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四十三章
快中午了,朱延年才從馬麗琳的家裡趕回福佑藥房,走到經理室的辦公桌面前坐下來,
一連打了三個哈欠。他低下頭去,想伏在桌上睡一會。忽然聽到有人叫道:
「經理!」
他抬起頭來一看:原來夏世富手裡拿著一封信,站在那兒注視著他很久了。他剛才進來
沒有注意。他用兩隻手抹了抹自己的臉,清醒了一點,睜著惺忪的睡眼,問他:
「有啥事體?」
「蘇北張科長有信來……」
「大概又是催貨的,你複他一封信,告訴他我們又打電報到香港分號去了,最近因為船
少,誤了一隻船期,只好等下一隻船。總之,快了,請他不要急。」
「不,」夏世富搖搖頭,說,「他提到裝去那批貨……」
「貨?」他詫異地問。
「就是那複方龍膽酊,現在沉澱了,經過化驗,成份不對,退回來了。」
「是哪一家配的複方龍膽酊?」朱延年又打了一個哈欠,說,「是誰配的?怎麼配假藥
給人家?給我查出來,要嚴辦。」
夏世富走到朱延年身邊,低下頭去,小聲小氣地說:
「經理,這複方龍膽酊是經理上次到西藏路廠裡自己配的。」
朱延年警惕地向經理室裡四周一望:幸好只有他們兩個人。通營業部會計部那邊的門傳
來滴滴嗒嗒的算盤聲和童進他們細碎的的講話聲。但聽不清楚他們說啥。朱延年壓低了嗓子
說:
「哪能辦法呢?」
「這個——」富有這方面經驗的夏世富也想不出好主意來了。
朱延年對著面前檯子上的玻璃板,看見裡面壓了一張和福佑藥房往來廠商的名單,其中
有一家康健藥廠,這是一家開辦不久靠和福佑往來起家的小藥廠。朱延年想起很久以前曾經
向這家廠辦的貨中也有複方龍膽酊,他得意地說:
「有個妙計,你把這龍膽酊退給康健藥廠……」
「不是他家的貨,好退給他?」
「三個月前,我們向他家辦的一批貨當中,不是也有龍膽酊嗎?」
「那個成份對,已經發到西北去了。」
「就說這是三個月前辦的那龍膽酊,化驗的成份不對,客戶退回來了,要康健換,不能
影響我們福佑的牌子。」
「他要是查出來,不是他們的,」夏世富仍然覺得自己沒有道理,擔憂地說,「一定不
肯退,哪能辦法呢?」「他敢不退,」朱延年理直氣壯似的,不滿地說,「問他以後要不要
和福佑往來了?今後不想和福佑往來,那就算了,福佑認晦氣,我們賠。如果還想和福佑往
來,做福佑的生意,不退也得退。」
夏世富聽到這裡,他自己也仿佛理直氣壯起來,聲音也不同了,比剛才的高亢:
「對,不怕他不退。」
「你寫信告訴張科長,這批藥是康健藥廠配的。收到他的信以後,我們很嚴厲地批評了
康健藥廠一頓,解放以後,還這樣做買賣,太不講商業道德了,丟我們福佑的臉。幸虧張科
長是熟人,對他不起,請他原諒。今後我們配貨一定嚴格檢查,謝謝他這次幫助我們發現了
問題……」
通營業部會計部的門有人輕輕敲了兩下。
朱延年說:「進來。」
門開了。童進走進來,劈頭說道:
「經理,我剛才軋了一下賬,又有一億五千萬的支票到期了,這兩天要設法存進去才
好。」
「最早的是幾號到?」
「二十三號,一張八千萬;二十五號,一張四千萬,一張三千萬。」
「那麼還有兩天了,」夏世富確實吃了一驚,他清楚經理這兩天頭寸很緊,這許多數目
很難對付,他擔心地說,「最晚的也只有四天哪。」
「是呀,」童進要求參加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的申請書送上去沒有多久,就被批准入團
了,沒有候補期。他最近在福佑做活好像責任加重了似的,常常想起自己是個青年團員應該
和別人不同,要幫助大家遵照人民政府的政策法令辦事。他今天見了朱延年,態度也和往常
不同,講話比較強硬。他說,「經理,到期不付不行,現在開空頭支票要辦罪的啊。」
「我曉得。以後到期的支票,早一個禮拜告訴我,別叫我臨時抱佛腳,措手不及。」朱
延年對於童進的催促感到不耐煩。他皺起眉頭,在想心思,過了半晌,說,「我們庫存的氯
化鉀還有幾桶?」
童進說:「這要問棧務部。」
「你打電話問一下葉積善。」
童進當時拿起電話問了棧務部葉積善,那邊回說還有五桶。朱延年聽到了這消息,他的
皺著的眉頭開朗了,告訴童進明天可以把一億五千萬的現款存進去。童進滿意地走了,但是
他心裡有點莫名其妙:五桶氯化鉀和一億五千萬有啥關係,為啥剛才經理愁眉不展,聽到有
五桶氯化鉀就開朗了。這一億五千萬的款子明天又從啥地方來呢?他清楚最近外埠沒有什麼
款子匯來,大的客戶也沒有消息,本埠欠福佑的款子數目很小,難道朱經理有點金術嗎?不
但童進懷疑,就連最知道經理底細的夏世富也莫測高深,不知道經理的葫蘆裡賣的啥藥。等
童進走出去,朱經理招手叫夏世富走到他面前,低低地對他說,他才漸漸明白了。
朱經理說:
「世富,你拿這五桶氯化鉀到信通銀行給我去辦質押借款……」
夏世富愣了一下,不懂地問:
「氯化鉀一磅八千塊,一桶一百磅,只值八十萬。五八得四,就是賣給信通銀行也不過
四百萬,能派啥用場啊?經理。」
「咦,你這人真是傻瓜,你還算是我的外勤部長哩。」
「哪能?」
「改裝一下,做S.T.①去押,」朱經理很有把握地說,「S.T.一磅四十萬,一桶
四千萬,五桶值兩億,押他一億五千萬還不行嗎?」
①S.T.:即消治龍。
「要是查出來,銀行裡一定不肯抵押這許多款子的。」
朱經理附著他的耳朵嘀咕了一陣,夏世富恍然大悟,笑著說:
「那行。」
「款子到手,馬上存到聚興錢莊去。」
「好的。」
童進急忙忙地一頭沖進來。剛才朱經理訓斥了他一通,要他早一個禮拜通知他要到期的
支票,他回去馬上翻了一下,趕緊跑來報告:
「經理,下一個月十號有一張支票到期……」
「多少?」朱經理望著童進。
童進說:「數目也不小:五千萬。」
「那沒啥,」說到這兒,朱經理想起昨天夜裡馬麗琳和他商議結婚的問題,大家相見恨
晚,都希望早一點辦喜事。她要求在國際飯店大請一次客,按照文明結婚的儀式進行;他一
算,請個四五百號客人並不困難,場面大一點也不費事,困難的是這筆開銷可不小,最近銀
根緊,軋頭寸不容易,要馬麗琳拿出來,一則不好意思開口,二則會露了馬腳;原來福佑藥
房朱經理是個空心大佬倌,那一定敗事的。他說最近很忙,並且主要的是因上海解放了,新
社會了,不時興過去那一套繁文縟節。頂好是先結婚,然後發一個通知給親友,過些日子,
找一個大家空閒的禮拜六晚上,借一個比較大的地方,舉行聯歡晚會,和雙方的親戚朋友見
見面,這樣又大方又時髦。馬麗琳給他幾句話說動了心,改變了原來的打算,同意朱延年提
出來的月內結婚。他想到馬麗琳亮晶晶的鑽石,想到她家裡的華麗的陳設,想到她奢華的生
活,因此,想到她一定還有許多財富……到下月十號,區區五千萬,朱延年當然不放在心上
了。他說,「到那辰光,我把辦法,就是再多一點也沒啥了不起。」
童進又陷入莫名其妙的境地了。他永遠不瞭解朱經理。朱經理有時是揮金如土的富翁,
有時是一文莫名的窮漢,時而快樂時而痛苦,叫人莫測高深,是一個神秘的人物。他困惑地
說:
「那很好,我不過是事先報告經理一聲。」
「世富,你到庫房裡把五桶氯化鉀取去,快給我辦好。」
「曉得了。」
夏世富會意地答應了一聲,就走出去了。朱經理對童進說:
「明天你開張支票,到聚興錢莊取一億五來,存到信通去,正好付到期的支票。」
童進提醒朱經理:
「那邊沒有存款。」
「今天有筆款子匯到聚興,恰巧是一億五。」
童進笑著說:
「那太好了。」
叮叮叮……
經理桌子上的電話發出清脆的響聲。朱延年不滿地對黑烏烏的電話瞪了一眼:
「又是誰的電話,吵死人哪。」
他以為又是柳惠光來追還沒有付清的尾數,想不去接,電話鈴聲卻一個勁地叮叮叮地響
著。
「真討厭,」他板起面孔,拿起呼筒,惡聲惡氣地問,「誰呀?」從聽筒裡傳來嬌滴滴
的女人的聲音:
「是福佑大藥房嗎?我找朱經理——朱延年經理聽電話……」
朱延年的面孔上漾開了微笑,很親密地說道:
「我就是。麗琳……親愛的,好。……你還要啥嗎?……
新鮮菠蘿蜜,我帶來。……對,一定準時到……」
他放下電話聽筒,精神煥發地站了起來,準備出去,剛走出經理室的門,正和童進撞個
滿懷,見他形色倉皇,忙問道:
「啥事體?這麼緊張。」
「經理,」童進的話沒有說下去,用嘴向著經理室一指。
朱延年會意地退回經理室,小聲問他:
「究竟是什麼事?」
「劉蕙蕙找你……」
「她又來哪,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像是狗皮膏藥一樣,死粘住不放。我和她早就沒有關
系了,找我做啥?」
劉蕙蕙和朱延年離婚以後,心裡十分後悔,覺得他們是患難夫妻,和朱延年離開,怪不
好意思的,心裡老是惦念著他。但朱延年複業的消息傳到她的耳朵裡,她越發後悔了。她當
時想到的是自己,沒料到朱延年這樣沒有心肝肺,原來活動得能夠複業了,有意把老婆甩
掉,好另外換一個,使她孤孤單單地過寂寞貧窮的生活。她的四千元獎金沒有了,丈夫離開
了,啥歌也唱不出來了。她心裡有無數的話要說,可是向誰傾吐?她到處瞭解朱延年的行
蹤,知道他沒有結婚,在她心裡於是點燃了希望。她想好好和他談一次,用過去對他的恩情
來彌補這次感情上的裂痕,恢復舊好。可是老找不到朱延年。今天,她看到弄堂口停了一輛
小奧斯汀汽車,便鼓足勇氣找上門來了,正好遇到童進,他同情地把她安頓在X光部裡,匆
匆忙忙來告訴朱經理。
童進見經理的臉色不好,怒氣衝衝,好像有點怪他似的。
他心裡很不舒服,說話也就不很客氣:
「沒事大概不會來找你的。」
「她在啥地方?」
「她坐在夏亞賓那邊。」
「她就在樓上?」
「唔。」
「朱延年有點措手不及,用右手老是抓頭皮,在想心思。
等了一歇,他說:
「你告訴她我不在。」
「她看到弄堂口的小汽車。」童進不願意跟朱延年一道撒謊。
「就說我沒有坐車子出去的。」
「她要等你呢?」
「等?……」朱延年又在抓頭皮,眼睛注視著經理室的門,生怕她一頭闖進來,無可奈
何地說,「那麼,叫她不要等,告訴她,明天早上我到她家去好了。」
「經理,明天早上你不是有約會嗎?」
「那麼,改在下午吧。」
「你整個下午也沒空。」
「這,這沒有關係,今天先把她送走再說。」
「那明天?」童進不放心地追問,「明天你還是見她一面,和她談談。」
「明天?明天,」朱延年見童進一本正經,態度嚴肅,便敷衍他兩句,「明天下午我一
定去找她。」
童進去告訴劉蕙蕙,她以為事體有了苗頭,朱延年肯去找她,可見還沒忘記了舊情。她
走了。
過了一會,朱延年才走下樓去,跳上汽車,到潤身池去。他準備在潤身池先理髮洗澡,
然後睡一大覺,這樣,他可以精神百倍地準時到馬麗琳的家裡去。
二十五日,朱延年和馬麗琳結婚了。朱延年搬到馬麗琳家裡來住。從此馬麗琳家裡的一
切都變成朱延年的了。朱延年成為馬麗琳家裡唯一的真正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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