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五十四章
信通銀行經理金懋廉和潘信誠坐在大沙發上,低聲談論目前金融界令人焦慮的情況。柳
惠光坐在隔壁一張沙發上,聽他們談的很起勁,伸頭湊過去凝神地諦聽。一會,江菊霞悄悄
地從大紅厚地毯上走過來,乾脆坐在金懋廉旁邊,托著腮巴子側耳細聽。她背後牆角落那邊
有架落地大鐘。
馮永祥見大家忽然都聚攏到金懋廉那兒去,他驚奇地大聲問道:
「懋廉兄,在談啥機密的事體,怕我馮永祥曉得嗎?」
金懋廉說:
「有啥機密的事體能夠瞞住阿永?我們在隨便聊天。」
「那大聲談談,讓我們也聽聽不好嗎?」馮永祥的眼光向客廳裡一掃,徵求大家的意
見,「各位同意嗎?」
徐義德說:「同意。」
「同意,同意。」這是唐仲笙的聲音,他坐在上面的一張大沙發角上,因為他太矮小,
不是他大聲講話,人家幾乎看不見他,還以為他今天沒有來哩。
大家都同意。
金懋廉咳了兩聲,打掃一下嗓子,大聲地說道:
「剛才談起最近銀根還是緊,暗息每元月息九分,屹立不動。各個行莊存款逐日遞減百
分之一、二,業務清淡,到現在還沒開始放款。廠商向行莊借的款子,十之八九無力歸還,
大部分申請展期,有的甚至到期應該付的利息也拿不出。就拿我們行裡來講,前天一天只收
回一筆洋商借款。退票的事情天天發生,而且是越來越多,家家如此,昨天一天的退票,占
交換票據總數十分之一以上,金鈔銀元都占原盤,華股下跌,趨勢惡化,現在市面上金鈔黃
牛已經逃避一空,你到市面上再也找不到了。」
金懋廉說到這裡,想起解放以前投機倒把的黃金時代。一進一出就是多少個億,是一去
不復返了,現在生意越來越不好做,越來越清淡,他不禁深深地歎息了一聲。柳惠光以為他
是同情工商界,焦慮地問他:
「是啥原因呢?」
大家的眼光集中在金懋廉的身上,都很關心這個問題,希望他詳細地談一談。金懋廉端
起大沙發旁邊的一杯濃咖啡喝了兩口,眉頭一棱,想了一下,說:
「主要是因為五反運動,客幫呆滯不動,私營工商業形成半癱瘓狀態;商品市場交易萎
縮,一般廠商客戶資金呆滯,周轉失靈;『五反』運動展開以後,工商界都連忙提款補稅。
所以各行莊存款逐日遞減。」
馮永祥聽出了神,認為這個問題確實很嚴重,怪不得那些人圍到金懋廉面前聽他講呢,
他很關心地問:
「華股為啥下跌?」
「華股下跌的原因是因為客戶都想拋出,減價趨降,但是,都沒有成交。」金懋廉說,
聲調裡充滿了羡慕,「最近中國銀行可大忙特忙……」
潘宏福驚奇地「啊」了一聲。
「最近到中國銀行兌售金鈔的一天比一天多,天不亮就排隊等候了。聽說這兩天的兌換
量比過去增加了三四倍。」金懋廉解釋地說。「也是因為銀根緊,要補稅,沒有辦法,只好
賣金鈔。」
馮永祥讚歎地說:
「銀行界真不愧是工商界的中樞神經,工商界有點風吹草動,我們懋廉兄早就曉得了。」
「哪裡的話,哪裡的話,」金懋廉苦笑了一聲,語氣裡流露出一點不滿的情緒,說,
「現在中樞神經是人民銀行,我們頂多也不過是神經末梢罷了。我們的黃金時代早過去
哪。」他又想起解放前投機倒把的上海市場。
「人民銀行應該是中樞神經,它是國家銀行啊。」馬慕韓不滿意金懋廉的牢騷,說,
「如果私營行莊成為中樞神經,那還算個什麼新民主主義的國家?私營行莊夠得上算是神經
末梢,我看已經不錯了哩。」
金懋廉察覺自己講話滑了邊,最近工商界朋友情緒都很緊張,講話十分小心。他懶得爭
辯,連忙收回來,把話題引伸開去:
「那是的,我們有現在的地位也算不錯哩。我剛才說的,只是我個人的看法,也不一定
對。真正工商界的情況,在座各位其實都比我清楚。我倒願意聽聽各位的高見。」「拿我們
捲煙業來講,我同意你的看法。」唐仲笙站起來,走到金懋廉身旁說,「懋廉兄,過去我們
捲煙業每月有一百五十億的營業,現在一個月只做三十億營業。全業銀行負債就有四十億。
我們東華廠過去每月最高生產量是八千五百箱,現在一月份只生產二千箱,二月份連一千箱
也不到,只有九百八十四箱。你說怎麼維持?客幫呆滯不動,香煙銷路差,各廠紛紛停工。
最近許多小廠要關門。有一個廠的存貨,照目前的銷路,可以銷一個月。因此,想停工。職
工卻不答應,又怕觸犯軍管會的命令。現在各業營業清淡,百貨公司減少收購量,銀行押匯
不開放,老債又逼著要還,大家都喊吃不消。現在比較好的,恐怕要算棉紡業和複製業了,
是不是?信老。」
信老沒有回答,望了潘宏福一眼,想叫他說,一想,在座不少前輩,行情也熟,不如聽
聽別人的好。他的眼睛轉到徐義德身上,說:
「這個嗎,最好請教我們的鐵算盤,他的行情熟。」
「曉得的也不多,信老要我講,我就講一點。」徐義德向潘信誠點點頭,把兩隻手交叉
放在胸前,拘謹地說,「各行有各行的困難,棉紡業也不好,複製業更差,針織業去年十二
月份的營業額超過三百億,二月份連一百億也不到。毛巾被毯業二月份銷量和去年同月相
比,毛巾銷量減少百分之四十五,被毯竟減少到百分之五十。你說這個生意哪能做?懋廉
兄,我是同意你的意見的。信老,我說的不對,請你指正。」
「鐵算盤說的話沒一個錯。」潘信誠用眼角向馬慕韓斜視了一下。他現在凡是有馬慕韓
在的場合說話比過去更加小心,一方面因為後生可畏,馬慕韓看問題確實比一般工商界高明
些;另一方面馬慕韓並不把潘信誠放在眼裡,有時候當面頂得潘信誠下不了臺;更重要的是
馬慕韓經常出席上海市各界人民代表會議協商委員會的會議,和共產黨與政府方面的人接觸
的機會比他多。他不能不防他一手,別把潘信誠私下說的話漏給共產黨與政府方面的人知
道。他稱讚了徐義德以後,有點不放心,加了一句,「最近這方面的詳細情形我很不了然。」
柳惠光聽了金懋廉、唐仲笙的談話,他一直在搖頭,等到徐義德說完,他忍不住唉聲歎
氣了,皺起眉頭,嘴裡不斷地發出嘖嘖的聲音,哭喪著臉說:
「這樣下去,怎麼得了?目前我們西藥業雖然還沒有啥,但不久一定會影響到我們西藥
業的,一定會影響到利華的。
這,這,這怎麼得了啊!」
馬慕韓果然不出潘信誠所料,他不同意徐義德的意見,甚至連金懋廉的看法,也需要修
正。他等到大家發言差不多了,自己反復思考,再提出與眾不同的見解,襯托出馬慕韓是高
人一等的。他說:
「德公的看法不全面……」
潘信誠不等馬慕韓說下去,他連忙插上來,生怕馬慕韓說徐義德捎帶講他幾句。他自己
先站穩了要緊。他說:
「對,看問題要全面的看,要從各方面看,義德的看法是可以多考慮考慮的。」
馬慕韓等潘信誠說完,接下去講:
「比方說棉紡業吧,憑良心講,我們的生產是正常的,沒有受到五反運動的影響,花紗
布公司不管三反運動進行得哪能厲害,都照顧我們。從這裡看出了一個問題,凡是在國營經
濟領導下的工商業,生產經營就有保證。我們棉紡業生產正常,就是因為給花紗布公司加工
訂貨,別的行業不是這樣,完全靠自己、靠客幫、靠市場,當然就不同了。目前工商界營業
清淡,我看只是暫時的情形,工人農民需要日用品,這一點是肯定的。人民的購買力比過去
提高,這一點也是肯定的。我們有貨色,還怕賣不出去嗎?」他轉過來對金懋廉說,「我對
你剛才的看法,基本同意,不過還要補充兩點,不曉得對不對?」
他等候金懋廉表示態度。金懋廉說:
「別說兩點,三點也很歡迎。我今天沒有準備,只是信口開河,隨便說說。請慕韓兄多
多指教。」
「我認為『三反』也是一個原因,別說國營公司減少收購量,就是許多國家機關因為反
貪污、反浪費,買東西也大大減少了。這千把萬人的購買力也是很可觀。」說到這兒,馬慕
韓的聲音突然低沉下去,可是整個客廳的人都聽得很清晰。他說,「關起門來,說句良心
話,這些情形也是我們造成的,別的不說,單講提款補稅一項,給國家納稅是工商界天經地
義的事吧,如果我們過去按期如數繳納,不拖欠,就不會擱到現在去補稅了。總之,目前有
些困難,是暫時的:前途是樂觀的。」
潘信誠有意捧馬慕韓一句:
「慕韓老弟看問題究竟是比較全面。」借此暗中收回「鐵算盤說的話沒一個錯」那一句。
徐義德不同意,可是理由不多,他就從側面來反駁:
「不管怎麼樣,目前工商界有困難總是事實,前途雖然可以樂觀,可是這難關過不去,
前途也就沒有了。」
「是呀,是呀,」柳惠光的眉頭越皺越深,兩道眉毛幾乎要變成一道了,憂慮地說,
「這實在是困難,這實在是困難。
怎麼得了呀。」
「有困難得想辦法,單是悲觀也沒有用。」馬慕韓一棒子打在徐義德和柳惠光兩人的身
上。本來馬慕韓並不預備打柳惠光這一下的,他認為柳惠光根本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柳惠
光講的話自然也微不足道了。這回是湊巧,柳惠光自己送上門來挨打的。
「自己沒有困難,不曉得有困難的人的苦處。」徐義德挨了這一棒,並沒有低下頭去。
他昂起頭來,望著馬慕韓,冷冷地說,「慕韓兄辦法多,比我們又進步,倒請你指教指教。」
馮永祥見馬慕韓和徐義德頂了起來,他連忙嘻嘻哈哈地插上來:
「你們兩位為啥又頂牛了?啊喲,真傷腦筋。聽你們講話,我這個身體吃不消,天天吃
人參也來不及補。有話,心平氣和地講,行不行,兩位老兄。」
潘信誠開口了:
「工商界有困難,大家想辦法,不要分你呀我的。」
「此話極是。」這是金懋廉的聲音,他知道信通銀行和工商界脈脈相關,工商界有困
難,信通也好不了。
徐義德經馮永祥這麼一點,倒有點不好意思。他內心深處是不願意得罪馬慕韓的,於是
退了一步,自己走下臺階,說:
「那麼,大家想辦法吧。」
客廳裡立刻靜了下來,面面相覷,每一個人都好像從對方的臉上可以找到什麼奇妙的辦
法似的,看了很久,誰也不言語。唐仲笙一直站在金懋廉旁邊,給他背後的壁燈把自己矮小
的影子映在大紅的厚地毯上。只有他一個人低著頭,注意自己的影子在出神地想。
「怎麼,要大家想辦法,倒反而沒有辦法哪?」江菊霞坐在金懋廉旁邊,望沙發外面移
動了一下,使自己身子突出,好像這樣可以引起大家注意聽她的意見。她的嗓音很尖,輕輕
地說,「智多星,江郎才盡了嗎?」
「對,」馮永祥站了起來,說,「請我們仲笙兄發表發表高見。」
「歡迎,歡迎。」潘宏福不禁鼓了兩下掌。
「高見不敢當,」唐仲笙走到客廳中間,站在大紅的厚地毯上,像是發表演講似的,舉
起右手來說,「照我看,目前的困難,工商界自己解決不了,正像一九五○年『二·六』轟
炸那樣,國民黨反動派用美國飛機炸了上海,工商界也形成了半癱瘓狀態,靠政府才救活了
工商界。這次麼,我認為除了政府出來,拉我們工商界一把,沒有別的辦法。」
徐義德聽完唐仲笙的話,立刻想起了「二·六」轟炸那年滬江紗廠的狼狽不堪的情況:
停電斷水,原料缺乏,市場困難,頭寸短少,真是寸步難行。他整天皺著眉頭,想不出一個
好辦法來。當時他已經下了決心,準備疏散關廠。幸虧政府伸出手來援助:華東紡管局、花
紗布公司和工商局給困難廠出了主意,替政府加工訂貨,維持困難廠生產。一件紗花紗布公
司配給四百十斤用棉,另外給二百零五個折實單位的工繳費。當時市場「花貴紗賤」,花紗
布公司給私營廠代紡一件紗,足足要賠五十九斤花的老本。滬江從自紡改成代紡,給政府加
工訂貨,解決了原料缺乏的困難;頭寸短少,人民銀行又給貸了款。經過人民政府這樣大力
幫助,滬江才算度過了難關,維持下來。但他認為這是過去的事。情況和現在完全不同。現
在政府想撈一票,會幫工商界的忙嗎?當然不會。他搖搖頭說:
「怕沒那麼容易吧?」
馬慕韓不贊成徐義德的意見,反問道:
「你說,政府看我們垮下去嗎?」
「當然也不是這個意思,」徐義德望了唐仲笙一眼,說,「現在和『二·六』轟炸不
同……」
唐仲笙也不同意徐義德的意見:
「目前工商界困難情況,我們應該向有關方面反映反映。人民政府只要注意到這個問
題,我看,問題就解決了一大半。
人民政府決不會看我們工商界這樣垮下去的。」
潘信誠對唐仲笙伸出大拇指來,說:
「真不愧是智多星,好,好。」
「只要政府肯幫忙,有人去反映,我也不反對……」徐義德說。
「誰去反映呢?」江菊霞望望四周坐在沙發上的大老闆們。
「這倒是個問題,」馮永祥大叫一聲。他一向自命為是人民政府和工商界之間的一個唯
一的橋樑,在人民政府工作人員面前他代表工商界;在工商界面前他又常把人民政府首長的
話複述一遍,似乎他也可以代表一點人民政府的意見。有時他大言不慚地稱自己是半官方,
其實他倒是真正站在民族資產階級立場上說話,否則,就喪失了他的民族資產階級代表人物
的地位。最尷尬的是他出席人民政府或者是協商委員會召開的會議,政府首長和工商界代表
面對面協商問題,他既不能吹牛代表政府方面某某人說點意見,更不好代表工商界說話,因
為真正工商界代表就在會場上啊。這時,他總是沉默不言,但一進會場必須在工商界朋友注
意之下設法和政府首長拉拉手打打招呼,然後向會場上所有的工商界朋友點點頭,微微笑一
笑。這一方面表示自己和人民政府首長接近,另一方面也暗示告訴人民政府的首長,這些工
商界朋友他完全熟悉。他衷心希望這個問題能夠由他向人民政府方面去反映,但又不好自己
推薦,就故意誇大這個問題,用大聲講話來引起大家對他的注意,求得有人推他去。他說,
「這個問題要很好的反映,不然,又會有人說我們民族資產階級叫囂了。」
潘信誠識破他的心思,便順水推舟,說:
「這次非阿永去反映不行。」
馮永祥走前一步,雙手直搖,笑著說:
「我不行,我不行。這個問題很大,非信老親自出馬不可。」
他知道偉大的三反運動在轟轟烈烈展開,老于世故的潘信誠是不肯為別人的事體出頭
的。特地有意向他身上推,他不肯去,自然是落到馮永祥的身上了。潘信誠果然不答應,他
說:
「我最近不大出來走動,找政府首長反映這個問題,有點唐突,很不自然,何況各行各
業的困難情況我也不熟悉。這次反映要能解決問題,關係我們工商界太大了,我看還是阿永
去吧。」
「我爸爸近來身體不好,很少出來開會。今天他本來不想來的,我廠裡也有事。因為他
們再三請他來,他才勉強答應。我放下廠裡的事,陪他一道來。」潘宏福給潘信誠解釋,
說,「不必客氣了,阿永去吧。」
唐仲笙怕馮永祥去反映頭寸不夠,不起作用,影響到東華問題不能解決。他不同意馮永
祥去反映,可是又不好公開反對。他借著潘信誠的話搭上去:
「信老說的對,這次反映要能解決問題,信老和阿永都不肯去,我看倒有個最適當的
人,各位倒忘記了。」
徐義德問:
「誰?」他疑心是不是指自己。
唐仲笙有意不說:「你們猜猜看。」
「說吧,急死人哪,這個事體也好開玩笑。」柳惠光忍耐不住了。
「智多星,乾脆說吧,別猜了。」江菊霞盯著唐仲笙。
唐仲笙還是慢吞吞地說: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指著馬慕韓說,「我們的慕韓兄,諸位倒忘記了嗎?他是
民建上海臨工會的常務委員,又是協商委員,從民建那方面,可以反映給中共上海市委統戰
部;出席協商會的時候,又可以在會上正面提出。他不要講自己企業的問題,只是客觀地反
映一下工商界各方面的情況,提供政府參考參考,下面的文章政府自然會考慮了。如果說,
現在風頭不對,在協商會上正面提出怕別人誤會,那麼,協商會開會休息的辰光,慕韓兄借
個機會走到陳市長面前去,各位不要忘記,陳市長是協商會的主席哪;他和陳市長隨便聊聊
天,順便就把問題反映上去了。這不是很自然嗎?一點痕跡也不露。」
潘信誠邊聽邊點頭。
金懋廉聽他說完,五體投地,佩服不已,大聲歡呼:
「妙,妙,真是妙啊!」
柳惠光聽唐仲笙娓娓說來,頭頭是道,聽出了神,發呆發癡一般的望著唐仲笙,一動也
不動。金懋廉的歡呼聲驚醒了他。他隨聲附和道:
「妙!」
徐義德完全同意:
「慕韓兄自然最適當不過了,身份也好。」
潘信誠知道馮永祥心裡一定不同意馬慕韓去,唐仲笙一提到慕韓兩個字,馮永祥臉上的
笑容馬上就消逝了,別的人卻還沒有察覺。潘信誠也認為馬慕韓去反映比馮永祥適當的多,
可是他並不立刻表示,反而把皮球踢給馮永祥,問他:
「阿永覺得哪能?」
「當然是慕韓兄去好。」馮永祥的臉上浮著勉強的微笑,聲調裡有點酸溜溜的味道。
馬慕韓料到眾望所歸,非自己不行了,見信老沒有吭聲,他有意再往潘信誠身上一推:
「最好還是信老去……」
江菊霞插上來打斷他的話:
「不要再推三推四的了,慕韓老兄。」
馬慕韓強辯道:
「不是推……」
他的話還沒有講完,忽然有人掀起落地的紫色的絲絨簾子,宋其文老先生上氣不接下氣
地一頭闖了進來。他望見沙發上滿滿坐的是人,就站下來,定定神,喘著氣,輕輕理了理胡
須說:
「正好,你們都在。」
江菊霞說:「吃過晚飯,有幾位先走了,我們隨便聊天。
你再不來,我們也要散了。」
柳惠光這幾天一直心驚肉跳。誰的步子走快一點,他就有點怕。他見宋其文跑進來,神
色驚慌,預感到有啥不幸的事體發生。他迎上來問:
「出了啥事體?」
「出了大事!」
徐義德問:「是不是宣佈五反運動正式開始哪?」「那倒不是,」宋其文靠著落地的紫
色的絲絨簾子說,「葉乃傳自殺哪。」
「葉乃傳,誰?」這個人潘信誠不認識。
坐在沙發上的人伸長脖子,有的歪過頭來,都對著宋其文看。
「誰,葉乃傳是北京路昌瑞五金號的老闆,」金懋廉一提起這個人就有點氣憤,說:
「欠我們行裡五億頭寸,申請展期了三次,連利息也不付。」
江菊霞欽佩地碰了碰金懋廉的胳臂,低聲對他一個人說:
「你們銀行裡啥事體都曉得。」
「哦,昌瑞五金號的葉乃傳啊,懋廉兄一提,我記起來了,」馬慕韓的臉上露出輕視的
神情,說,「早幾天報上登的,他派自己的小老婆在新亞酒店長期包房間,勾引幹部,承攬
定貨。昌瑞承制人民解放軍一批錨繩,就是白棕繩,表面上是白洋棕,裡面卻是爛麻皮,經
不起風吹浪打。人民解放軍解放舟山群島,追擊國民黨殘餘匪幫,有些船隻因為錨繩斷了,
延遲了登岸動作。還有一部分船隻遇到狂風,各船一齊下保險錨,結果有九隻錨繩斷了,翻
了好幾隻船,犧牲了八十多個解放軍。這件事體就是葉乃傳幹的。」
「我也想起來了,」徐義德說,「早幾天報上是登了這段新聞的,華東紡管局向他家買
的各種規範的鋼管,百分之八十九都是假貨,用舊貨充新貨。還有河北省地方國營染織公司
在他家買進的一寸半泗汀管五十九尺六寸,規定壓力三百磅,他竟不顧工人生命安全,以舊
東洋貨黑鐵管冒充,壓力只有一百二十磅。裝置竣工,準備使用,幸好給工程師發覺停用,
差一點要發生事故哪。」
宋其文點點頭:
「慕韓老弟和德公說的一點不錯,就是他。早些日子同業裡的人就傳說,葉乃傳對人
講:昌瑞的不法行為實在太多了,連他自己也記不清楚。按他計算,他的罪行要判刑就得坐
牢兩百年,所以各機關凡是有關『五反』的案件到昌瑞五金號調查,葉乃傳都承認。那些日
子,昌瑞號一案未了,一案又來,稅務局的同志查他的偷漏帳沒走,人民解放軍同志來了,
華東紡管局的同志又來了,同時水利部和鐵路局的傳詢電話又紛紛打來,他簡直來不及應
付。他對每一個單位的同志都一一承認自己的罪行,他說判徒刑兩百年和三百年根本沒啥區
別。」
「他哪能自殺的?」馮永祥走過來,站在宋其文旁邊問,「其老。」
「據說他本來打算投黃浦水葬的,後來一想不划算,不如跳樓自殺,當街示眾,企圖說
明是人民政府逼他這樣的,也好出一口氣。他在國際飯店開了一個房間,今天下午從十一層
樓上跳下來死的。」
「自殺還要撈回點利潤!」
馮永祥這句俏皮話沒有引起大家注意。潘信誠閉上眼睛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徐義德說:
「聽說葉乃傳魄力大,投機能力強,對朋友有義氣,同行當中都很佩服他。」
宋其文惋惜地說:「那是的,提到葉乃傳,五金業哪個不知道他年青有為。」
「葉乃傳如果在國民黨反動統治時期,可能是個成功的人物,」金懋廉說,「現在卻走
上了這樣一條路,啥個原因?」
唐仲笙給他做了答覆:
「那還不簡單嗎?時代變了,現在是新民主主義時代啊。」
柳惠光問馬慕韓:
「葉乃傳的事要不要反映一下?」
馬慕韓直搖頭,撇一撇嘴,蔑視地說:
「這種人是資本主義社會中的資產階級,夠不上新民主主義社會中的民族資產階級,嚴
格地講,他應當算是反革命分子。這種事體有啥好反映,丟我們民族資產階級的臉。」
柳惠光碰了一鼻子灰,往沙發上一靠,他不再吭聲了。
馮永祥同意馬慕韓的意見,補充道:
「像葉乃傳這樣的事,當然不值得重視,不過五反運動沒有下文,倒是叫人放心不下。」
他這幾句話引起了全場人們的注意。
自從上海市工商界代表擴大會議為了響應毛主席的偉大號召,決定展開五反運動以來,
大家遞了坦白書,就松了勁,沒有下文了。最近上海市人民政府和上海市各界人民代表會議
協商委員會聯席會議決定加強領導五反運動,工商界的坦白和檢舉歸上海市人民政府統一處
理。這個消息發表出來,工商界人士的神經緊張了起來,認為這一記很結棍。沒兩天,還是
沒有下文,又鬆弛下去。五反運動像是一根箭,一會兒拉滿了弦,一會兒又松了。箭在弦
上,可是不發。工商界人士心上老是有這麼一個疙瘩。
徐義德憂慮地問馮永祥:
「阿永,五反運動怎麼沒有動靜?」
馮永祥有意賣關子:
「這個,我也不大清楚。」
大家面面相覷。馮永祥掃了大家一眼,打破了沉默,指著唐仲笙說:
「請我們的智多星發表高見。」
「對。」潘宏福首先贊成。
唐仲笙沒有答腔,他的眼光盯著乳白色的屋頂,在考慮他的看法。經大家一再催促,他
才說:
「我看,毛主席和中央一向是關心上海的,五反運動恐怕也和別的地方不同。我聽市面
上傳說:重慶是共產主義,武漢是社會主義,北京是新民主主義,上海是資本主義,香港是
帝國主義。這傳說仔細想想也有些道理。毛主席和中央對上海從來是寬大的。上海市的政策
是比別的地方穩的。五反運動已經在上海工商界展開了,工商界也坦白了,也檢舉了,大概
五反運動已經過去了。」
「你說上海五反運動過去了?我看不像。」潘信誠嘴上雖然這麼說,他心裡可確實希望
如唐仲笙所說的,五反運動過去了。他說,「這兩天報上登的北京、天津、武漢五反運動的
消息很多,他們那邊展開的那麼鬧猛,上海工商界遞一份坦白書就算過去了?沒有那麼輕便
吧?」
他搖搖頭,加重他的語氣。
「我看也不像。」馬慕韓同意潘信誠的意見,說,「我也聽到市面上五個主義的傳說,
全是一種揣測之詞。這種說法,是不瞭解共產黨的。共產黨的政策只有一個,各地差別哪能
會那麼大呢?」
「這個分析對,」金懋廉點點頭說,「最近市面上謠言多,有些簡直是無稽之談。」
「我也不過這麼說說,那看法我也不同意。」唐仲笙改口說,「不過,中央對上海和別
的地方恐怕多少總有點不同。」「天下的事很難說,」馮永祥再三搖頭思索,說,「最近街
上的標語少了,喇叭也不叫了,也許真的過去呢。」
「過去就好了。」柳惠光用著一種祈求的聲音說,他是寧可認為五反運動已經過去了,
一提到「運動」和「鬥爭」等字眼他就有點嚇絲絲的。
「阿永的說法也有道理。」潘宏福最近根據爸爸的意見,留心市面上的動靜。他也親眼
看到標語少了,喇叭不叫了。
徐總經理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
「過去當然好哪。據我看:共產黨不會放過上海的民族資產階級的。這次五反運動,是
共產黨搓麻將,贏滿貫,要搞光我們工商業。共產黨既然是要大大進一筆帳,上海油水這麼
肥,你說,他們會不從上海撈一票?」
「這個話也對,」江菊霞手裡拿著一張幾天前的《解放日報》邊看邊說。那張報上面登
了一條新聞:上海民族資產階級破壞人民生活的安定,三年來一貫製造物價漲風。緊接著這
條消息,還登了一篇短論:堅決打退資產階級向人民日常生活的進攻。她指著短論對大家
說,「這是黨報的短論,要堅決打退資產階級向人民日常生活的進攻。德公說的對。從這張
報的字裡行間也可以看出來,上海的五反運動沒有過去。」
「堅決打退資產階級的進攻……」潘信誠沒有把心裡話說出來,只是笑了兩聲。
徐義德卻隱瞞自己的不滿:
「什麼資產階級猖狂進攻?我們資產階級一無軍隊,二無組織,三無總司令,怎麼進攻
呢?」
「是呀,這道理說不通啊。」江菊霞接過去說,「共產黨這個講,有啥辦法呢?」
「這個麼,也很難說。」馬慕韓望了徐義德和江菊霞一眼,顯然不同意他們兩人一唱一
和,他想起最近報紙揭發的上海工商界許多五毒不法罪行,特別是今天宋其文提到的葉乃傳
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哪能否認民族資產階級猖狂進攻呢!徐義德企圖否認的理由是站不
住腳的,報紙上早就批判了這種錯誤的論調;沒有軍隊嗎?上海工商界本身就是一支隊伍,
在全國來說,這支隊伍還是主力哩;沒有組織嗎?工商界有多種不同性質的組織,上海星二
聚餐會就是其中的一個,報上早就有人對這類組織進行批判了;沒有總司令嗎?各級組織都
有負責人,全國也有負責人,這一點也無法否認。工商界為了爭奪利潤,在上海市場上興風
作浪,各顯神通,猖狂進攻,葉乃傳和朱延年這些人的例子有的是。他最近特別留心報紙上
的新聞,看了叫人怵目驚心,鐵一般的五毒不法事實,使人無法抵賴。徐義德這幫人大概看
報沒有細心研究,到現在還關起門來說夢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但是他當著工商界巨頭們
的面,不好多講,就暗示地說,「大家做的事體,自家有數。這辰光,談這一套,沒啥好
處。」
潘信誠不同意馬慕韓的說法,但他並不提出異議,只是用眼睛暗暗斜視了他一下。馮永
祥自命行情熟,點頭稱是:
「這辰光,空氣不對。」
宋其文一邊歎息一邊搖頭說:
「我看共產黨不僅要撈一票,恐怕還要消滅民族資產階級,國旗上那顆星要掉下去了!」
「我看不會。」馬慕韓一邊思索,一邊搖頭,說,:看苗頭,不像要消滅民族資產階級
的樣子。」
「為啥?」
「共同綱領序言裡明文規定的:中國人民民主專政是中國工人階級、農民階級、小資產
階級、民族資產階級及其他愛國民主分子的人民民主統一戰線的政權,而以工農聯盟為基
礎,以工人階級為領導。其老,你忘記了嗎?」馬慕韓望著宋其文,等他的回答。
「這一點我哪能會忘記,通過共同綱領的辰光,我還舉過手哩。」
「這就對了。」
「可是現在的情況不同了,共產黨的事情很難說。」
「就是要消滅民族資產階級,也得開個會修改共同綱領,這是國家大法呀!」
「人家不開會,你又哪能?」
馬慕韓給宋其文一問,當時竟回答不上來,心裡想,這倒是的呀,共產黨不開會,工商
界又有啥辦法?過了一會,他想起了毛主席在政治協商會議上的講話,又有了根據,說:
「其老,你忘記毛主席的講話嗎?」
「毛主席的講話?」宋其文一時摸不著頭腦,奇怪地望著馬慕韓,問,「啥個講話?」
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馬慕韓身上。他從容不迫地說:
「毛主席在政治協商會議上說過,凡是為人民做過好事的人,人民是不會把他忘記的。
這句話給我的印象很深,其老忘記了嗎?」
「這麼重要的話哪能會忘記,不過,」宋其文意味深長地摸一摸鬍鬚,說,「這只是指
個別的人,不是指整個民族資產階級。」
「那麼,其老,」馬慕韓追問道,「你的意思是說這回共產黨一定要消滅民族資產階級
嗎?」
宋其文堅持他的意見:
「慕韓兄,別想的太天真!不信,你看吧!」
馬慕韓不同意,他向徐義德搬兵:
「鐵算盤,你說是不是像?」
馬慕韓回過頭去一看:徐義德的坐位上空空的。他「咦」了一聲,驚異地問道:
「鐵算盤到啥地方去哪?」
大家剛才聚精會神地聽宋其文和馬慕韓發表高見,眼光都盯在馬慕韓身上,沒有一個人
看見徐義德到啥地方去了。馮永祥說,可能是上廁所去了。他說完了話,立刻到樓上樓下去
找,回來兩個肩膀失望地一聳,伸出兩隻手來,皺著眉頭說:
「啥地方也沒有了,該不會出事吧?」
大家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說話。江菊霞聽馮永祥說話,面孔頓時鐵一般的發青。她馬
上從徐義德身上想到葉乃傳,從葉乃傳自殺又想到徐義德和滬江紗廠。她的兩腿發抖,有點
站不住的樣子,兩隻手合在一塊,拼命搓來搓去,竭力保持鎮靜。她想立刻就走,去找徐義
德,見大家站在那裡不動,又不好意思一個人先走,擔心地問;
「會不會……」
她的話沒有說完,但大家都懂得她要說的意思。一層厚厚的烏雲籠罩在人們的心頭,使
人透不過氣來。從葉乃傳自殺和徐義德忽然不見,大家都很快地想到自己的廠店,各人都有
各人的心事,每一個人的眉頭都不約而同地皺了起來。沒有一個人答她的話。她的眼光對著
唐仲笙,希望智多星給她一個否定的答覆。
果然唐仲笙開口了,可是和她的願望相反:
「這辰光的事體很難說,誰也不能打包票,也許德公一時想不開……」
唐仲笙說到這裡,江菊霞不禁失聲大叫:
「啊!」
大家都對著她看。她機警地連忙用右手按住胸口,很自然地說:
「我的胸口痛!」
潘信誠看出來她為啥「啊」的一聲,不但不點破,並且給她一個臺階:
「身體不好,早點回去休息吧。」
她順嘴接上去說:
「好的,好的。」
她沒和大家打招呼,匆匆忙忙走了。她的高跟皮鞋囊囊的聲音還沒有完全消逝在門外,
潘信誠看大家還愣在那裡,每個人的心情都很沉重,連最活潑的馮永祥也不說話了,他站在
宋其文旁邊,一老一少,像段木頭似的。潘信誠提醒大家道:
「我們也散夥吧,早點回去,也好料理料理,……」
大家點頭贊成,宋其文抹一抹鬍鬚說:
「對!」
大家悶聲不響地散了。
房間裡一個人也沒有了,非常平靜,只聽見牆角落的那架落地大鐘有規律地發出嗒嗒的
音響。
(第一部完)
1954年3月13日初稿,上海。
1961年7月26日改稿。北京。
學達書庫(xuoda.com)
第二部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