張單人沙發裡,正好靠近餘靜旁邊。他向他們
敬香煙,沒一個人會抽的。他自己點燃了一支中華牌香煙,蹺起二朗腿,暗暗向嚴志發掃了
一眼,臉上堆起一片假笑,說:
「這位還沒有請教,貴姓是——」
余靜給徐義德介紹了嚴志發。徐義德笑著說:
「我們早一會在會客室見過。」徐義德看見郭彩娣坐在上面那張單人沙發裡,正和他面
對面,一直在盯著他望。他早猜出他們的來意,但是他裝出完全不瞭解的神情,彎著腰,低
聲問餘靜,「諸位光臨,有啥指教嗎?」
「有點事想和你商量。……」
餘靜還沒有講完,徐義德就接上去說:
「歡迎,歡迎。請問,啥事體?」
「伙房裡今天晚上沒有錢買菜了,你曉得啵?」
「啊!」
「希望你早點發錢給他們。」
「哦……」徐義德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郭彩娣看徐義德這副腔調心頭早就冒火了,見他不慌不忙的勁,更叫她忍受不住。她大
聲叫道:
「你還不曉得嗎?別裝蒜了,你想停夥嗎?」
徐義德欠身說道:
「不敢,不敢。」
郭彩娣對著徐義德說:「今天晚上要開夥。」
「當然,當然。」徐義德坐在沙發上,抽了一口煙,慢吞吞地說,「不開夥哪能行呢,
那大家會餓肚子的。」
「那你快點髮菜錢吧。」餘靜以為問題解決了。
「錢嗎?實在對不起,我沒有了。」
「你會沒有錢?」郭彩娣嘴上濺著白沫,說,「鬼才相信!」
「實在沒有錢。」徐義德不動聲色地說。
「徐先生,我希望你講話老實點。」一直沒有吭氣的嚴志發開口了。
「我講話從來老實的。沒有錢,我說有錢,那不是騙你們嗎?」
工友送進來一碗陽春麵。徐義德要他把面放在沙發前面那張長方形的矮桌上面。徐義德
看見陽春麵上撒了一些碧綠的雪白的蔥花,隨著面的熱氣,散發出一股清香。徐義德問大家:
「諸位用過早點了嗎?」
大家點點頭。
「對不起,我還沒有吃早點,」徐義德端起那碗陽春麵來,吃了兩口,說,「一個錢逼
死英雄漢。沒有錢也實在沒有辦法。老實講,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吃過陽春麵,也不曉得陽
春面是啥滋味。可是沒有錢,我今天也不得不端起這碗陽春麵了。」說到這裡,徐義德深深
地歎了一口氣,好像不勝傷心似的。他吃了一口又停了下來,仿佛沒有澆頭,很難咽下這碗
面。
郭彩娣不滿地瞅了徐義德一眼:
「吃陽春麵有啥稀奇?我們工人天天吃。有的吃還算好的呢,有的人連陽春麵也吃不
上。」
「那是的,那是的。」徐義德避著郭彩娣的眼光,低著頭又很快吃了一口。
余靜看徐義德一口一口地在吃陽春麵,這無論如何不是假的。難道徐義德真的沒有錢了
嗎?徐義德有錢餘靜是瞭解的,是不是徐義德一時沒有現款了呢?這一點,餘靜就不清楚了。
「你吃陽春麵,你吃海參魚翅,你愛吃什麼就吃什麼,同我們都沒有關係。」嚴志發看
徐義德這位演員又在他們面前表演了,心中做嘔,忍著一肚子氣,指著陽春麵,對徐義德
說,「徐先生,你的態度要老實點。」
「嚴同志說的真不錯,現在是新社會,每個人都應該老老實實的。我徐義德一向老老實
實的,在同業中沒有一個人不曉得的。嚴同志剛到我們廠裡工作,大概還不十分瞭解敝人的
脾氣。敝人辦事從來都是老老實實的。不信,你問問余靜同志。她瞭解人最深刻細緻了。她
是瞭解我的。」
餘靜上過他的當,嘗過滋味,聽他這麼說,特別提高了警惕,說:
「我過去不瞭解你。最瞭解你的是你自己。不要再花言巧語的了,老老實實地解決問題
吧。」
徐義德大吃一驚:餘靜居然講出這樣的話來。他不相信是餘靜講的。他把眼睛眯成一條
線,向餘靜瞟了瞟,千真萬確是出自餘靜的嘴。他預感到「五反」檢查隊進廠以後的變化,
連餘靜也和過去不同了。他在余靜身上看到楊健的影響。他對自己說:今後得小心點。他不
正面回答餘靜的話,只是說:
「余靜同志的話真有道理,最瞭解一個人的是他自己。這說法再對也沒有了,再對也沒
有了。」他接著哈哈奸笑了兩聲。
梅佐賢從外邊走了進來,看見廠長辦公室裡的氣氛很緊張,他站在門那邊,沒有往前
走,眼光落在徐總經理的身上,想從他的表情上來判斷自己該不該進去講話。徐義德料他有
事情,因為他們談得很僵,來個梅廠長,正好做自己的幫手。
他便對梅廠長點點頭:
「進來坐吧。」
餘靜往長咖啡色的沙發角上一靠,讓出點地位給梅佐賢坐。他知趣地端了一張椅子,坐
在徐義德旁邊。徐義德想把剛才的事岔開,特地問梅佐賢:
「有啥事體?」
「有。」梅佐賢的眼光對著餘靜,沒有說下去。
「說吧。」
「工務上報告,明天花衣不夠了,再不進花衣,明天要關一部分車……」
郭彩娣一聽要關車,不等梅佐賢說完,便跳了起來,指著徐義德的鼻子說:
「徐義德,你好厲害啊!停夥不算,又想停工!」
「講話斯文點,不要動手動腳的。」
「你為啥要停工?」郭彩娣並沒有給徐義德嚇倒,仍然指著他的鼻子,絲毫也不放鬆,
氣呼呼地說,「你講!」
「這件事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和大家一樣,希望每部車子都轉動。沒有花衣,那是
工務上的事,為啥不早進,我剛到廠裡來,也沒把花衣藏到家裡去,怎麼質問我呢?」「你
是總經理,廠裡的事,你不負責,要我們工人負責嗎?
沒有花衣,要我們工人空手紡出紗來嗎?」
徐義德見郭彩娣一步不讓,他的口氣緩和了一些,說:
「廠是我辦的,我當然要負責。沒有花衣,可不能怪我。這是工務上的事。為啥早不報
告?我正要查……」他轉過來,一本正經地對梅佐賢說,「你要工務上寫份報告給我,沒花
衣為啥早不報告?辦事太不負責了。」
「是呀,我也這麼說。」
郭彩娣怕徐義德往郭鵬身上一推,自己滑過去,接著說:
「不管哪能,不能停工。別往工務上推,你不設法,今天可不能放你過去!」
徐義德見她直蹦直跳,指手劃腳,他越是顯得冷靜和安詳,不慌不忙地說:
「不放我過去,那好,我就不過去。」
嚴志發懂得對徐義德這樣的人發脾氣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他讓她坐下來慢慢談。她一屁
股坐到沙發裡去,身子給彈簧一震,又跳了起來。她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嚴志發對徐義
德說:
「你看過軍管會開展五反運動的四項規定嗎?」
「看過,看過。」
「徐總經理可關心政治哩。人民政府的政策法令他都要看上幾遍。」梅佐賢在旁邊幫腔
說。
「看過了,很好。那你為啥要違反軍管會的規定?今天停夥,明天停工,我看過幾天就
一定要停薪了。」
「是呀,」余靜給嚴志發一提醒,頓時察覺出徐義德的陰謀,漲紅著臉說,「你有意三
停!」
「沒有這回事。」
嚴志發逼緊一句:「那為啥停夥停工?」
「這是誤會。」
「那你要開夥開工。」
「當然要開夥開工。」
「先髮菜金,後進花衣。」餘靜緊接著說。
徐義德對餘靜這兩句很同意:「這樣安排很好。」
「錢呢?」嚴志發問。
「沒有。」徐義德把門關得緊緊的。
「你會沒錢?」郭彩娣的聲音又高了,「哼,鼎鼎大名的徐義德忽然一個錢也沒有了,
就是三歲小孩子也不相信啊。」
「這是事實。」
「我曉得,徐總經理真的沒有錢。」梅佐賢堆下滿臉的笑容說。看見嚴志發氣呼呼的,
他連忙收斂了笑容,陰沉著臉。
「事實?」嚴志發也有點忍不住,他大聲質問。「事實,」徐義德不動聲色地說,「這
兩天頭寸緊,同業中拉不動,行莊又不放款,人民銀行要押款,再借,我廠裡機器腳上都要
貼滿了人民銀行的封條了。沒有錢,這是鐵的事實。」
「真的一點錢也沒有了嗎?」余靜不相信徐義德哭窮。
「真的一點錢也沒有,我要是騙你,余靜同志,我可以對天發誓……」徐義德把希望寄
托在餘靜身上。
「一點辦法也沒有嗎?」餘靜不相信的眼光注視著徐義德。
「要是有辦法早就想了,何必費這些口舌哩。如果有錢,早就拿出來了。我不是那種耍
手段的人。」
「徐總經理辦事從來是爽爽快快的。」梅佐賢對大家說,「這一點請各位放心。」
嚴志發懶得聽徐義德這些鬼話,他直截了當地說:
「我們不管你辦事爽快不爽快,簡單一句話,你應該遵守軍管會的規定。違反規定,人
民政府會依法處理的。請你好好考慮。」
徐義德料到嚴志發會有這一手,這幾句話打中他的要害。
他連忙解釋道:
「這方面還要請各位幫幫敝人的忙,我絕對不是違反軍管會的規定,敝人對於人民政府
的政策法令從來是完全遵守的。這一次實在是太困難了,我自己要是有一點點的辦法,我早
就想了,絕不會麻煩諸位費這許多的時間,實在過意不去。」他說到這裡,頓了頓,把眉頭
緊緊皺在一起,歎了一口氣,說,「要麼,把這爿廠押給人民銀行,拿些現款來救急。」
郭彩娣臉上露出了笑容,她高興交涉勝利了,停夥停工問題可以解決了。她問:
「真的嗎?」
「當著諸位的面還能說假話嗎?請諸位幫幫忙,只要人民銀行答應,我一定簽字。」
「這是你自己的事。」嚴志發怕徐義德將來反咬一口,說工人逼他押廠,便往徐義德身
上一推,「我們設法幫你的忙。」
「當然是我自己的事。」徐義德見嚴志發和郭彩娣都沒有反對的意思,內心忍不住地高
興。這一來不但真的解決了停夥停工的問題,而且可以得到一大筆現款,不管五反運動怎麼
厲害,他也不必擔心自己的廠了。工會方面不幫忙,人民銀行肯押款嗎?連他自己也不敢相
信。但有了這個主意,至少可以把他們搪塞過去。嚴志發既然不肯幫忙,只有自己動手了。
他對梅佐賢說,「你快和銀行聯繫一下……」
「好的,我馬上就去……」
梅佐賢邁步要出去,走到門口那兒,給餘靜叫住了:
「等一等。」
梅佐賢退回來,坐在椅子上,不安地瞅著餘靜,不知道她要說啥。他見她的眼光一個勁
盯著徐義德,料想事情沒有想的那麼順利,鐵算盤今天也遇到了對手。辦公室裡靜悄悄的,
不時傳來門外會計找算盤的清脆的聲音。余靜冷冷地問道:
「你真的準備押廠嗎?」
「當然不是講笑話。」
「『五反』工作隊進了廠,你就要把廠押給人民銀行,這是啥意思?」
餘靜幾句話說得徐義德的面孔忍不住緋紅了。他認真看了她一眼,旋即又很自然地避
開,顯出無可奈何的神情,說:
「一個辦廠的人當然不願意把廠押出去,眼看著沒有錢買菜,也沒有錢進花衣,不得已
想出這個下策,解決目前的困難。」
「你看,人民銀行肯嗎?」
「這個,很難說。工會方面幫忙說兩句,也許可以……」「大家都把廠押給人民銀行,
『五反』可以不必進行了。」
「像滬江這樣困難的廠不多……」徐義德感到現在和餘靜講話比過去吃力,得好好想
想,一邊留神她的臉色。
「所有困難的廠都把包袱甩給人民銀行?」
這一句突兀有力的話把徐義德問住了。他臉上漾開了笑紋,竭力保持著鎮靜:
「不是這個意思。」
「是啥意思?」余靜逼緊一步。
「這是不得已的權宜之計,度過了目前的難關,讓我喘口氣,我還是要想辦法贖回來
的。」
「人民銀行不要呢?」
徐義德一時答不上來。他的眼光轉到梅佐賢身上。梅佐賢會意地說:「事在人為,人民
銀行不要,私營行莊也可以活動活動,……」
「哪個私營行莊?」
梅佐賢信口答道:
「金懋廉的信通銀行和我們有往來……」
梅佐賢發現徐總經理瞪了他一眼,他發覺提出信通銀行來不好,就沒說下去。
「信通銀行也不要,」余靜對徐義德說,「那麼,今天停夥?
明天停工?」
徐義德兀自吃了一驚,想不到餘靜話題一轉,又把問題擺在他的面前,叫他躲閃不開。
大家的眼光都對著他。他毫不在乎,慢慢地說:
「當然不能停夥停工。」
郭彩娣心裡想:幸虧有餘靜在旁邊,差點又要上徐義德的當了。她一直在觀察徐義德的
表情,見他那個不慌不忙的樣子,恨不得罵他兩句。她憋不住,心直口快地說:
「說話少繞彎子,快髮菜錢!」
「剛才敝人已經說了,別的事好辦,就是沒有現錢。」
「停夥你負責!」
「我當然要負責。」徐義德對郭彩娣點點頭,說,「我這爿廠能辦到今天,全靠黨和工
會的領導。現在廠有困難,我想余靜同志一定會幫忙的。好在楊部長也在廠裡,只要黨和工
會肯想辦法,一定可以度過難關的。」
「你呢?」餘靜的眼光對著徐義德,冷靜地質問他,「你這個總經理就不管嗎?」
「我實在無能為力!」
「你無能為力?」郭彩娣氣得霍地站了起來,沖著徐義德,指著他的鼻子說,「問題不
解決,你今天別想跨出滬江的大門!」
「我正想睡在廠裡,和工人同志們一道度過難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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